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淋溼回家的路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舍巴爺是我們村裏第一戶安裝上固定電話的人,當時在村子裏的光景可謂是最殷實的人家。

每到黃昏之際,就着天邊那縷被日光暈染得紅彤彤的祥雲,舍巴爺家院子裏就圍滿了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像爺爺奶奶這種,親人遠在他鄉打工,的確是實實在在來接聽一通電話,問問他們遠在他鄉是否安康,何時回家的。也有出於對固定電話好奇,想親自來瞧瞧莊間人口口相傳的順風耳到底長什麼樣子的。

五歲那年,爸媽在舅媽的介紹下,帶着姐姐和弟弟去了一個名叫石炭井的地方撿煤,將我獨自一人留在了爺爺奶奶身邊。自此,我這個無比依戀母親的羔羊正式與母親分別了好幾年。

小川村地勢陡峭,四面環山,木秀成林。莊間的人都居住在半山坡上,我家則住在山坡的最頂端,旁邊圍着一座孤寂空曠的墳院,身處地理位置的劣勢阻斷了我和周圍小夥伴們的交往,正是在那幾年,我變得逐漸孤僻寡言,對於母親的想念似一根穿滿長線的針,將我本向外面敞開的心悄無聲息地縫合起來。

在某個月色灑滿一地,爺爺奶奶早已熄燈酣睡的夜晚,有個爽朗的聲音,似晨間雨露的滴答聲,正趴在我家牆頭熱氣沖沖地喊着爺爺奶奶去接聽電話。

我第一次見到了舍巴爺家那臺被人擦得一塵不染的粉色固話,它被蜷曲的如彈簧一般的線連接起來,用嶄新的紫藍色手絹遮蓋起來。不一會兒,一陣清脆的叮鈴聲傳過來,舍巴爺看了下顯示的號碼示意爺爺去接聽,是爸爸打來的,爺爺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去。在一陣風塵僕僕的問候中,我聽到了令我日思夜想的母親的聲音,自此那根電話線撬開了我封閉的心房,成了我聆聽父母聲音的堅韌利器,也讓我們祖孫三人成了舍巴爺家的不定期訪客。

舍巴爺身材矮小,粗壯結實。一頭栗色的頭髮層次不齊地蜷曲着。生得早不如生得巧,我爸管他叫姑舅爸,我們自然管他叫爺,其實他還沒我爸大,只是輩分比我爸大而已,是我們鄉鎮小學的廚師。他幽默風趣,很愛同我開玩笑,以至於我後來問他給學校做飯用的鏟鍋大不大時,他瞪大眼睛對我說,做飯怎麼會用鏟鍋,都用的是鐵鍬,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對舍巴爺說的話都深信不疑。他嘴裏慣常唱的歌是“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桌子板凳都是木頭”,他不僅自己唱,他也喜歡教我唱,每當從我稀疏的牙齒裏發出他教我唱的歌時,他都岔開肚子大笑。

七歲那年夏天,學校早已放假,當即將成熟的小麥香味襲滿田間,金色的麥浪平穩地向遠方推進時,舍巴爺去銀川販賣羊皮,捎帶我去石炭井看望了我的父母。

繁密的星光隆重的降臨之時,我和舍巴爺到了爸媽居住的地方。

當爸媽的臉,鼻孔,眉毛都落滿細碎的煤屑,只有一雙還算明亮的眼仁驚奇地望着我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並不是在我想象中的那個美好遠方逍遙自在,相反,他們起早摸黑,爲了我們姐弟更好的生活,爲了一噸煤十五元錢,一天賺六十元錢奔波着。

對於舍巴爺和我的到來,父母顯然極度意外,開心。晚飯,母親做的是油炸韭菜盒子,香菇燉小雞,父親與舍巴爺在飯桌上興奮地天南海北地聊起來。

碎女子今年秋季該上學了吧。

我琢磨着讓娃掙個眼睛去,父親就着舍巴爺的話說。

碎女子還差個官名,姑舅爸,你常年跟學校打交道,眼睛比我掙得開,你給碎女子起個。

就叫田小草吧,旱年的草兒腳踏的鞋,說的就是這小草不分年饉,你一腳他一腳的,太陽一照,它提溜兒就出來了,就讓咱們碎女子像小草一樣堅強吧。

父親若有所思地點了幾下頭,認可地朝着舍巴爺點了點頭,就叫田小草吧。

後來回到家裏,爺爺嫌小草這個名字太低賤,就將小草改爲小花,結果堂姐帶我去學校報名,一緊張將爺爺起好的小花改爲小燕了,可是後來的很多個年頭裏,舍巴爺還是管我叫小草。

那晚之後的第二天,爸媽帶我去市區買了一個薑黃色的書包,以及各種學習用品,還給我買了個紫色的襯衫,一個印有小阿哥字樣的褲子,就讓舍巴爺將我帶回去上學了。

臨行時,爸爸將爺爺用上好的羊皮,花費了三十元錢,請毛毛匠給他訂做的毛皮卡衣送給了舍巴爺,在再三推辭下,舍巴爺雙手接下了這份在爸媽看來最貴重的禮物。

僅僅出門三五天的工夫,田裏的小麥已經悉數收割完畢,一堆堆麥剁兒似一個個蒙古包般巍峨地挺立在田間,麥香的餘味依舊環繞在田畔,就着這份香氣,我再次回到了爺爺奶奶的身旁。

                              (二)

舍巴爺有兩個孩子,女兒叫熱依麥,兒子叫熱哲布,我管他們的女兒叫姑姑,兒子叫巴巴。

熱依麥姑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她小麥色的皮膚,高高的胸脯,兩條梳得油亮的辮子烏沉沉的下垂在腰際,由於沒有幹農活的緣故,她比莊間那些女子更多了一份淡雅的高貴氣。莊間那些敦厚憨實的小夥子沒有一個不垂涎三尺的。

家中來往的媒人像舍巴爺家門前流淌的小溪一般涓涓細流着,可是熱依麥姑姑對那些小夥子沒有一個瞄得上眼的。像武俠小說裏寫的那樣,在一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的熱依麥姑姑跟鄰村的小夥子私奔到一個叫天水的地方被熱哲布巴巴截回來了。

即便舍巴爺家的光景在莊間再殷實不過,舍巴爺也賭氣沒有爲熱依麥姑姑賠上一份像樣的嫁妝,彩禮也因爲男方家中死皮賴臉,口口聲聲“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沒有拿出一分一毫,就這樣,我的熱依麥姑姑,我舍巴爺視若珍寶的公主被草草嫁去了鄰村。

舍巴爺在小川村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沒能忍受熱依麥姑姑私奔,村人對他的閒言碎語帶來的沉重打擊,像他這種人,打不死,餓不死,但旁人的指手畫腳能讓他比死都難受,這對他來說是一種致命打擊。

當所有莊稼都成倉入庫,雁羣排成一字型南飛之際,舍巴爺將家中的那臺粉色固話送給爺爺就全家搬到鎮上去了。之後的好幾年我都再沒見過舍巴爺。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爸媽帶着姐姐和弟弟踏着滿身泥濘回到家中,爸媽撿煤的那個煤礦早已倒閉,他們這次是捲鋪蓋回家了。按理論來說,爸媽再次失業了,他們不得不再次扛起鋤頭,過整日勞作,卻每逢年饉連肚子都喫不飽的日子了,該悲傷纔對,可是媽媽死死地攥緊我的手,對其他人也對自己說,從今以後,就算喫糠咽菜,她也要待在兒女的身邊。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開始了一週才能回一次家的寄宿制生活。

像任何往常的週末那樣,又是返校的時間。在約定好的地點,我和莊間的夥伴們相約去學校,穿過崎嶇的山路後,在一個前方叫韓莊的村子旁我們停下了腳。旁邊的機井正在灌溉大片的水地,一塊塊規劃整齊的方塊田心滿意足地浸潤在一片汪洋之中。

那片水田是我們抄小道的必經之地,在水井旁經過一番心滿意足的嬉戲打鬧後,我們幾個抖着膽子朝那片翻滾着漣漪的水田走去。

乖乖,在走之前,我們明明看見每塊土地隔離的棱角是乾的,況且是早春,土地還是凍僵的,能有什麼事?我們起初走在上面並沒發生什麼事,可到中央的時候,我們一個個突然陷在了泥水中動彈不得。幸虧前面放水的老叔看見後及時跑過來將我們這羣泥猴一個個解救出來,乖乖,我一緊張,只會說乖乖。

其他人雖和我一樣滿身泥塊,可是人家腳上的鞋穿得好好的,我低頭一看,我腳下那雙母親花了好多個夜晚做的紅色毛底鞋什麼時候掉的我竟毫無察覺。

那日我到學校已經是傍晚十分了,教學樓裏早已傳出來同學們朗朗的自習聲,我失魂落魄地佇立在學校的大門前久久地躊躇不前。很久很久之後,那日的惶恐與難堪我依然心有餘悸,舍巴爺再次解救了我。

我生命中的第一雙黑色小皮鞋是舍巴爺送我的,就在那個最讓我難爲情的傍晚。

學校的廚師早已換成清一色的女廚師了,舍巴爺也由學校的廚師身份轉換爲學校的門衛了。當那扇耀眼的不鏽鋼電門緩緩拉開時,舍巴爺驚愕地看見了我。

二十公里的山路讓我的襪子早已破爛不堪,透過那層覆蓋的泥濘,片片血跡緩緩地滲出來,我不爭氣地眼淚奪眶而出,在一番伴着哭音的凌亂描述後,舍巴爺終於弄明白原來我只丟了一雙鞋,其他都無大礙後,他鬆了一口氣,在給我的雙腳一番清洗後,他帶我買了那雙價值超過百元的小皮鞋。

那雙耀眼的小皮鞋讓我在同學們面前神氣了好久,我的小學生涯在那雙非凡的小皮鞋的陪伴下草草地結束了。

                      (三)

舍巴爺的兒子熱哲布巴巴終於回來了,粗略地計算一下,他整整十年沒有回家了。問這十年間有啥變化沒有,我想肯定是有的。這十年間,我由一年級變成高一了,姐姐從一個羞澀的大姑娘變成三個孩子的媽了,當初還喫不飽飯的莊間人都已經蓋上紅磚大瓦房了,莊間的羊腸小道都變成清一色的濘華路了,你說這十年間變化大不大。

這次熱哲布巴巴回家是非同尋常的,因爲他還在外地領了一個漢族媳婦兒,旁邊的女兒都已經五歲了。他神氣活現地開着一輛嶄新的寶馬車,逢人便露出他那雙鑲滿鑽戒的肥胖大手搖開車窗門打招呼。

莊裏的年輕小夥子看見珠光寶氣的熱哲布巴巴說不羨慕那是假的,他們從圍着熱哲布巴巴的那一刻起,我就看見,不光是他們的眼神,就連他們的鼻孔裏都滿是羨慕的光氣。熱哲布巴巴以一個長者的身份語重心長地教育着莊間的那幫小夥子們。

只要目光長遠,膽子足夠大,該有的遲早會有。

他手夾香菸,目光凝重地眺望着前樑上的那些杏樹,我能有今天,多虧我金哥的提拔啊!

讓莊間人瞠目結舌的是,看到熱哲布巴巴這麼出息,舍巴爺不僅沒有爲熱哲布巴巴感到欣慰,相反,他揚言要和熱哲布巴巴斷絕父子關係,就連熱哲布巴巴的小女兒他也沒多留下來多親熱一會兒。

莊間人都猜測舍巴爺之所以發這麼大火氣是因爲熱哲布巴巴領來那個漢族媳婦兒的緣故,想想看啊,像舍巴爺這樣的教門人,還就那麼一個兒子,這往後家中宰牲倒油,能讓一個滿頭金髮,穿着超短褲的漢族媳婦兒摻和?況且,這還都是莊間人一廂情願的猜測,人家金髮女郎在這裏待不待還都是一米兩顆的事情呢。

開齋節那天,舍巴爺又回到小川村裏做爾地來了,自從熱依麥姑姑的事情後,舍巴爺除了開齋節,古爾邦節,過聖紀這些大節日來莊裏外,其他時間他要麼待在鄉上的家裏,要麼給學校看大門,反正小川村他是多一步都不會停留,有一年我爸爸把牛宰倒,去鄉上請舍巴爺來家中做客他都沒來。

這次舍巴爺剛跨進寺院,莊間的人就爭相圍上來向舍巴爺道喜,人們看見舍巴爺臉上一點喜慶的顏色都沒有,他的臉像紙片一樣蒼白,那頭漂亮的栗色捲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稀疏斑白,額頭上的青筋和胳臂上的青筋不斷地抖動着,舍巴爺抖動得厲害,他也蒼老得厲害。

這次舍巴爺終究沒能像以往那樣倉促地做完爾地自己跑回家,禮拜剛上,他就一個猛子暈倒了,縣上的救護車趕到時,舍巴爺的嘴裏吐着大口大口的鮮血,院裏整車整車捆綁的待宰的牛羊驚恐地瞧着滿地的鮮血,這滿地的鮮血似乎讓它們已經受過一劫,再次流血的話,鮮血應該會蒼白許多。

莊間的人是好幾天後才知道舍巴爺的兒子熱哲布由於吸毒販毒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而他的那個漢族媳婦兒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了五歲的女兒給舍巴爺。

舍巴爺由於兒子的事件有損學校的聲譽,被學校解去了門衛一職,兒子在監獄需要每個月三千元的生活費,這個重擔順理成章地落在了舍巴爺的頭上。

村口那棵古老的楊樹在秋雨的漂打下葉子悉數散盡,只留下一片片沒有營養的乾枯樹枝突兀地挺立着,終於在某一個雨夜,它完成了自己這一生的使命,轟然倒下了。

舍巴爺將鄉鎮上那所自己用畢生積蓄建造的房子賣了,用來供熱哲布巴巴每月在監獄的生活費。

他和老伴帶着小孫女再次回到了小川村,回到了這個他們畢生都留戀的故土,這次,他們沒有刻意地躲避莊間人,坦然地等待葉落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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