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說 ，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們每個人皆是塵世的過客。奔走他鄉，輾轉異域，看過幾回花開花落，月圓月缺，一生就那麼過去了。但有些人，有些事，卻深深地留在記憶裏，一直都在。
一個不太寒冷的初冬。雲揹着行囊，形單影隻，像許多揹包客一樣，任性走天涯，千里迢迢來到了華山腳下。
華山是道教三十二洞天之一，″中華"、″華夏"因之而名的″天下第一奇險"之山。雲到達時，日影已經西斜。華山高大的驅體，遙遙望去，在午後的氤氳裏巍然而立，蒼蒼茫茫。
雲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風塵僕僕趕到華山，不是來笑傲江湖，參加金庸筆下華山論劍的武林盛會。
雲來華山，不過是一次說走就走，隨遇而安的山水之旅而已。此時入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在那個姿色滿滿的客棧美女經理的忽悠下，雲在華山腳下登記了一間客房。
出門在外，雲不是那種躺下就能安然入睡的人。稍事休息，雲去了美女說得″仙嶼"。″仙嶼"與華山嶼一山之隔，峪道狹窄清幽，山路崎嶇蜿蜒。河流湍急，山石險峻，多處路段鑿崖鋪棧，凌空而過。裏面人跡寥寥，顯得十分空洞寂靜。據傳，古時有黃氏兄弟二人，在此牧羊而成仙，故名″仙嶼"。
雲在流水潺潺，風景秀麗的空山仙谷中，沒有遇見仙人，邂逅了一對浪漫的學生情侶，當了一個多小時的電燈泡，爲他倆拍攝了許多美好的浪漫瞬間。
傍晚，自″仙嶼"歸來，再次進入客棧。只見大廳里人頭攢動，喧聲連天。方知此刻到達的衆人皆是做足了功課，準備夜登華山，翌日觀看日出，誓要″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毫邁青年。
於是，不感之年的雲，決定加入這些青年之中。月下登臨華山，也是一次難得的生命體驗。雲知道夜登華山，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如果沒有堅韌不拔的品德，剛強不倔的毅力，道路崎嶇艱險，是很難抵達那理想的遙遠山頂的。
雲一直很贊同季羨林說過的一句話一一一″凡心所向，素履所往。 " 人年青時一定要遊必有方地去開闊心胸，增長見識。
夜登華山的起點是玉泉院廣場。晩十點半鐘，雲來到距客棧不遠的玉泉院廣場，只見許多人已在此集結。夜色中的廣場上有一尊巨大的，黑褐色的塑像，頭北腳南，面向山下，側身而臥。
雲來不及搞清塑像的身份，拍了張模糊照片，作爲到此一遊的記念。隨着人流，興致勃勃地向山上走去。
後來才知道臥像乃是玉泉院裏宋代的睡仙陳摶老祖。經過雲身邊的全是意氣風發的年青人。有手拉着手的情侶，有親密無間的閨密，也有彷彿兩小無猜的兄弟。
雲獨行在樹影幽幽，月光䑃朦的華山嶼。後來認識的陳大哥，也是孤單一人。陳大哥自廣東來西安，探望當空降兵的兒子。己然知命之年，憨厚而樸實。
他身着淺灰色毛衣，外套一件半舊不新，領子皺皺巴巴的棕色皮夾殼，腳穿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農民工的打扮，卻不完全是那種只爲碎銀幾兩的世人模樣。
十一月中旬的華山，巳是初冬時屆。夜登華山的人仍然不少。雲很快就來到了霓虹裝點的華山門。華山門是自古華山一條道的入囗。
門下站着兩位年青的師哥。他們拄着登山杖。看裝備與穿着，就知道是純鐵桿的驢友。雲心想，他們肯定不知道″登山必自"四個字的蘊意。他們神情焦急的不住向來路張望。
因爲華山險峻，經常有遊客墜崖失蹤的事件。 雲走上前去，笑着對其中的一位帥哥說：“你好，師哥，我可以跟你們一起上山嗎？我是一個人，有點害怕，萬一掉下去也沒個知道的人！"
師哥很爽快地說：“沒問題。夜登華山人多了好，不過你得等會兒，我們還要等兩個朋友。” 雲猶豫了一下，對他倆說：“我看路上人挺多的，我走得慢，我還是先上了。” 說完雲繼續向上山的自古華山一條道開拔。
剛開始上山的路全是青石板或並不陡峭的石階，沿着華山峪，迂迴曲折，緩緩盤旋而上。
夜色中， 一盞盞路燈，靜靜地散發着䑃朧而柔和的光，若夜的眼睛，目送着每一位上山者的身影。習習的清風，潺潺的溪水。如銀的月光，瀉在樹上，石上，崎嶇的山路上。濃密的樹影裏是髙大的黑魖魖的山。
白日裏那些危巖絕壁，蒼松勁柏，聳立的山峯皆沉入墨黑的夜幕中，一點也看不見，少了許多白日登山的害怕。月色下，清泉飛瀑，泠泠淙淙，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清越之音，別有韻味。初始上山的路竟是如此的愜意。
經過石魚的時候，雲擡頭，看見在森森的山頂，正有魚肚白樣的雲彩，託着一輪圓圓的月亮。先前的明月，此時變得有點渾沌，像凝固了的蛋白與蛋黃。一股山風悄然襲來，空氣中夾雜着潮溼的氣息，似乎就要下雨的跡象。
雲後悔忘記了帶雨衣，進山入谷，這麼重要的東西雲竟忘了。旅途中，真是世事難料，風雨莫測。
實際上，雲的裝備太過簡單: 一瓶水，一雙手套，兩根達芙蓉巧克力，手機跟充電寶便是雲的全部裝備。不過，比起一無所有的陳大哥又好多了。說起陳大哥，簡單介紹一下雲們偶然形成的登山小團隊。
先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韓國美女，在網上結識了無比清秀的桂林小妹。在來西安的火車上碰到了也是在旅途中才相互認識的北京美女和鄭州美女。四位美女要夜登步步驚險的華山，需要一位男子壯膽。
坐在道旁店鋪前的長凳上休息的時侯，陳大哥正坐在她們對面，看上去穩重而厚道。通過聊天，知道他是一個人，白天看完兒子抽時間上一下華山，明天就要返回廣東去。這樣陳大哥很自然地加入她們團隊。她們親切的叫他陳大哥，雲後來也這麼稱呼他。
雲一個人隨着人流，呼吸着初冬裏清寒的夜氣，慢慢走過了石魚，陳摶的″壽山"，王猛的屯兵臺，坐在了第一關石門前。再次擡頭望了望天，月亮半隱在彩雲之間，星光隱隱約約，依稀可見。遠處的點點燈火，逶迤成一條長龍在黑黑的山間飛舞。
人生路上，不約而同走過一段行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時侯走在了別人的前面，有時候落在了別人的後面。緣分未盡，總會不離不棄，前後相隨。
那夜，走在月光下盤旋曲折的華山道上，雲跟陳大哥和四位美女便是如此的前後相遇着。以致走完流水潺潺的華山峪，經過毛女洞、青虎路口、響水巖，幾次不期而遇的照面之後。到了千尺幢休息的時侯，北京美女再次看見雲，忍不住對雲說：“又見到你了！” 使雲想起《人在冏途》中王寶強再次見到老闆時驚喜的神情。
“是啊，我們又見面了。”雲同樣高興地對北京女孩說。然後向其他四位打了招呼。這時候，鄭州美女好奇的問：“我看你是一個人？” “對，是的。”雲笑着回答。
“怎麼一個人夜登華山呢？” 鄭州美女不無好奇地問。雲不知道該怎麼向鄭州美女解釋，便開玩笑說，“喜歡一個人到處流浪。” 鄭州美女理解雲的話，續續說，“我也喜歡一個人旅行。我們幾個都是在路上遇到一起的……” 省略號便是上面記得他們團隊形成的過程。
“馬上就要到自古華山一條道上最艱險的千尺幢和百尺峽，你跟我們一起上吧！”鄭州美女善良地邀請雲。雲欣然接受。愉快地說，″謝謝！" 這樣，就若西天取經一樣，最終形成了一個六人組成的夜登華山小團隊。
長得髙挑，活潑開朗，十分精神又愛說話的鄭州美女是團隊的天然領導。團隊的一切行動聽她指揮，一路上走走歇歇都是她說了算。鄭州美女說雲像個斯文的老闆，於是團隊都稱呼雲老闆。
千尺幢和百尺峽十分險要，幾乎垂直九十度，峭壁倚天。上去的石階只能放下半個腳，狹窄處只容兩人側身而過。好在是漆黑的夜晚，看不見深淵。沒了參照，少了許多膽戰心驚。我們無知者無畏，猴子撈月亮般抓緊鐵索，幾乎首尾相連順利通過，登上華山最矮的北峯，稍事休息。
此刻，月華灑滿了曰月岩。大家高興地在此合影留念。錯過了金庸題字的華山論劍處，直接爬上了通往東峯(朝陽峯)的蒼龍嶺。蒼龍嶺若在白天，站在北峯眺望，猶若一條匍匐在陡峭的崖壁之上的黑色巨龍的脊背，細長而崎嶇。是通往東峯的必經之路，也是華山的又一艱險之處。
據說韓愈在陝西做太守之時，登臨華山，上到此處，四顧之下，不覺魂飛魄散，上下不能，坐在蒼龍嶺上放聲大哭，寫了一封信投下山崖求助，華陰縣令逐派人把韓愈擡下山去，解了韓愈之危。雲想，韓愈的字″退之"是否與此大有關係呢？
當大家到了韓退之投書處，已是臨晨四時。清冷的夜風颳過山脊，經過五個小時的登山，大家又困又累，坐在漆黑風冷的蒼龍嶺上，一直很少說話的韓國美女居然在短暫休息的時候睡着了。勞累了一天的陳大哥也是迷迷登登。
蒼龍嶺是一道狹窄的山脊，兩邊都是不見底的深淵。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穿過雲彩的月光照在嶺上，朦朧見着近處的人影。
坐在夜晚的蒼龍嶺上，向下望去，夜幕中燿燿的燈塔組成一件平擺着的珍珠項鍊，又若天上閃閃的星辰。人彷彿置身於茫茫天宇。涼風徐徐吹來，真的是髙處不勝寒。
鄭州美女足以擔仼領隊，經驗豐富，十分鐘後，喊着大家出發，一則是嶺上風大天冷，出了汗睡着容易感冒，一是害怕迷迷糊糊中掉下懸崖。
韓國美女已經困累若霜蒍的花，早已沒有了雲初見時的亮麗神彩。月光灑在她那潔白美麗的臉上，只剩下了憔悴的青春。
夜晚月光下的華山，對每個人來說已經沒有了多少神祕的魅力。有的只是堅持，趕黎眀前爬到山頂，等待曰出的信念。倒是看上去柔順，弱不禁風的桂林小妹最有忍性。她偎依在韓國美女身邊，一直細心地照顧着這個萍水相逢的異域朋友。
距離金鎖關已經不遠了。北京美女用手機查了一下，說大約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就到了。金鎖關到朝陽峯觀日臺不到一小時路程，加起來也就兩小時，今天的曰出是7：05分，所以我們不用急着上去，越往上，風越大越冷，與其在上面等着受凍，不如先找個背風安全的地方大家眯眯眼，能睡半小時也是好的。
她的建議大家一致同意。過蒼龍嶺來到一突兀的山崕之下，有一塊較爲平坦寬闊的地方。北京女孩從揹包裏拿出一條外褲，讓韓國美女穿上。四個美女頭埋在膝上，背靠着背，烏黒的秀髮在月光裏看上去就若黑色的瀑布，散發着柔美的光澤。
雲和陳大哥坐在旁邊的石階上，卻沒有了睡意。雲只是覺得眼睛有點乾澀。揉揉惺忪的眼，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西邊的天空中，彩雲依然逐着月亮，形影不離。
幽幽的樹林，露出了濃黒的影子。不時有上山的驢友從他們身邊經過。四十分鐘後，陳大哥說該走了，四位美女方起身，背好了包，一行人繼續向金鎖關爬去。
經過短暫的休息，四位美女有了點精神。剛上山時一路上的歌聲，這會兒變成了開玩笑。鄭州美女擡頭看了一眼天空的月亮說：“月亮跟了我們一個晚上，不解的問，這幫傻子在幹嘛呢？”大家笑。
突然有更精神的帥哥對着漆黑的空谷大喊起來。聲音在寂靜的黎眀，劃破長空，碰到山崖上幾個來回。聲音是有感染力的。跟着許多人都喊起來，還有女孩的聲音。整個山道上頓時有了生氣。
六點剛過，大家到了鳳儀亭一一一秦穆公女兒弄簫引鳳的地方。韓國美女對着介紹牌用外國語調念起來。雲問韓國美女是否理解其意。韓國美女自豪地說，“那當然，除了古語我不理解。”
一路說笑着，天色已是晨光熹微，從之前的墨黑裏透出月白，水蘭。遠山的輪廓，近處的景物也從漸漸隱退的夜幕裏顯現了出來。
天空里布滿了雲海。慢慢的，羣山萬峯又隱在了蒼茫雲海之中，讓人分不清置身於天上還是人間。天氣晴朗的讓每個人都感到萬幸。因爲在山頂能看到曰出的機會並不多。記得在峨眉，雲就無緣一睹日出的風彩。
晨曦初露時，透過鬆樹的間隙，霞光從青白色的雲海間慢慢滲透出來，不一會兒便四溢若一縷縷彩錦。整個東邊的天空㶷爛無比。太陽依然隱藏在彩雲之後，只留下要出世的一抹焰火跳躍的雲洞。
此時已經是六點四十分，距日出還有20分鐘的時間。大家臨時決定就在鳳儀亭迎接日出，儘管這裏已經站滿了不少的人。韓國美女拿出攝像機，對着曰出的地方拍攝，許多人不停的拍照。是的，人就應該站在自己所能到達的高度，看屬於自己的風景。其實頂上的風光並沒有什麼不同，重在人的心境是否美好。
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滿天的奼紫嫣紅變得雲蒸霞蔚，朝霞愈加流光溢彩，繽紛絢麗。光芒越來越耀眼，越來越奪目。無邊的霞光雲海裏，彷彿有無數的仙女舞動着長長的彩袖，有許多仙人要伴着太陽的鑾駕而列。
七點零五分，朝陽若一個火紅的精靈，準時從山邊的雲彩後露出半邊臉。霎那間，似一個火球一般跳了出來。滿天的瑰麗霞光漸漸變得熾白。四射的光芒，把奔流的雲海推向遠處去，直至把它們化爲一片晴空。真是雲霞散盡千山外，萬里長空一片青。
雲霧散盡時，山頂的蒼松翠柏，清麗悅目，看上去美妙而神奇。
曰出人散。一夜的登臨華山，只爲了一瞬間的輝煌，一霎時的興高彩烈。也許多姿多彩的登山過程要比最後的結果更讓人感到美好，更讓人值得記憶。人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後記 : 以上有些文字碼於2014年11月19日去臨汾的途中，有些於2014年11月26曰晨記於太原某七天酒店。2022年9月整理於張掖雲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