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河 (一)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則自負

                    (一)

玫紅色的朝陽慵懶地吐露着金絲,地畔上,兩雙溼漉漉的繡着紅鴛鴦的鞋落寞地揹着太陽,泥土覆蓋了它們本來的面目。晨間,當露水還未散去的時候,姐姐緊緊拽着我一路小跑搬玉米來了,我們完全忽略了露水的威力,秋天的露水就是晚間蓄謀已久的小雨啊,我們只顧着瘋跑,根本沒注意腳下,直到田畔,我和姐姐的鞋面上冒起了泡泡。

玉米的面水早就熟飽了,甚至都有些老了,可我們仍然很愛喫,尤其姐姐,她說大早上的玉米最嫩,也最甜。我和她在地畔邊將玉米的皮剝乾淨,它們一層嵌着一層,層層包裹,好像一個個飽經風霜的戰士完好地保護着那最裏面潛藏的珍珠。

我和姐姐到家時已日上三竿,我大已經喫完早飯趕羊了。已經掉磁的大洋盤裏摞着一排散得像花一樣的洋芋,鍋裏沸騰的水將鍋蓋頂得老高。我媽看着我和姐姐不久前才穿得那雙紅展展兒的毛底鞋,已經被泥水攪合得看不清顏色,她略帶怒意地瞅了一會兒就走了。要是以往我媽肯定要找我們算賬,不是幾笤帚,至少唾沫星子也會把我和姐姐淹死。但是今年過來她不說了,很多時候,只要姐姐不做出格的事她就不過問了。說個啥,女子都是快要出嫁的大姑娘了,還能罵幾天?母親對與姐姐這份遲來的包容也涵蓋到了我,我捱罵的次數也變少了。她接過姐姐手裏被我們倆剝的黃澄澄的玉米就着沸騰的開水放入鍋中就出去了。

秋天是個令人陶醉的季節,莫不說那香甜軟糯的玉米,十里飄香的瓜果,單說那窩壘得像城堡一樣壯闊的鍋鍋洛兒洋芋就讓你喫一頓想三頓。

那個時候啊,場面上的五穀如同盆子裏的酵面一樣膨脹起來的時候,那也是我大唯一能夠拋開蒼老的臉龐,咧開嘴暢快大笑的時刻了。

試想啊,當我大把滿川的土地三番五次用耙子抹得和綿綿土一樣時,這纔是個開始。驚蟄前後,我大晚間便披着星星給騾子加草加料,生怕牲畜喫不飽,使不上勁兒,莊稼喫個冷虧。

蛋清色的黎明剛剛破曉時,我大便踏着滿地還未消散的銀霜開始犁還有點凍僵的土地,一整個早上,他整個人和騾子都瀰漫在一片蒸汽騰騰的熱浪中。接下來還要施肥,鋤草,趕鴉雀,這其中的歪麻六道,直到秋天才宣告一個結果,艱辛的過程,僅憑“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來對等他這一年的付出是遠遠不夠的。

寒露剛過,被無數次晨間的青霜灑過的洋芋葉子終於萎蔫下去了,像一片片風化日久的牛皮紙,霜一灑,太陽一出來,那些前幾天還綠泱泱,充滿生機的葉片直往下掉,最終裸露的只剩下光禿禿的骨架,好像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坦然的等待着臨盆的日子。

當我大看到爛眼子趕着一羣羊,爛眼子女人圍着水紅色圍巾率領她三個像牛一樣壯實的兒子去挖洋芋時。他早就按捺不住了,隨後去窯洞取出那幾把早已擦得像鏡子一般明亮的鐵杴,緊跟爛眼子家的步伐向洋芋地出發了。

爛眼子是我們的鄰居,爛眼子家的土地是我們土地的鄰居,或者比鄰居更親。簡直親得如同孿生姐妹。我們土地種洋芋,他們家的土地絕不會種蕎麥,他們家的地要放水,我們家的地絕不會等到第二天。但土地終究是土地,它不會有人那麼多的情緒和心思。

最初的爛眼子還不叫爛眼子,或者他就叫爛眼子,但在我們全家這裏,他是有稱呼的。我大總是恭恭敬敬的不管人前還是人後都叫他姑舅爸,我們娃娃都叫他舍巴爺,但是後來這個稱呼就變了,稱呼一變,味道也就變了。

通往爛眼子家的那條道路被我大插上了棍子,上面套上了一大片青藍色的鐵網子。明眼人都看出來,我大想要通過這些鐵網子和爛眼子家隔斷,但我大錯了,這些沒有溫度的東西壓根隔斷不了人心,只有溫度才能觸碰溫度,也只有人心才能疏漠人心。

我大爲啥突然和爛眼子或者我們的舍巴爺說臭就臭了呢,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姐姐都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好奇不僅因爲只有爛眼子家纔有誘人的香水梨,我大這麼一鬧,我們就進不了爛眼子家的門,喫不上爛眼子家的香水梨了。還因爲我們的穆薩哥。穆薩哥是爛眼子的大兒子。自從我大把路紮了,攝於爛眼子的威力,穆薩哥也不能光明正大找我和姐姐了。我們沒有哥哥,但是我和姐姐都特別希望有一個哥哥。因此我們就愛上了穆薩哥,愛他對我們無微不至的關心,也愛他那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在一個月光皎潔,雪花飛揚的夜晚,我媽戴着有點油膩但紋路還算清晰的頂針,迎着燈盞捻子很粗,火焰很明亮的地方給我大納鞋底子。她不時的用拿着針的手縷幾下額角,額際的紋縷清晰可見,好像是倉促的歲月飛針走線一下子穿過來似的。我和姐姐突然看着我們的媽很陌生,那些褶皺的印子是什麼時候爬上來的,又是什麼時候紮營的,我們竟不曾發現。

在我媽這裏,下雪天情緒好壞完全是根據和誰在一起說了算的,要是整天和我大掃雪,那她不會給我們一個好臉色的。但是今兒要是有爛眼子女人要來的話,滿場院堆積的讓人栽跟頭的雪她就不惱,她樂意大清早呼着冷氣就把它們清掃完,伺候我們喫完飯後,她就和爛眼子女人一起納鞋底,縫褲邊。爛眼子女人是她所有娛樂的來源。心情好的時候她和爛眼子女人還會聯手做我們都愛喫的洋芋絲饃饃,秋天剛挖的洋芋,被爛眼子女人用擦子切得白森森兒的,很細縷。她把水捏乾淨後,用鏟鍋在鍋中將洋芋絲抹得平平的,上面再塗上一層黃晶晶的胡麻油,別說喫,就是這個味道,在我們的鼻囊裏也會駐留許久。

這個冬天,我們連爛眼子女人的毛根兒都沒見着,我和姐姐自然沒有喫到令我們涎水三尺的洋芋絲饃饃,主要是我媽納鞋底的質量一下子降了下來。櫃子裏我和姐姐的好幾雙鞋底子納好也沒上。以往這些都是爛眼子女人用鉤針她上的,爛眼子女人的鉤針用的很老道。我媽一頓飯功夫,她的一隻鞋已經上好了。這也是我媽最佩服爛眼子或者離不開爛眼子女人的地方。

我媽突然對着燈盞嘆了一口氣,自哀自嘆地說,“兩個大男人心眼兒咋和女人的肚臍眼兒一樣小呢”說完也無心納鞋底了,索性仍在一邊了。我們這才從我們媽口中得知我大和爛眼子原來過節還不小。

爛眼子看上了我們和他們家對摺的那塊地,他想用他們澇壩乃塊旱地換我大的水地。人都知道爛眼子有三個和房梁一樣高的兒子,但人不知道爛眼子也打着和猴兒一精明的算盤。他想趕着他的大兒子穆薩成家前單獨拾掇一棟房子出來,首先就打起了那塊我大當做命根子的土地。

我大和爛眼子一下子紅了眼睛,不是因爲爛眼子用他們家最差的地換取我們家最好的地,我們喫的虧多,莊間人笑話。要是爛眼子真誠的上門給我大說說自己的難處,我大沒準兒就同意了。我大是個愛聽人講笑話的人,但我大從來不眼睜睜看一個人的笑話。他常常教導我們的一句話是 “你不要笑,你的時間還沒到”笑啥,要是仔細看,誰家的鍋裏沒爛着一鍋粥?氣就氣在爛眼子親自沒來,竟把他的隊長大哥搬出來了。他大哥要是和和氣氣地說,我大沒準兒也能同意,給爛眼子把這個地方就騰了,但是爛眼子他大哥竟然說我大乃塊地是我們先人騙來的,要不是抓鬮的時候我爺的胳肘子把他大眼睛搗了一錘,他大淨顧着捂眼睛,乃塊地就是他們的。這下子我大火了,明明這兩塊地是一塊地,要不是爛眼子他大找了個老土槍以不分到這塊地就失人命的架勢,嚇住了隊長,這兩塊地就是一個主人!我大和爛眼子他大哥你一言我一句,已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把一個人說成另一個人了。爛眼子他大哥沒討上便宜,悻悻地離開了。

我大以爲地的風波已經過去了,吃了兩碗飯他就出去了。那兩天是他一年中最清閒的時光,羊圈裏的糞已經均勻地灑在地裏了,院裏的果樹也修剪的主幹是主幹,分叉是分叉,家裏的活兒有我媽和姐姐,他壓根兒不操這份心。他閒下來就想去大場下方。大場是農業社裏一個公共收糧食的地方,現在家家都有場了,也就不用大場了。大場成了一個娛樂的地方,當然也成了一個說是非的地方,因此得名閒話柺子,我大不愛說閒話,但他愛聽閒話,邊下方邊聽。

爛眼子是在我大下方的時候闖進來的,爛眼子個子不高,寬口嘴,窄下巴。他悶着塌鼻子冷冷地盯着我大,“怪道你斷根了,原來是短的”這句話像一支猝不及防的冷箭,從爛眼子的嘴中發射,我大輕而易舉就被中傷了。

我大最大的痛就是沒兒,人活一世,就活着個兒女的世,生兒育女是每代人生命的延續啊。他沒兒子,在人前就像短了半截,一輩子被人抓着話柄。我大的短正是我們全家的短,爛眼子表面是罵我大,實際上將我們全家一鍋煮了。

我大聽到爛眼子說出這話,他帶着以牙還牙的怒氣,要和爛眼子破人命。他指着爛眼子鼻框就罵,“你不僅皮眼睛爛,你的豬心也壞。”爛眼子的一隻眼睛紅巴巴的,永遠不分場合的流着無辜的淚水,因此得名爛眼子。人人都叫爛眼子是爛眼子,但有誰指着爛眼子鼻子說爛眼子是爛眼子的?他和我大都爲彼此的痛處撒了一把鹽,事情過後爛眼子還是爛眼子,但我大從無到有得了一個新綽號,叫“短。”爛眼子在我大這裏徹底成了一個爛眼子。

潮溼的的泥土裏伴隨着淡淡的糞土氣息,枯萎的洋芋葉子鋪滿了一地。我大一鐵杴下去,一窩白胖的洋芋像是等待了許久,帶着塵埃落地般的興奮滾出了地面,有大有小,放入小堆的那一刻,我腦海裏突然閃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那一窩窩擁在一起的土豆會有爸爸媽媽嗎,但願不分性別纔好,我邊想邊提着袋子走向下一堆。

我大遲遲不挖洋芋要等爛眼子的目的很單純,他是要給爛眼子美美地漲一肚子氣。他帶着三分得意,七分嘲笑地想,好你個爛眼子,你有本事到我的地上狐把虎威來。他揮舞着鐵杴誇張地摔着寬大的寬筒褲興致極高地挖着洋芋。

以往我大和爛眼子家一起挖洋芋時,等到下午我們這些娃娃挖不動的時候,我大和爛眼子就給我們這羣毛孩兒批假,我們在穆薩哥的帶領下首先會去壘一窩兒鍋鍋洛兒洋芋。我和姐姐負責收集那些大小適當的土塊,爛眼子的兩個兒子負責找柴火,而我們的穆薩哥負責把這些土塊壘成像金字塔一樣的形狀,待到火勢蔓延到向土塊噴火的時候,只聽轟的一聲,這些堅固的堡壘就被我穆薩哥搗毀了,最終出來的是那些黑的像炭塊一樣燙乎乎的洋芋。我們的小嘴裏吞雲吐霧地冒着熱氣,誰都來不及去擦黑乎乎的嘴脣,好像誰和我們搶似的。今年,我和姐姐就算沒力氣了,斜眼瞄了穆薩哥好幾回也不敢去找他,只能悶着頭繼續拾洋芋。

歲月的刷子不會因爲我大和爛眼子有過節就有所停滯,爛眼子同樣也不會因爲我大而改變什麼。西邊那輪薑黃色的落日下沉之時,爛眼子家的洋芋地邊冒起了一股股深色的濃煙,順着天邊那輪小小的蛋黃,縈繞在山際久久不遠離散。

爛眼子弓着腰,如同揹着一口鍋一般領着三個魁梧的兒子壘起了鍋鍋洛兒,他三個長得如同麥茬一般整齊的兒子緊擁着他,襯托得爛眼子好像一個落難的國王。他像一個常勝將軍般雄赳赳的指揮着兒子們,好像往常我和姐姐架了他威風似的。

一個人往往越缺什麼就越在意什麼,我大最見不得這種場面。他剛剛還甩起來的褲筒好像漏風了一般,憋屈地貼在肉上。我大揹着爛眼子家那塊地,用洋芋杆子草草擦了幾下鐵杴,就帶領我們收工回家了。

                        (二)

翻過陽曆年後,姐姐就十八歲了,之後她就是一個合格的成年人了,而她,正具有成年女子所具有的一切身段。她有着秀氣白淨的臉龐,隆的高挺的鼻樑,天真澄澈的眸子裏流露出一股明媚的氣息,如果不是高高隆起的胸脯凸顯的話,她還顯得很稚嫩,也很青澀。

快睡覺的時候,姐姐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洋芋,帶着些許的溫熱。她的掌心沁着溼潤的汗液,示意我不要出聲,然後鄭重的如同要遞交一個藏着祕密的百寶盒一般將洋芋遞給了我,看着下午我還心心念念不忍離去的鍋鍋洛兒洋芋現在就擺在眼前,我大喜過望,三下五除二就將它剝得焦黃酥軟,就着殘留的餘溫,我好像喫進去的不只是洋芋,還有許多說不清的東西,例如,滿腹的心事和滾燙的少女的心。

洋芋是穆薩哥瞞着爛眼子偷偷送來的。星河皎潔,圓盤似的明月高傲地鋪灑着滿地的情誼,看着場院外層層圍繞的鐵網,我在好奇姐姐如何躲過我大我媽的視線從穆薩哥手裏拿到洋芋的同時,不得不佩服她的機智與勇敢。

我大如同一個蒼老但仍舊很勤奮的蜘蛛,日復一日在他的場院外精心編織着蛛網,等到後來,我們家的四周全部圍上了木樁很深的鐵網。俗話說,“好漢配好妻”我大爲這些“院牆”也配了個很得力的助手,他去售狗站領回來了一條高大凶猛的青黃狼狗,鄰人要想跨進我們家的門,須先經過這條長舌獠牙的狗的同意。這下,我大不僅阻斷了和爛眼子家的交往,就連全村人都拒之門外了,而我們的家真正變成了一座禁衛森嚴的“皇宮。”

月老的紅線千變萬化,不分貴賤,他慷慨地撒向人間的芸芸衆生。我姐姐和穆薩哥有幸也得到了他的真情垂愛。他們在日復一日,背朝黃土的辛苦勞作中產生了綿綿情意,而我們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裏。

其實姐姐內心早就成熟了,她早已深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她內心的格局與她成熟的外表是同等匹配的,幼稚的是我們。

暖黃的光輝逐漸向西邊聚斂,橫着的霞光直射在我們家的窗戶上,籠罩着一種莊嚴,高冷的氣息。姐姐每天這個點都到與我們家有些距離的泉子窪擔水。那裏的山脊如同一位弓背的老奶奶,很駝,卻無怨無悔地滋養着我們一代又一代人,我們所有的水源均來自那裏。人喫挑的是大泉子水,飲牲畜則去小泉子,那裏被我們籠統地稱爲泉子窪。

我大沒有建這些圍欄的時候,姐姐擔水還能抄小道,能省去將近一半的路程。自從有了這些煩人的鐵網後,我們出門就得走沒有任何隱私,沒有任何轉彎的大路。我時常在門口看見姐姐摔着兩條緞子似的辮子在場道口晃悠悠的擔着一扁擔水,她常常大汗淋漓,滿臉潮紅,舒緩好長時間才能平穩氣血。

我不知道作爲一個成熟的鄉間女子到底要具備怎樣的品格,也不明白她們該擔當怎樣的重任。我只記得,我大每次都對汗流浹背的姐姐說“瓜女子,這才哪跟哪啊。”

姐姐依舊每天扎着水紅色的蝴蝶去擔水,繡着梅花鹿的寬口鞋被她穿得一塵不染。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挑水不再像先前那樣汗水淋漓,氣息不穩。她開始很體面地將水挑進門,氣息平穩地撣落褲腳的泥土便繼續埋頭幹活去了。那些永遠做不完的家務好像盛夏的蒼蠅一般,只要姐姐不動手,它們就永遠不會走。而我們的穆薩哥正是從幫姐姐挑水,然後一點一滴走進姐姐的心房的。

日子如流水一般淙淙流失,我們的日子依舊過得清湯掛麪般單調。只是稍有不同的是姐姐。這個冬天她出挑的更加明媚動人了,尤其是她那高挑的身段。大紅色的呢大衣穿在我媽身上臃腫不說,還透露着幾分俗氣。但是穿到姐姐身上就完全不一樣了,好像她專門爲衣服做了個衣架似的,合適不說,還完美地避開了衣服過氣的缺陷,真的是衣服裝飾了人,人襯托了衣服。姐姐成了一位被吉祥的大紅色包裹的新娘。

媒婆們如一個個勤奮的蜜蜂,好像我們家種植着大片香氣撲鼻的鮮花,爭相來我們家釀蜜。她們早早晚晚經過我們家那條大狼狗,來我們家爲姐姐做媒。姐姐倒擺出了一副被馬蜂蟄了無處索要賠償的受害者一般冷漠的態度,對她們不親近,也不遠離。依舊木木地做着她手頭的活計。

“張家只有一個兒子,老張兩口苦下的家業都是兒子的,李家雖然有三個兒子,但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了,老李兩口一心撲在小兒子身上了……”我大我媽陷入了媒婆們滔滔不絕的江海里無處下手,選擇多了,他們反而更加地迷茫了。他們在媒婆們的介紹下,絞盡腦汁,如同篩選千萬張四方投遞來的簡歷一般,激動地徹夜不眠,爲的是替女子挑選出讓他們最滿意,家底最殷實的女婿。

我們的大和我們的媽在莊間沉默了太久,他們總是扮演着無足輕重的角色。夏去冬來,花謝鳥散,他們甘願放棄外界的繁華,屏蔽掉一切原本屬於他們的和不屬於他們的聲音。年深日久,他們變得自卑敏感,滑稽落後,破舊的圍欄成了他們的銅牆鐵壁,一畝三分地成了他們生命的一切。直到姐姐近在眼前的婚事纔打開了他們社交的大門,也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月滿盈虧,水滿則溢。正當我大我媽依舊從媒人口中源源不斷地爲姐姐挑選夫婿時,姐姐藏着祕密的窗戶紙被人捅破了。我們家的門說冷就冷了。我大的臉再一次被人傷了,甚至比爛眼子傷的還重,我大原本塌陷的脊樑徹底彎下去了。

村裏開始傳姐姐和爛眼子家的大兒子穆薩搞上了,甚至明眼人還看見爛眼子的大兒子每天躲在泉子窪口子給短古柏家的女子提水。古柏是我大的小名,短是爛眼子給我大起的綽號,我大原本沉寂的小名和我大同時火了,是藉着姐姐的名聲瞬間火起來的。

“大人們苦大仇深的結了樑子,娃娃們當放了個臭屁,短古柏這麼日急慌忙的嫁女子,八成女子有情況了,現在的人誰又不傻,誰當冤大頭給他接這個盤呢,黃花大閨女都沒人要嘞,”這些像刀子似的閒言碎語字字句句扎進了我大我媽的心,他們的頭埋得比褲襠還低了。

黃昏依舊籠罩着莊嚴,禁錮,面子似的光輝灑滿我家的房屋,姐姐已經沒有擔水的資格了。我大說擔水都是爲人家名聲清白的好媳婦預備的,姐姐這下子把幾輩子人都活埋了,還嫁什麼人,擔的哪門子水,要是不擔水,好事也不會變成壞事。

姐姐和穆薩哥相愛了,但是還沒到村裏人傳的那種地步。他們每天最大的快樂就是相約擔水,他們最大的娛樂還是去擔水,他們最冒險的行爲就是偷偷牽一下彼此的手,然後小鳥啄食般的碰一下彼此的鼻樑。除此之外,他們便總是匆匆趕回家,繼續做那些堆得瓦天窪地的農活去了。他們甚至連多看彼此幾眼的機會都沒有。閒話的洪流淹沒了他們,像渾濁的江水,一旦他們腳底沾染上一點,那這輩子要想洗清就難了。姐姐溪流一般清澈的青春裏終於懂得了什麼叫人言可畏,人走茶涼。

                            (三)

穆薩哥去過西藏,是退役回來的軍人,前兩年還上過海原光榮榜。他寬庭堅毅的面方里點綴着高挺的鼻樑,薄而不大的嘴脣。黛黑色的濃眉下藏着一雙犀利的眸子,那是勇敢與自信的象徵。他的長相完全沒有遺傳爛眼子,或者爛眼子的家族。細算他才二十歲,但他的身量與肌肉都發展到年歲的前邊去了,日月的勞累鑄就了他古銅的膚色,結實有力的臂膀。如果沒有對爛眼子產生仇恨,光憑穆薩哥這副展拓的身板,我大也會把他納入姐姐夫婿的考慮範圍之內的。

“你說穆薩當誰兒子不好,偏偏要當爛眼子的兒子,禍害誰家女子不行,偏偏要禍害咱們的賽賽,賽賽眼看着就要嫁人了啊。”賽賽是姐姐的小名。我大拖着滿頭銀髮,頂着被公雞啄了一般沙啞的嗓子對我媽說。

人一旦產生偏見,眼裏就容不得沙子。我大以前最看重的就是穆薩哥的人品,甚至聽說穆薩哥要去西藏當兵,二話不說就把自己最拿得出手的毛皮大衣送出去了。但今非昔比,我大已經不是以前的我大,穆薩哥就算是以前的穆薩哥,我大也不承認,或者不認可了。爲啥,因爲他是爛眼子的兒子,是站在他頭上撒過尿的人的兒子。

爛眼子的心裏不比短古柏的苦,表面上他的確壓了短古柏一頭,人都說短古柏女子的長,還沒說過他爛眼子兒子的短。而實際上他纔是啞巴喫黃連,有苦說不成啊。穆薩媳婦他早就相端好了,妻子的內侄女就是他內定了好幾年的兒媳婦,穆薩的事情一出,短古柏咋樣他不知道,兒子的行爲首先就給了他一個嘴巴子,翻年給兒子娶媳婦的打算將只能延期,無限延期,直到人們淡忘爲之。

要是兒子和別家女子好也就好了,他爛眼子也就當栽了個跟頭絆子,栽了就栽了。雖然他心裏不悅意,哪有女子這麼不檢點,撇過媒人,揹着父母和野小子湊對象的,但是表面能湊合就湊合算了。可這是短古柏的女子。想起短古柏擺着那麼一副人五人六的姿勢,長着一張醜寡婦似的黃臉他就來氣,短古柏的女子能好到那裏,放短古柏的女子進自己家就是請着短古柏到自己鍋臺上拉屎來了。仇恨只能像石頭一樣硌着他,絕不會像白糖一樣甜着他。

想到這裏,爛眼子把兒子穆薩叫了進來,他既融入了一半的感情又摻雜了些許的情緒,陰沉着臉對兒子說“穆薩,你看,這個媳婦大給你娶,但咱不能說短古柏家的女子。”他的話點到爲止,這個讓他最滿意,帶給他無數光榮的兒子讓他壓制住了冒上來的怒氣。他暫時寬容了兒子,預備說盡好話讓兒子回頭。

穆薩漲紅着黑臉,望了一眼父親,眼神裏沒有絲毫躲避怕事的神情流露。

“大,再說媳婦你給蛋蛋和努努說,我就要賽賽,”穆薩低着頭說。蛋蛋和努努是穆薩的一對雙胞胎兄弟,比他小一歲,也即將面臨娶媳婦的難題。

爛眼子終於壓制不住這些天積攢在胸口的怒氣,破開臉對兒子吼着“我就不信短古柏的女子是個香餑餑,給你這個饞狗灌了迷魂湯不成,你娘娘家的鎖鎖兒哪裏比不上她?”

爛眼子依舊漲着絳紫色的臉大罵,穆薩摔了個門簾子就出了。

                            (四)

其實用不着爛眼子多心,我大我媽比爛眼子家還急,他們也怕夜長夢多啊,萬一姐姐想不開,被爛眼子的兒子一慫恿,跟着爛眼子兒子跑了就徹底爛泥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這個事情一出,明擺着好牌變成了爛牌,贏人幹了個輸事,若不馬上採取措施,只會讓他們越來越多心。

小事情上我大沒有想法,大事情上我大就更沒有魄力,這件棘手的事情還是我媽拿了注意。我大我媽短時間內對姐姐的擇偶標準一降再降,降到最後就沒有了標準。他們只要人腿腳靈便,儘快娶姐姐就行。

姐姐的婚事定下來了,在臘月二十八。那是一個叫雞窩山的地方,男方妻子剛過世不久,是一個養育着兩男一女的二婚男人。但這個消息,我大我媽到了臘月二十五才告訴了姐姐。他們給了姐姐三天準備的時間。我媽對姐姐說,“跳團啥,路是你自個兒走的,是自己把自己逼着上梁山去了。挑剔啥,女人就是一片糊窗子的紙,男人說揭掉就揭掉了,別把自個兒太當個人。”

姐姐出嫁的消息和我們家房頂上呼呼叫囂着的冬風一起刮出去,經過閒話柺子的傳播,在莊子上穿了個遍。仇恨已經矇蔽了我大我媽的雙眼,他們只想和爛眼子賭氣,一味地和爛眼子較勁,完全忘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道理。

穆薩哥得知姐姐要結婚卻和他沒有半毛錢的關係時,頂着刀子似的風攪雪找我大來了。絕望已經使他變成了一頭牲口,一頭只會折磨自己的綿羊。寒冬臘月,他好像不覺得冷,無助的火苗吞噬着他,以至讓他穿着沒有任何防禦性的單衣單褲,和一雙露出腳指頭的膠皮鞋。他好像已經忘了春天,或者他覺得自己的春天已經死去,萬物都將不會甦醒了。

幾天不見,我大看見穆薩哥驚了一跳。象徵着健康的麥色皮膚在他的身上已經不見了,被蒼白,疲憊,瘦削取而代之。他瞳孔萎縮的眼神裏寫滿了對我大的祈求。坦白來說,我大的心是軟的,尤其對穆薩哥。如果說以前的穆薩哥在我大眼裏是一隻翱翔的雄鷹,是勇敢與自由的象徵的話,那麼現在的穆薩哥在我大眼裏只是一個平凡的人,是一個受了委屈在他這裏尋求幫助與庇護的小孩。我大內心最柔軟的一塊地方猛烈地撼動了,憑心而論,要是這是他的兒子,他肯定也會很心疼。

“阿伯,求你別把賽賽給人,她是我最悅意的人,求你讓我倆一搭兒過日子吧,我力氣大,能喫苦,不會苦了賽賽的。”穆薩哥所有的真誠,希望,情緒都融入到對我大說的話語裏,祈求得到我大的迴應。我大忘了說話,只是張着大嘴望着他。

姐姐的事情被戳破後,我大很生氣,但氣的既不是我姐姐,也不是穆薩哥,他氣的是爛眼子。爛眼子在這件事情上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態度。要是爛眼子能夠冰釋前嫌,帶着兒子承認了這門親事,他古柏哪有扭脖子爲難人的道理,人麼,你敬我一喫,我就要還你一丈。但爛眼子從頭至尾不僅沒有給他任何交代,連面都沒露,他就和爛眼子賭上氣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爛眼子站了上風,看了笑話,因此和我媽商量着得儘快把女子嫁出去。

穆薩哥突然的到訪,和誠懇的態度把我大瞬時擺在了一個上不去,也下不來的位置。他在心裏掂量了無數遍,穆薩比起一個二婚男人,不,那簡直沒有可比性。但他要的可是爛眼子的態度啊。他同時在心裏泛起了嘀咕,是不是爛眼子讓兒子先探口風來了,萬一是爛眼子讓兒子來的,他拒絕了就把路堵死了,答應了,要是爛眼子不同意,就顯得自己下賤到家了。電光火石之間,爛眼子一步跨進了門檻。

爛眼子聽女人說兒子上短古柏家去了,來不及指責女人,一口氣就跑着來了。我大看見爛眼子突然站在面前正在猶豫要不要讓坐時,爛眼子開口了。

“怪我們兒子和你們女子好上了,按說我們家不放一個響屁,二話不說娶你們姑娘,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人我不認這個人。”爛眼子像是懶驢卸掉身上的磨盤一樣,一口氣說完,給兒子不留任何思考的時間就拉着走。

我大聽到這話,黑紫色的血漿幾乎要衝破臉皮,濺到爛眼子的腦門子上。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你兒子把手指頭剁下來,我女子也和他不過。”我大沖着爛眼子吼道。仇恨就像一把居中的雙刃劍,相向刺進了我大和爛眼子的胸膛,他們受的痛,喫的力一點都不比兒女少。

我們家的廚房就是我們全家的活動中心。我們喫飯在這裏,待見客人在這裏,我大我媽睡覺還是在這裏。這裏面不僅有寬敞滾燙的土炕,堆在竈火口乾裂的柴火,還有明晃晃的菜刀,清冽的涼水。

大人的話有時候聽着是賭氣,但細想就是詛咒。穆薩哥趁着爛眼子聽我大話語的間隙擺脫了他大緊攥的雙手,一個箭步衝向了我們家那把被歲月磨礪得鋒利無比的菜刀,他沒有給任何人思考和阻攔的機會。我大吼出來的那句話還沒有走遠,還在我們的耳邊帶着熱氣,穆薩哥剁下了他左手的小拇指。我們並沒有看清全過程,我們跑到他面前時,只聽到一聲刺耳的菜刀落地聲,他斷了的手指已經和他的全身劃清界限,像兩條無法跨越的鴻溝,終身不越彼此半步。鮮血依舊汩汩的往出冒,他結痂的嘴脣緊閉,始終沒有等到她想見的人。爛眼子只有哭聲沒有眼淚,他嘶啞着嗓子一遍遍只重複着一句話,“我得兒,你咋這麼傻。

我媽從始至終沒有離開姐姐半步,姐姐的兩個手腕被她的雙手緊緊地鎖死。她帶着哭腔對姐姐說“你個碎婊子今兒要出去,我就打斷你的狗腿,你沒看爛眼子給你大臉上躉了一泡屎,你還有撒皮臉見你乃個碎大去。”

姐姐趕出去時,穆薩哥已經被爛眼子揹着回了,她的心好像也被挖着走了。廚房裏穆薩哥遺留下來的一片片血跡還沒有幹,微弱的燈光從地面映照在姐姐的身上,姐姐好像成了一個披着血袍的新娘。短短几天,她也瘦的厲害,她最顯眼的黑烏烏兒的毛辮子已經失去了光澤,好像變成了一捆乾柴。反正這不是我認識的姐姐了。

                          (五)

我見過灰色,藍色,葡萄灰色的天空。但我第一次見血色的天空,是姐姐出嫁那天。

大人們的恩怨並不會像春天解凍的河流那樣容易化解,也不會像小孩子那麼不長記性。既往不咎,冰釋前嫌是說給心中能划船,額頭能跑馬的人的。但我大和爛眼子誰都沒有足夠的肚量去消化它們,他們既不懂得互相服軟,也不願給彼此一個臺階。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已經刻在骨子,浸在血液,埋進泥土了。

穆薩哥的手指頭沒有挽回我大當着爛眼子賭下的咒,他滾燙的熱血也沒有感化他大的心,他和姐姐成了一對苦命的鴛鴦。從今以後,他們只會生離,但再也無緣死別。原來埋在一起的人都是講求緣分得來的,有時候,就算付出代價,就算用鮮血祭奠,也不一定讓人遂願。

姐姐出嫁那天天空落了一層薄薄的雪,無風。血紅色的天空帶着善意與成全靜靜地飄着雪花,天氣沒有轉晴的意思。

那位二婚男人,也就是我後來的姐夫派了一輛在當時還不多見的桑塔納來接姐姐了。由於姐姐和穆薩哥的事情已經在莊裏鬧得沸沸揚揚,我大我媽自覺沒臉勞師動衆搞排場。他們既沒有收親朋好友的禮,也沒有請親戚路家喫姐姐的宴席。姐姐像浮在接親的桑塔納車上的一片雪花一樣沒有任何儀式的就被我大我媽打發了。

我的姐姐,我親愛的姐姐,陪伴了我十年,和我一起鑽被窩,打沙包的姐姐已經離開了我們家,去另一個地方,一個她從未涉足的地方,和一個男人,一個她從未見過,對她沒有任何感情的男人去生活了。

雪已經沒過了我們的膝蓋,但天空依舊有雪沉沉的往下砸,不是我最愛的雪花,是我最討厭的沙子似的雪粒。以往隨處可見的繁星逐一隱匿起來,只留下黑洞似的漏斗罩着我們,我想,那顆最亮的北極星已經帶領羣星去追隨姐姐去了吧。

穆薩哥那天雙手纏着潔白的紗布,繞着小道追趕那輛鮮紅的轎車好久 ,“幸虧他沒追上車跟前,不然好塞找的人砸斷他的腿。”好塞也就是我後來姐夫的小名,這是母親對我說的關於那天婚禮的後續。

“舍舍子,你要是像你姐姐一樣,我和你大也就不疼你了。”喫一塹長一智,母親用從姐姐身上得到的血的教訓警示我,“你聽話,我和你大就疼你,啥樣的男人都給你找上。”這又是他和我大共同的心聲。

以往女子嫁人都是三天後回門,也就是回孃家,但是姐姐過了半個月纔回門來了。按照我們這裏的習俗,女子回門後,父母才能帶着禮信去女婿家看望女子。姐姐遲遲不回,我大我媽以爲姐姐還在記仇,就一直在家等姐姐回門的消息。

其實姐姐原本可以三天回門的,只是中間出了事情。對於這門親事,男方家不知有多高興。“簡直白白撿了個大便宜啊,彩禮沒多少,還是個黃花大姑娘,三十歲的男人中,也只有好塞纔有這個福分啊,”姐姐和姐夫的結合,成了雞窩山那地方的人好長時間津津樂道的話題。

姐姐出嫁那天,沒有一個孃家人喫宴席,我大我媽欠她個孃家人,她本來就短勢,那天又沒有一個人陪同,偌大的車廂裏,只有她和司機兩個人,她自願做到了最後面。

男方家裏的排場搞得不小,清一色的肉碗。他們宰了餵了好久的大駱駝來招待客人。等到桑塔納進門時,滿院的賓客擁了上去,尤其新郎,也就是我的姐夫,他衝到了最前面。他種着麻子似的臉因爲激動和喜悅拘得通紅,車門是他首先打開的。

姐姐胸前浸滿了血,血順着下巴還在繼續流淌,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喜色,倒好像是來參加了自己的葬禮一樣。紅色的薩塔納,紅色的短襖,紅色的血。姐姐用紅色來祭奠她已經死去的的青春。他的愛情從此塵封於紅色。我的姐姐----她咬舍了。

                        (六)

半個月後,姐姐戴着桃紅色的帽子,穿着結婚那天的短襖回門來了。她領着姐夫和三個孩子。我大我媽的桌上放滿了白糖,茶葉,葡萄乾還有各種姐姐結婚沒有喫完的碟果。看着成熟穩重的姐夫,我大我媽笑了,罩在他們心頭許久的陰雲終於消散了,他們的呼吸都暢快了。

姐姐一直微笑,從見到我大我媽開始,她一直笑。她的笑埋葬了過去,接受了本該不屬於她的現在。她選擇了寬容,對任何人的寬容。誰都沒發現她其實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我大我媽也沒放在心上,他們心想姐姐八成還對以前的事情耿耿於懷,隨她怎麼任性,日子一長,她就不跳團了。

我媽突然想起姐姐已經回門了,過兩天就該去看她。他和我大一致同意給姐姐回個大禮,既然婚姻上虧欠了她,其它事情上就要盡力彌補她。

“我和你大過兩天看你們來,你要縫紉機還是大力櫃。”我媽熱情的等着姐姐的迴應,姐姐蠕動了一下嘴脣,想要張嘴,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閉住了嘴,只是望着姐夫笑。我大我媽狐疑地望着姐姐,又同時把目光看向了姐夫,姐夫這才爲難地說出了姐姐出嫁那天咬舍的事情。姐姐三天沒回們,就是在家裏緩傷。

姐姐像個沒事人似的依舊在笑,今生今世,她將再也無法言語。我大我媽的臉突然像蛇皮似的難看,他們落滿死灰似的的臉上眼淚淚齊並並的下落,說出了那天和爛眼子一樣的話,“瓜女子,你咋這麼傻。”

姐姐爲人婦的這幾年裏,婆家並沒有讓她生育自己的孩子。國家正在大力發揚計劃生育政策,姐夫原本三個孩子已經超標,怎敢冒險讓她再生一胎。她像一個丟失記憶的老母雞,從未生育,卻已貴爲人母,安心撫養着姐夫第一個女人生下的孩子。

穆薩哥自從姐姐出嫁後,就沒有了下落,爛眼子也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裏。有人說他又去了西藏,也有人說他去了紅寺堡,反正衆口不一,誰也無法確定他究竟在什麼地方。

我們的日子並沒有因姐姐的離去而改變多少。我們依舊太陽落山回家,天黑熄燈睡覺,天亮起牀幹活。我間接性地承擔了她在家時的一切重擔。我開始拿她拿過的扁擔,用她用過的針線包,會不經意地淌她淌過的河流,也會路她路過的路。母親依舊不定期地警示我,女孩子最貴重的就是名聲,不要不害臊瞎找男人,時間到了,我和你大啥樣的男人給你找不到,你姐姐心倒是急,喫到啥好果子了嗎。

我開始對一切失去興趣,覺得一切都沒有了意思。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姐姐出嫁時顯現的那種血紅色的殘陽,我彷彿明白了什麼。在四下無人,萬籟俱寂的黃昏裏,我堅定地走向了那片流水湍急的湖泊,我想,那裏應該有我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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