悼念Mark

原文發在自己博客: https://conge.github.io/2022/05/28/remembering-Mark/

引子

得知Mark的死訊,是五月十一日。距離今天,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星期。

這兩個星期內,我多次想寫點兒什麼,但都沒有寫成。

有時候,覺得有好多話想說,有時候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

我和Mark,其實說不上很熟。我們只線下見過一面,說過一兩句話。剩下的交流,都是在網上,妥妥的網友。

但,我們兩個又有着一種特殊的聯繫,或者說,我們兩個與這個世界上的一小部分人,共有一個特殊的關係:我們都是一個發病率僅僅爲百萬分之一的罕見病的患者。

因爲兩個人共有一個病,所以,Mark去世後,我總感覺有很多話想說。可同時,我也感覺我也說不出什麼來。畢竟我們兩個人,除了互相關注彼此的Facebook,偶爾給對方的發言迴應,點贊之外,並無太多的交流,算不上好友。

但不寫的話,心裏總放不下。於是,今天用這篇文章,悼念Mark,放下我心裏的石頭。

FCS

Mark和我共有的病,叫做家族性高脂血症(Familial Chylomicronemia Syndrome),簡稱FCS,是發病率大概百萬分之一的罕見病。所有的罕見病,都有一個特徵,那就是會有許多個不同的名字。FCS其他常見名字有:

  • Lipoprotein lipase deficiency (LPLD)
  • Type 1 hyperlipoproteinemia
  • Endogenous hypertriglyceridemia
  • Familial fat-induced hypertriglyceridemia
  • Familial hyperchylomicronemia
  • Familial LPL deficiency
  • Hyperlipidemia Type I (Fredrickson)
  • Hyperlipoproteinemia Type IA
  • Lipase D deficiency
  • Chylomicronemia syndrome
  • Chylomicronemia, familial
  • Familial chylomicronemia
  • Hyperchylomicronemia familial
  • Hyperlipemia idiopathic Burger-Grutz type
  • Lipase D deficiency
  • Burger-Grutz syndrome

對於罕見病人來說,能見到一個自己家族以外的與自己有相同疾病的人的概率,是很小的。因此,病友相見,從陌生到熟悉在到親密的過程,發生的非常迅速。用一個病友的話說,我們是基因水平上的一家人。

這不是隨便說說的。

一羣人,因爲得了同樣的病,就變得親如一家,是一個非常神奇的過程。

如果你真的得一種罕見的病,經歷過求醫問藥過程中的種種匪夷所思的誤診,見識過醫療系統的低效無能,某些醫護人員的自大與偏見,親友朋友的不理解,還有自己遭受的那些無法跟別人訴說的痛苦之後,你就能知道,一個能理解你的人是多麼的難得。而面對同病相憐的人,你會發現,這個人不但理解你的遭遇與痛苦,而且理解之深,都無需你的言說,就瞭解了你的一切。這份認同,能在瞬間在兩人之前完成確認,建立起牢固的心理聯繫。

如果許多罕見病一樣,FCS的根本病因是基因突變,突變發生在APOA5, APOC2, GPD1, GPIHBP1, LMF1, LPL基因上,進而造成體內無法何種一種載脂蛋白。載脂蛋白的作用,相當於貨車。這種貨車,專門負責將血液中的脂肪顆粒清理出去並送到消化系統去分解消化。沒有它,血液裏的脂肪就會堆積起來。FCS在具體症狀上,是血液裏有超高的甘油三酯。我們的血液裏的脂肪含量如此之高,如果把我們的血液抽出來,你可以看到白色如同牛奶的血液,血液靜放一段時間之後,脂肪與血分離,上面一層油,這就是高脂血。高脂血最易引發胰腺炎。

因爲基因的缺陷定位明確,於是FCS就吸引了世界上的一些製藥公司來研發藥物療法。現在製藥公司,越來越多的在研發過程中,主動接觸病人羣體,瞭解病人對疾病的理解和訴求:比如,最希望藥物能改善哪些症狀。同時,在FDA的藥物批准流程中,製藥公司會讓一些病人蔘加聽證。病人現身說法,說明自己的疾病多麼的缺醫少藥,需要製藥公司的新藥儘快批准,以治療和緩解自己的疾病,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這可能會增加藥品被批准上市的概率。

不知道舉行病人諮詢見面會,是不是藥企常有的舉措。但我和Mark的相識,就是在這樣一個製藥公司組織的病人諮詢會上。

Mark

Mark受了非常多次胰腺炎的苦。次數,早就數不過來了。

他遭受的痛苦,比我還嚴重。我的血脂,最高的時候,比正常範圍的上限要高出了十幾倍。而Mark的血脂數值,比我的最高值還要高出去十幾倍,是正常值的百倍!我第一次聽到的他說自己的甘油三酯的數值的時候,我震驚的瞪大了眼睛。

我最嚴重的時候,大概是兩三個月胰腺炎復發一次。而我的胰腺炎,通過自己非常嚴格的注意飲食和大量鍛鍊,目前的發病頻率減少到了幾年一次。而Mark,無論他做什麼,血脂都非常高。唯一能使得他的血脂下降的方法,就是將血液進行體外循環,過濾出油脂,再重新輸回身體。整個操作,耗時耗錢。每次做完後,Mark都會體虛,乏力。Mark曾說,感覺這透析肯定不僅僅濾除了甘油三酯,還帶走了他一部分活力。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療法,也只能讓他的血脂在較低水平保持一兩天而已。兩個星期左右,他就得再來一次透析。即便這樣的頻率的透析,也擋不住他復發急性胰腺炎。他仍然一年要因爲胰腺炎住幾次醫院。他幾乎無法離開醫院。不是因爲透析去醫院,就是胰腺炎住院。

有人說,急性胰腺炎,是這個世界上最疼的病之一。我親身經歷,真的是疼起來,想死。疼的暈過去,是種幸福。

我的胰腺,只有在急性發作的時候才疼。Mark的胰腺炎,已經轉成慢性,也就是,每天都會疼。一天之中,若有那麼幾個小時,沒有疼痛,他說,他簡直就像是在天堂了。

Mark因爲生病而失去了工作能力。不能對家庭收入做貢獻,這對於他,一個傳統的美國男人來說,是不小的打擊。

即便每天都在痛苦中,Mark常常表現出來的,是他的樂觀。當然,你可以說他不得不做出調整,接受現實。但深處那樣的處境,轉而用自己的樂觀,試圖帶給家人和他的擴大的病友圈輕鬆的感覺,給所有人帶來支持,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還爲其他的FCS病人奔走。他分享自己的治療經歷。

他參加藥物實驗,希望實驗藥物能早些上市,能解決病友們的痛苦。

他參加FDA的聽證會,講述自己的的故事,讓更多的人瞭解FCS病人的痛苦與困難。

他分享自己的困難,也爲其他病友的難處祈禱。

在病友的小圈子裏,他是一個值得大家信任的聲音,也因此擁有了許多朋友。

他的死訊,無疑讓許多人,感到震驚。

我是其中之一。

罕見病的有個意想不到的影響

得到Mark的死訊的時候,我震驚之餘,最想知道的是,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因爲,在我的認知裏,FCS雖然對患者的影響巨大,造成許多不便與痛苦,但如果控制得當,不至於死人。

當然,胰腺炎急性發作是可能會死人的。我也聽家裏大人說,當初我小時候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我們市兒童醫院就兩個病例。那個孩子就沒留住。醫生當初對我的判斷也是,這孩子長不大。

當然,醫生的話在我的身上,沒應驗。

實際上,醫生的話,很少在我身上應驗。醫生這個職業,一定程度上是要仰仗經驗的。一個醫生要想成爲專家,手裏經過的病人不得成千上萬?可我得的是罕見病,1999年才得了名字。我出生的時候,恐怕還就沒人知道是啥。我到30多歲,才確診知道自己是什麼病。那麼之前,就全都是誤診。

我的胰腺炎,就被誤診成腸胃炎,膽結石。每次發作,住院,那一次次的檢查,化驗,讓本就在巨大疼痛裏的我,更加痛苦不堪。

即便是確診了自己是FCS,知道自己每次疼痛是胰腺炎之後,去醫院仍是非常難過的經歷。

胰腺炎,現階段的質量,最主要的就是疼痛管理,禁食,輸液。嚴重一些的,會加一些藥物,抑制胰腺功能,使其不再工作。其根本就是讓胰腺自己恢復。所以,去醫院,我們就會去跟醫生要求儘快止痛。

然而,即便你跟醫生說,你有FCS,你得過許多次胰腺炎,醫生們不會輕易相信你的話。他們仍然要做各種檢查之後,才能給你止痛。

一些醫生,能當着你的面兒撒謊,說他知道FCS是什麼。可他對病人的處理方式,給出的醫療建議,一看就不是知道FCS的醫生該做出的判斷。

而且,FCS屬於隱性疾病,也就是說,它不會造成一些可見的殘疾。我們不發病的時候,或者發病時症狀較輕,自己想隱藏症狀的話,別人是看不出來我是個病人的。而一旦你發病進入ER裏,表現的出胰腺炎症狀,醫生就要問你是不是酗酒,如果你想要止疼藥,某些醫護就會懷疑你是癮君子。

對一個FCS病人問出,你喝不喝酒,吸不吸毒,對病人來說,真的是奇恥大辱的感覺。做醫生的,真的不知道我們爲了避免胰腺炎發作,都做出了哪些努力。每次胰腺炎發作,對我們自己的生活信心,都是一次一次打擊,讓我們懷疑,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麼,才能避免如此的痛苦。而醫生護士若是傲慢加懷疑,那就是雪上加霜,一副是我們自己的錯的樣子,常常給我們雙重打擊。

我所在的病友組裏面,大家經常會討論,得了胰腺炎,要疼到什麼程度,你纔會選擇去醫院。有的病人說,不到疼到9或10的時候,就不去。醫院裏對疼痛有個1到10的評估,9或10是疼到受不了程度。由此可見,我們這些FCS患者,是多麼的不喜歡去醫院。

Mark的死因

一開始,向大家傳達Mark死訊的人,說根據她女兒的說法,Mark是死於心臟病發作。

我有些懷疑。

FCS病患有高血脂不假,多衆多研究都表明,FCS病人的高血脂,並不會引發冠心病或其他心血管疾病。也不太會引發糖尿病等胰腺疾病。(但如果你確實有了冠心病或者糖尿病,那FCS會使得事情雪上加霜就是了。)我並不知道Mark的心臟有問題。

過了些日子,Mark下葬自後,他的妻子發文,說明了他的死亡過程。

一切,開始於他腹股溝的毛囊炎。先是出現感染,後來發展成囊腫,形成膿瘡。Mark去世前三週,膿瘡再次失控感染,引發發燒。這次去了急診室,並且做了手術。手術後一直沒怎麼好。同時他又出現胰腺炎的症狀。接下來的幾天裏,他開始出現呼吸困難和大量盜汗的現象。醫生說,那有可能是心臟病發作。

Mark的妻子建議他去醫院,此時的他,開始拒絕去醫院。“去了就得上呼吸機等死”,是Mark拒絕時說的話。

11日,他呼吸時有液體的聲音,可能出現積液。他此時同意去醫院,但已經無法自己下牀了,只能叫救護車。從救護車到來開始,他的身體機能迅速下降。心率,體溫均飆升,血壓降低,心臟驟停。最終沒能搶救回來。

我想了又想,大概,Mark的死,FCS不是直接原因。可是,如果他如果不是在出現呼吸困難的時候拒絕去醫院,是不是就有可能避免後面的多器官衰竭呢?

FCS沒有直接殺死Mark。但是長期因FCS造成的對醫院的反感,確是造成治療延誤的元兇。

警醒

在傷感悲痛至於,我反思自己,也是一個不願去醫院的人。我最近的好幾次胰腺炎發作,都是在家裏自己忍着,靠着禁食,止疼藥,少量的喝水和大量的休息,挺過去的。只要我不嘔吐,我就不會同意去醫院。

我不僅避免去醫院,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向家人隱瞞自己的疼痛。自己難受,卻不說。希望自己扛過去就好了,不說就不用讓家人跟着一起難過。後來,跟妻子談了好幾次,我才同意了,不向妻子隱瞞自己的痛苦。去不去醫院的決定,由兩個人一起決定,畢竟,生病的時候,頭腦不見得還能理性的判斷自己的狀態。

即便跟妻子有了這樣的約定,我的心裏,還是不喜歡醫院。這不是諱疾忌醫,真的是因爲,不懂裝懂的醫生,還是挺多的。

Mark的死,給所有的FCS患者,包括我都敲響了一記警鐘。

是,醫生們處理罕見病的經驗不多,也許不瞭解我們爲什麼得胰腺炎,懷疑我們是癮君子,酗酒者。是,我們自己對我們的FCS瞭解很多,知道該怎麼處理。

但,當我們患的是其他疾病的時候,又遇到性命攸關的時刻,那早些去醫院,就能有更多的生存機會。因FCS而產生對醫院的不信任是很正常,但把這種不信任擴大化到所有和醫院有關的事情,則是不明智的。

有病,儘快治療,不要退避拖延。

就如同Mark的妻子最後所強調的那樣:因爲胰腺炎總是跟醫院打交道,所以mark不願意去醫院她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事兒儘快去醫院,不要等。

安息

Mark終於擺脫了給他帶來痛苦的這副軀殼,離開了充滿磨練的人世間。

願我們活着的人,繼續努力,早日發明能治療FCS的療法和藥物。希望有朝一日,我們FCS病人,也能過上常人的生活。

最後,我爲Mark祈禱,願Mark得以安息。

2022-05-28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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