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永遠是少年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加伯樂主題寫作之【末日

天色慢慢暗了,天眼看就要黑了,陳平把割好的草一堆堆歸攏好,然後從河坡裏抱到岸上,又裝上車綁實,把鐮刀插在草堆上,接着用手搖搖,確定牢固了,踏上三輪車,開着向家趕去。

他一隻手擰着電門,一隻手不停擦着臉上的汗,“哎!這都立秋了,天還這麼熱。”空中不斷有蚊子和小蟲飛來,“嗡嗡……嗡嗡嗡……”車子拐過彎,他就朦朧看見了他老婆——大霞,在門前朝他這邊望,可他覺得又不是,他老婆是胖,肚子比較大,可他覺得這個人肚子還要大,而且腰還硬,一點也不活順,好像得了某種病。

哎!淨胡思亂想。一加電門,車子就躥了出去,看清了,的確是他老婆。突然他想起出門時老婆交代,“今天是中秋節,少割點草,早點回來。”忘了、忘了,一忙起來什麼都不記得了,一準要受老婆埋怨。

大老遠大霞就張開雙臂迎接着,“哎!今天怎麼割這麼多?是不是想着今天是中秋節裏多割一些,讓我好好獎勵你。”“不是的。剛剛想起你說的話。”

“什麼呀!別裝了。犒勞你、一定好好犒勞你,你最愛喫的月餅早已蒸好了,快去嚐嚐吧!來讓我把草推進去。”說着大霞就跑到車子前去換陳平。“哎!我推吧!你的身體又不好,燒退了嗎?”

“早退了。現在就是感覺胃又發燒火燎的,不過我覺得可能是吃藥刺激住胃了,沒有什麼大問題。”“要不卸了草我帶你去看看?”“不用了,真的沒事。”

陳平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半頭的老婆,心裏還是有些不放心。他這個老婆呀!雖然表面看起來又高又大,體格健壯,其實則不然,經常今不是這疼了,就是明哪又長了個疙瘩,總是不讓人放心。他接着又問:“真沒事。”“真沒事。”說着大霞往上攏攏裙子,接着又蹦了蹦,“不信,你看。”

陳平看着自己的老婆,像螞蝦一樣蹦來蹦去,忍不住笑了。

大霞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懷孕四五個月了,剛纔還像個猴子似的上躥下跳,不由脫口而出,“糟了、糟了。”“糟什麼?”“沒什麼。”“那好,走喝湯去。”說着陳平把手一伸,大霞上去就抓住了,就像要跳一曲春天的芭蕾。

“今晚還挺豐盛的,炸魚塊、韭花羊肉……還有酒,關鍵是還有美人相伴。”“你再貧嘴。”說着大霞朝他鼻子上颳去。“哦!我老婆這是生氣了,不說了,嚐嚐我老婆的手藝怎麼樣?月餅蒸得好喫不好喫?”說着拿過月餅就咬了一口。

一邊嚼,一邊說:“芝麻加白糖,又香又甜。”又咬了一口,“怎麼又成改良版的了,還有花生。”“你再喫,還有驚喜。”陳平上去又是一口,自帶一股麻涼味,他喫進去又吐出來,用手掐着,“這是什麼?拉拉扯扯的,還一根青、一根黃的,青絲、黃絲?”

大霞自豪地說:“我聽說商店裏賣的五仁月餅裏的紅絲、綠絲是用桔子皮製成的,我也試着添加了一些。好喫嗎?”

陳平驚訝地看着她,半天才說:“好喫。吃了半輩子月餅,還是頭一次這樣聽說,青絲、黃絲,桔子皮,哎!這些年白活了。”說着嘆了口氣。“有什麼可悲觀的,人嗎活到老學到老,不可能什麼都知道。不說了,來喝上一杯。”說着她就爲丈夫斟上一杯。陳平端起酒一飲而盡。“得勁。你也來一杯。”

“我不喝。”“呀!來一杯吧!不會醉的。”“真不喝。”“來吧!喝一杯。”“你這人怎麼這樣,竟這樣麻纏人,我有了。”說着她摸着微隆的肚子,頭微偏着,臉上帶着幾分怒色。“什麼?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是說我有了。”“這怎麼可能。不是說你永遠不可能生育,這怎麼……”“不可能並不等於不能,我現在不也懷上了。等了幾十年,終於等來了。”

陳平跑過去就抱住了她老婆,接着又把她抱了起來,嘴裏喊:“我要當爸爸了、我要當爸爸了。”“快放我下去,你別擠壞了孩子。”陳平急忙把他老婆放下,接着又趴在她老婆肚子上側耳聽聽,“沒動靜,我兒子結實着呢!”

等他飯飽酒足之後,打着飽嗝站起來,跨到院子裏,擡頭看着圓圓的月亮,他突然覺得自己年輕了,自己變成了一個追逐在月亮下的少年。他擡頭望望蒼穹,又低頭瞅瞅大地,脖子裏爺爺送他的玉墜也跟着一前一後晃悠,彷彿多年前故去的爺爺又活了,輕輕摸着他的頭,重複着他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男人永遠是少年。”

他轉身想拉住爺爺,可轉眼什麼也沒有了。他喪氣地用腳踢起玉米粒,玉米粒發出“呼啦……呼啦啦……”他突然彎下腰,狠狠抓一把,往空中一拋,又是解恨的“啪啪……啪啪啪……”“爺爺……爺爺……”他大聲地叫着,手摸着胸前的玉墜,頭仰望着星空。

突然“咩咩……咩咩……”是那些羊孩子在叫他呢!他不得不去看看,他太愛它們了。他想着擡起腿向西邁去,他這是東西兩宅合成的大院子,中間隔着一道矮矮的牆,砌了牆並不是說不能相通,中間開了一個圓形的門。

跨過圓形的門,就到了西院,就看到了他那些羊孩子,“咩咩……咩咩咩……”好像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謠。只是這歌謠有點古怪,不搖滾、不通俗,一般人聽不懂,但陳平聽得懂,什麼時候該喂草了,什麼時候該飲水了,什麼時候該清圈了,他心裏一清二楚。他視這些羊爲寶貝。他是去年花二十多萬纔買了這一百多隻羊,就等着下了小羊喂成大羊掙大錢。

羊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像聽到了集合的哨子聲,呼啦啦都朝他這邊湧。他高興得笑了,一邊笑,一邊伸出手摸,像摸自己孩子似的,一邊摸,一邊說:“沒喫飽,等一會兒我給你們加餐,都安生吧!”

羊像是聽懂了,耷拉着腦袋又悄悄各就各位了。只有他最疼愛的那隻“獨角獸”,還有那隻“長毛獅”久久不肯離去,並不停用頭蹭陳平的胳膊,像兩個調皮的孩子,左胳膊一下、右胳膊一下,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還自帶節奏。陳平明白這兩隻羊的意思,它們是想喫偏食呢!哎!也怪自己平時太嬌慣它們倆。他轉過身跨進東院抓了一把玉米粒,又轉身回來,兩隻羊還一直站着等他。他把手偷偷一伸,兩隻羊輪流喫開了,喫完了還不忘蹭蹭陳平的胳膊,像是說了聲“謝謝!”

自從有了羊,陳平每晚喝過湯都會在養圈前走一圈,那些羶性味和尿騷味好像成了治癒失眠的良藥。如果那晚忘聞了,睡在牀上也白搭,翻來翻去就是睡不着,他不得不起牀,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在羊圈前補上一圈,一圈轉過,再回到牀上,倒頭就打起了呼嚕。

羊圈前走了一圈,他心安了。今晚又高興,多喝了兩盅,小風一吹,頭重了,腳輕了,他成仙了,他和成了仙的爺爺又接上了電話。

他這頭一個“喂!”爺爺那頭一個“喂!”他爺爺又說了句那句不變的話“男人永遠是少年。”說完他爺爺就不見了。他愣了愣,嘴裏嘟囔道:“少年、少年。不理解,哈哈。”進屋了,“我先睡去了,大霞。”說完就進了裏間。

大霞收拾停當,後背靠在門欄上直了直髮硬的腰,一隻手撫摸着微鼓的肚子,另一隻手捋了捋耷拉在前額的頭髮,露出了一張帶笑的臉。她擡頭望着月亮,心裏呢喃,終於懷上了,幾十年的心病落地了,感謝上蒼。她閉上了眼,雙手合十,像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在默誦着經文。

突然,晴朗朗的天颳起了北風,夾雜着塵土的碎屑來了,霎時玉盤沒了,星星也被烏雲遮住了,大霞站在那一下子傻了。天氣預報說沒雨呀!怎麼會這樣,接着轟隆隆的雷聲來了,伴着如注的大雨下了起來。她急忙跑到裏屋,一邊推陳平,一邊喊:“不好了,下大雨了。”

陳平折起身,一隻手揉着眼,一隻手扶着牀,驚慌地問:“到底怎麼了?”“下大雨了。”陳平光着腳跑了出去,拿着鐵鍬就衝入了雨中,雨瞬間就打溼了衣服,他攏一鍬,立刻被雨水衝散了,攏第二鍬,又衝散了,第三鍬……他泄氣了。他望着被衝散的玉米粒急匆匆向四面八方湧,更糟的是有的已流入下水道,“完了、完了,十幾畝地的玉米全完了。”

陳平望着眼前的大雨,望着被沖走的玉米粒,他站在雨中渾身打顫,連牙齒也被咬得嗝嘣嘣響。這時村喇叭猛然響了,村支書喊:“全體村民,全體村民,睡着的都起來了,今晚降雨突然,雨量較大,注意防範。”

陳平拿鐵鍬狠狠鏟了一下,地上立刻冒出了金光,他暴躁地說:“這不是閒扯蛋嗎?爲什麼不早說,晚了八百年。”接着空中一道亮光,一聲響雷,那雷聲就在他頭頂上,他嚇得撂下鐵鍬,就往屋裏跑。他前腳到屋,後腳就停電了,屋裏瞬間一團漆黑。

外面是轟隆隆的雷聲,伴着一個又一個忽明忽暗的閃電,雨嘩嘩嘩地不停下着,沒辦法,就隨便吧!他摸索着進了裏間,上了牀繼續睡覺。

他剛進入夢鄉,就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了一個小舟上,四周是一片滔滔的洪水,把自己團團包圍在中間。突然,一片噪雜聲在他耳邊響起,“不好了,發大水了。”“水灌進屋子了。”“車子已經淹沒了。”一陣喊叫聲、夾雜着幾聲哭聲,然後靜了。

陳平被驚醒了,大霞也醒了,陳平說:“快拿手電筒,發生什麼事了?”手電筒開開的一瞬間,他們兩口子全驚了,屋子裏全是明晃晃的水,水像無數個沒頭小鬼不安分地跳着、蹦着拼命往屋子裏衝。

陳平愣住了,“這水、這水……”他首先想到了羊,他的“獨角獸”、“長毛獅”。他一下子從牀上跳入水中,水已經到了他的腰間。他趟着嘩啦啦的水,藉着手電筒微弱的光一步步艱難向西院挪去,終於穿過弓形的門,“啊呀呀!”一院子羊藉着水在院子裏衝來衝去,有的已經死掉了,沒死的連叫也叫不出。他費了好大勁終於找到了“獨角獸”、“長毛獅”,好像它們兩個更不經水,早兩眼圓睜着沒氣了。他輕輕爲它們撫上眼睛。

雨還在一個勁地下,院子裏水還在瘋長,水已經沒過了他的胸口,他再不敢耽擱,抹了一下鼻子就使勁往東院趕,一邊趕,一邊叫:“大霞、大霞快出來,走先到房子上躲一躲。”“大霞看見了陳平瘋一般向他撲過去,一邊哭,一邊說:“我好怕、我好怕。”陳平一隻手抱着她,另一隻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說:“沒事的,水一會兒就退了。現在出去是不可能了,先上房子上去,躲過了這一陣就沒事了。”說着兩個人相互攙扶着上了樓梯。

剛到房子上,隔壁就傳來,“平呀!也上來了。我都六七十了,從來都沒見過漲這麼大的水。最大的一回水不過就到了咱們的房子後,那時你還小,不知道你記得不記得了?”是鄰居大叔的聲音。“記得、記得,就是模模糊糊的。”他們還像平時聊家常一樣,東一句,西一句聊着,其實他們心裏還是怕的,誰知道這雨還要下多久,水會不會淹過房頂。

雨還再下,水很快衝上了房頂,他們再無心閒聊,他們擔心的是生命問題,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被水捲走。大地靜了,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風吹的聲音。陳平、大霞他們夫妻兩緊緊抱着,只是緊緊抱着,一句話不說,輕輕喘着氣,聞着熟悉的味道。

突然,陳平把大霞推開了,“啊呀!你呼出的氣怎麼這麼熱。”說着他的前額對準了她的前額,“不好了,你又發燒了。這節骨眼上怎麼辦?”“沒事的。我堅持着。”

終於盼到了天亮,雨比原先小多了,也看清了,所有房子都被淹沒了,成了一個水上的樂園,只是這個水上樂園太慘了,到處飄着枯枝、垃圾、礦泉水瓶子、還有慘死的牲口豬了、羊了。電停了,當然信號也斷了,他們不瞭解外面的情況,更不知道受災面積有多大,他們目前什麼也幹不了、什麼也幹不了,猶如綁了手腳,投入了牢獄。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天、兩天……他們肚子裏越來越空,大霞的燒得不到控制是越燒越高,最後昏迷不醒。陳平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一點點消亡下去,卻束手無策。他只有一個勁拍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叫:“大霞、大霞,醒醒、不要睡,要不我給你唱段你最愛聽的《擡花轎》吧!”

“府門外三聲炮花轎起動,周鳳蓮坐轎內喜氣盈盈。衆執事鳴鑼開道擺列齊整,那麼鼓樂吹嘀嘀嘀嘀,噠噠噠噠噠……”

聽着聽着,大霞眼角溢出了淚水,眼睛慢慢睜開了,望着陳平,低聲說:“這輩子我能跟着你知足了。我是不行了,你一定答應我,我死後你好好活着。”“我不讓你死。”“不要說傻話了,答應我。”說完她兩眼發出哀求的光。陳平強忍住悲傷,輕輕點了點頭。她頭一沉,死在了他懷裏。

我的老婆、還有未出世的孩子、我的一百多隻羊,世代相傳的房屋,這一切都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想到這,陳平邁開腿,甩開兩臂瘋一般向房屋下跑去,他脖子裏戴着的玉墜也跟着晃起來,突然一個炸雷,那聲音好像把天地撕裂開來,緊接着從撕裂的雲縫裏冒出一個聲音,“平兒,男人永遠是少年、少年……”

“少年……少年……”陳平身體僵硬了,腿、胳膊停在了空中。突然一道亮光,隨後又一聲炸雷,伴着一聲淒涼的叫聲,“啊呀!末日、末日,我不認輸,我永遠都是一個少年。”

又是一個無邊的黑夜,風伴着嘩啦啦的雨聲,陳平蹲在牆角,蜷着身體,頭擱在膝蓋上,他這樣能少淋點雨,也舒服點,同時也能保點暖。他始終都在等,等天上的星星,等天上的亮光。他擡頭看了看天,還是烏黑烏黑的,他絕望地閉上眼,耷拉着兩手。

閉上眼,耷拉着手就與親人說上了話,“平兒男人永遠是少年……”“老公好好活着,我還在看着你呢……”他眼角溼潤了,拿袖子擦了擦晶瑩的淚花,周圍竟發出亮堂堂的光,一輪明月映在水中。他蜷縮的身子突然像魚兒一樣一躍而起,跳過水麪,飛過樹梢,向月亮奔去。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