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土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則自負                                  (一)



老伴兒百日過後,他一個人又在孤炕上躺了十天。家裏已經冰鍋冷竈,冷冷清清,火炕再沒有續火,煙囪也沒有冒煙。一眼望去整個院子白刷刷的,好像被人潑了無數桶的白漆,卷蓋了了所有熱鬧紅火的色彩。他茫然地跌入了深不見底的白洞,滋生出一股又一股透徹心扉的寒涼與孤獨。咋不孤啊,相依爲命,風風雨雨走了一輩子,苦甜冷暖蝕到骨子裏的時候,老伴兒走了。

細想這件事恍如昨天,炕面上還遺留着她的氣味,那銀鈴兒般的笑聲好像也在。邦達下了要喝一嘴水,進門前要抖抖白帽上的草屑,上炕前先換掉髒褲子,這些老伴兒留給他的習慣也在,像上好的發條,他照舊機械地執行着。聖經上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深夜躺在拔涼的土炕上時,他才切膚體會到,這句話原來不是標榜一個女人有多厲害,有多重要,而是在說,一個男人壓根人就離不了女人。

十三歲時的老伴兒是他趕着一頭毛驢從黎莊接來的。那時的她宛如一朵素淨的白蓮,樸素,白淨,話少,給他一種安穩踏實的感覺。娶到家時才發現身上都還沒來過,乳房只有紅豆大點。這片未開採的良田被他發現,探索,播種,收穫。光陰的利箭帶着他和她穿梭,在忙碌的歲月中,一晃穿到了頭。

他不曾記得她離開過家,像一個旋轉的陀螺,日復一日,不知疲倦地轉動着。在漫長歲月的腐蝕中,老伴兒留給他的印象並不深。好比一臺日常轉動的縫紉機,腳踩得次數越多,人越忽略它的重要性。一個女人,往往只有出遠門或者睡土的時候才能得到男人們的憐愛。他們開始悔悟,開始承認,這個家,離了她們確實不行啊。

安靜的地方讓人孤獨,回憶的角落讓人傷心。這一百天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老伴。從蒙着一塊紅紗,到蓋着一片白布,記憶的長河帶着他傷心地擺渡。垂直嘴角的鬍鬚,兩鬢如霜的碎髮,像一片茂密的森林,擋住了他的陽光,像他這樣的老人,好像就該待在這樣的角落。明亮的瓦罐,飄揚的門簾,禮拜的氈拜,這些充斥着老伴兒氣息的死物固守在原地,使他越發陷入泥沼,無法自拔。好像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苦好下,罪難受,孤難忍。第十天早晨,他撥通了那串熟悉的數字。他像個逃兵,在孤獨面前敗下陣來。

第十一天傍晚,週日,兒子,媳婦抱着孫子來了。蒙着塵土的小汽車準確的停在了與大門平行的位置,從場道口看,好像隔着兩堵沒有交集的牆。

孫子的到來,如同射穿雲翳的太陽,讓他寡歡的心亮堂了許多。兒子穿的西裝革履,首先下了車,媳婦抱着孫子僅次。小兩口像他道過賽倆目後,三個人的目光齊並並地看向了孫子。他蹲了下來,和孫子的目光持平。給爺爺揣個手手,他慈祥地望着孫子。許是他真誠的目光感動了小傢伙,小眼睛遲疑地望着他。猶疑之間,還是將小手抽了回去。媽媽,他是誰啊。透着奶香味的話似乎還在空氣中飄蕩,童言無忌,但無心的話往往最傷人。

兒子趕忙出來打圓場,碎慫,爺爺盼你把眼睛都急麻了,趕快給爺爺給個嘴嘴兒,他企圖用這句話來化解尷尬的氣氛。雖說說者無心,尤其還是個喫奶粉的娃娃,喫屎的能和拔屎的較量嘛,他不斷地編織着各種理由安慰自己,臉上的笑意還在,但是敏感的話語,慢慢地穿破他的喉嚨,順着他的腸道喫進心裏去了。

上疼下,老疼少。說的大概就是爺爺奶奶和孫子的關係了吧,老伴兒和這個心心念唸的孫子相處的時間不多,也沒有時間相處,誰都和她爭分奪秒,黃土搶在了前面。

從裹在襁褓,到送上汽車,中間的四十天裏,老伴兒早上小米粥,中午荷包蛋,晚上肉面片,按時按點,無微不至的照顧着媳婦兒。像一條潺潺的溪流,對孫子的愛,悉數灌進了媳婦兒的腸道,噴發出的汩汩奶汁,流進了小人兒嘴裏,有時候這個小東西吸得一猛,噴得滿嘴滿臉都是,紙片兒似的舌頭不甘心地舔着嘴脣,活像木木兒小時候,木木兒是兒子的小名。

當然,這些都是從老伴兒嘴裏聽來的,媳婦子還在坐月,哪有不出月,公公就跑進去看的道理。快樂會傳染,愛也會傳染。只要老伴兒在火窯給媳婦子做飯,他都會進來看看,肉放多點,再放多點,這些他不說老伴兒都照辦的事情,他還是次次安頓。盼望着,媳婦子終於出了月子。老兩口對媳婦子百般疼愛,百依百順,媳婦子還是提出了去廣東的要求。這個他咋看咋順眼,越看越稀罕的孫子,滿打滿算和他相處了十天就被媽媽抱着去廣東了。

                          (二)



兒子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了廣東核電站工作。工作之後的兒子,像乘坐了一輛倉促的火車,和媳婦相識,回老家結婚,媳婦懷孕,送媳婦回家坐月子,媳婦帶着孫子離去,中間沒有任何過渡,是一氣呵成的。成年之後的兒子,每一次的遠行,每一次的決定,他和老伴兒都給予無條件的支持。兒大不由娘啊,家裏的鏈條再也拴不住他們了。工作了好幾年的兒子,很少回家。

每年五一,國慶,兒子和媳婦兒都去海南,張家界,故宮天安門旅遊,毛主席的印象在他和老伴兒心目中還只是具體化的一首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時,兒子媳婦兒已經將毛主席的遺容都瞻仰過了。啥是個五一黃金週,十一黃金週,說來講去,就是個時間黃金週嘛,年輕人的時間就是黃金啊,好不容易放個假,再擡來來地回個老家,路不好走不說,家裏有啥好喫的,好玩的?他和老伴兒過慣了清苦的日子,清湯清面喫慣了,兒子回來,媳婦答應嗎?一路上顛來簸去的,孫子能受了?他和老伴兒抱着和莊間大多數老人一樣的想法,對兒女們的不歸家做出無限的同情與體諒。

有了智能手機,兒女們的儀式一減再減。關心問候,見面寄錢,均由手機替代。所有的過程,情感,都好似一張精簡的地圖,濃縮在手機當中去了。好些像他和老伴兒一樣,子女常年在外的老人,人手一部智能機。華爲,蘋果,小米,他們每個人都能清晰說出自己手機的品牌。好像手機就是一面銅鏡,映照着兒女們的形象,誰的手機好,誰家兒女最有出息,最孝順。兒女們的關心像涼了的飯菜,父母想了,拿出手機,聽聽語音,再想了,再聽聽。

                            (三)


年初,公司裁員,兒子被裁了下來。像一窩棲居在廊檐下的鳥兒,恓惶終日,未知的意外摧毀了它們的巢穴。兒子在廣東工作了四年,租了四年的房。

往長遠看,確實有點可悲,奔波了這麼久,臨走時連廣東的一棵樹也掘不走,接父母到廣東養老的願望也落了空。但快樂往往是由無數當下,無數瞬間彙集起來的。活在當下,活在當下,這是一句多麼有力量,多麼會安慰人的金句啊。要不是活在當下,他會草率地來廣東嗎,還會和老婆相遇嗎,還會享受在前,喫苦在後嗎?得到的肯定比失去的多。想到這裏,他平復了失落的心情,草草地收拾起了鋪蓋。該買的,該撇的放在一邊,該拿回家的放在了另一邊。他用慣常的語氣,聽不出快樂,也聽不出不快樂撥通了父母的電話。

老兩口像存錢一樣積攢着對兒子的期望。自從收到兒子要回來的消息,他們忙着盤炕,黑明晝夜的往炕洞裏架火,孩子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哪有睡孤炕的道理?老伴兒去街面上扯回來紅殷殷的牀單,繡着鴛鴦,梅花,還有牡丹。枕巾,被子,門簾也是煥然一新,掉皮的牆壁叫人重新粉刷了一遍,像穿了一身新衣,刮掉了鬍子的年輕小夥,給人一股蓬勃的朝氣。牆壁上掛着俏皮的撥浪鼓,這是給小傢伙預備的

存錢罐滿了倒出來是錢,水灌滿了溢出來是水,這些是死物,死物不會變通,可靠性強。人心裝滿了湧出來是啥東西,誰也說不上。爲啥,物極必反。還爲啥,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兒子和媳婦從廣東回來,並沒有回老兩口爲他們準備的家,而是把家安在了縣城。之後忙着找工作,送孩子上託兒所,找阿姨,美容,被各種事情碼放得井井有條,根本沒有時間回家。直到深秋,兒子和媳婦才發來邀請,邀請老兩口去他們的新家看看。

挖樹挖根子,香火看孫子,可見,人老吾輩對孫子的期望比兒子還高,可這都是偉人的期望,偉人才會有長遠的打算,偉人能走十步,他們這些屎肚子百姓只能走一步。喫飯有個洗鍋的結尾,起牀有個疊被的收尾,兒子一晃就大了,像汩汩乳汁一般的愛,不覺意間兒子已經不需要了。愛屋及烏,你現在還能拉兒子的手手嗎,還能親兒子的嘴嗎,還能擦兒子的屁股嗎?不能了吧,但是孫子可以吧。你還能再對着兒子指天天畫星星亂吹牛嗎?不能了吧?和孫子總可以吧。

老兩口打定主意,兒子,媳婦這次一回來,就把小傢伙留下。小兩口還年輕,正是盤光陰的時候,咋能一邊掙錢,一邊看娃嘛。地球在轉,時代在變。他和老伴兒農業社那時候,天不亮就提着钁頭揹簍跑了,娃在睡夢中就被拴着炕仡佬了,等回來,眼淚把臉漫過,屎把頭糊遍,洗了,喂着吃了,天不亮再跑,再拴。哪個老人情願給你看娃?現在一家子一個金疙瘩,要都要不來,輪也還輪不上。

兒子原本計劃先回老家,把小傢伙留給爺爺奶奶照顧,給老兩口改個心慌,自己呢也可以和老婆再過幾年二人世界。但是他的計劃在萌芽階段就被婆姨掐斷了。“爺爺奶奶搞得乃些僵板筋你十頭牛能拉回來?”老婆的話很犀利,問題一拋出,他就被問了個大張嘴,再說,“榆樹看苗苗,娃娃看芽芽,帶壞了,誰擔這個責任?”再說,“兩個大活人,一個娃娃拉不大?”他敗在了婆姨的連環三問當中,不是怕父母帶壞兒子,是怕婆姨的惱,繞,這一鬧一繞,他至少得喫十天泡麪,睡十天客房。你能和女人講道理嗎?講得清嗎?要不咋說,女人心海底針呢。索性讓兒子上個託兒所,省心省氣,不鬧也不繞。

老兩口商量着去縣城看看兒子,順帶探探能否帶孫子回來的口風,這個節骨眼,老伴兒病倒了。他們在當客子醫生那裏抓了好幾包草藥,老伴兒像扖草一樣把這些草藥扖進了腸道。當客子就是那些挨家挨戶看病的江湖醫生,他們沒有營業執照,也沒有定所,賣草藥,也賣偏方。

當客子醫生在這個村莊之所以這麼喫香,受這麼多老人的擁護,不是因爲他們的醫術有多麼權威,老道,也不是他們的東西能藥到病除,而實在是因爲他們貼心的服務。上門服務,邊聊邊看,沒有架子,人也不怯。大醫院還能邊喝茶邊看病?你一個眼睛麻搭搭的老漢能找到掛號的地方?會掃碼?兩字不識,能找到科室?顫腳麻手,樓梯好上?有了比較纔會權衡,在權衡中才會得到便宜。醫生說老伴兒心太焦了,是急火攻心造成的,喫兩幅草藥,調理幾天就好。

他一想,這死老婆子一天到晚腳上像踩了風火輪一樣,跑了羊圈跑場道,不急火攻心纔怪,醫生這麼一講,倒也符合他的邏輯,和他預期的一致。他在門口架起了爐子,爲老伴兒熬起了草藥,老伴兒拿着一碗苦巴巴的草藥,一閉氣喝的碗底啥也不剩,他似乎也從這苦巴巴的草藥當中尋求到了安心,找到了安慰。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原來可以吐這麼多的血。從下午吐到了晚上,從盆子吐到了樹坑。從滿院跑到睡炕就用了一下午,要是把一輩子比作一把米尺的話,片刻功夫,老伴兒也許連一小格兒都沒佔滿。邦達剛下,老伴兒四肢開始僵硬,身子慢慢涼了下去,他一個索爾沒念完,老伴兒的氣慢慢順着全身走了,像吹滅了一支蠟燭一樣淡然,不易察覺。

演員的悲傷需要醞釀,需要足夠的氛圍,悲情的劇本,才能演繹出催人淚下的電影。可是生活不是電影,它的劇情不會反轉,也不會有人提前告訴你劇本里的內容與結局。它甚至連你悲傷的時間也要剝奪。

兒子回來孃的埋體已經扯到大房地下了,是村裏和娘歲數一樣的伴兒們幫的忙。他哭得昏天暗地,也吐了個昏天暗地。嘴裏一遍遍的喊着“我的娘,你咋不等等兒,我的娘,你還沒得兒的濟。”村裏那些老人都來勸兒子節哀,哭得太重,亡人們扯心着走不開,兒子的眼睛哭成了個水泡,送走了娘,沒等到頭七就走了。待下沒錢花啊,身上揹着車貸,房貸,還有一家人張着的口,時間到了剁指頭都沒人要啊。

                            (四)



走完了老伴兒七七四十的墳,過完了百日,把老伴兒的墳箍結實後,他才閒下來想自己的心事,叫了一輩子的死老婆子,真正睡到土裏的時候,他反而不叫了,開始想起一系列不同的稱呼,老婆子,老伴兒,木木媽,他奶奶,哪個稱呼都比死老婆子順口嘛,以前咋就想不起來呢。近日,他開始和自己頻繁對話,那是遠方老婆子的聲音。

你這個老婆子咋這麼狠啊,到了給我連句掏心窩子話都沒留下啊。

給我操心了一輩子,唯獨走的時候是我給你操的心啊。

你這個老東西先在世上再轉兩年吧。

他常常陷入這有問有答的漩渦裏抽不開身,忘了喫飯,也忘了喝水,就是個想,全神貫注地想,一心一意地想,快把自己想病了。突然有一天,老伴兒在他腦門子又說話了。“你個老東西啊,去看看孫子吧,來了我還要問話啊。”他自言自語地說,是啊,兒子也叫了好幾回了,帶着老伴兒的使命,他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所謂生,就是個靠,等的過程。小時候兒子靠父親,希望得上父親的濟,兒子長大,父親盼着得兒子的濟。一靠一等,雙向救贖。

橙紅色的斜陽朦朧地籠罩着屋頂,院子裏落滿了塵土,覆蓋着一層淡淡的憂傷,天色像烏鴉一樣暗了下來。兒子拿着鏽氣的鐵索鎖住了大門。拿了放,放了拿,拿來放去,什麼也沒拿。“城裏要什麼有什麼,垃圾多了沒人收拾,”媳婦的話聲音不大,但語氣裏透露出一種反抗,堅持,冰冷。一種深深的宿命感攫住了他,那些東西以前哪個不是新的啊,哪個捨得用?是時代淘汰了它們,讓它們淪爲了垃圾。所謂蒼老,就是將自己裝進沙漏,慢慢流失的過程。青春在流失,健康在流失,權威和話語權也逐漸在流失。自己有一天是否也會讓兒子面臨選擇,像對待這些舊物一般糾結,他陷入了沉思,這時的想就和想老伴時的想不一樣了,沒有了懷念,只有恐懼,悲涼。

好在,孫子已經慢慢接受了這張陌生的面孔,稚嫩的小手牽着他僵硬乾瘦的手慢慢向車的方向走去。暮色中,這副場景如此熟悉,彷彿印刷與兩個不同年代的同一本刊物,曾經,他也是這樣牽着兒子的手慢慢老去的。

                            (五)



進城之後,他不僅沒有感受到快樂,反而比以前更孤了,這時的孤和那時的孤也有點不一樣。以前是孤單,是嘰喳的兩個鳥兒突然變成一隻鳥,不習慣的孤,是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到的孤,是紅紅火火了一輩子,突然變得清冷了的孤。現在的孤,是他一言你一語,自己插不上一句話的孤,是樓道間家家戶戶閉門緊窗,沒有煙火味的孤,是以前大腳走遍了莊子,現在路記不住,門不敢出的孤。孤和孤不一樣,嚐到的鹽味就不一樣。

兒子和媳婦住着商品房,習慣也跟着商品化了。他們聞不慣油煙味,不喜歡動手,喜歡喫成品的東西。超市的鹹菜,壓好的麪條,麪包,各種飲料,他們像卷一捆草一樣坦然地捲進了冰箱,那些東西要不太硬,要不太涼,要不油腥味太重,他的喉頭一次次地抗拒着它們。邦達下了喝一嘴開水成了奢望,一種打擾。人老了,屎尿也跟着老了,尤其還是馬桶,一個廁所下來,常常氣喘吁吁,卻仍沒有盡興,他在心裏一遍遍質問着自己,老東西,承認吧,確實不中用了啊。

清晨,透過窗格,一幢幢樓房像披着黃袍的智者,安詳地靜穆在陽光下。兒子的臥室依舊被沉睡的氣息籠罩,廚房,客廳也在沉睡當中。他早已經醒了,濺命嘛,屋裏屋外跑慣了,睡不着,坐不住。

他在臥室裏不停地來回踱步,想起了老家,一間間獨門獨窗的房子窩在黃土,大大的落地窗裏裝滿了新鮮的空氣,擡頭翱翔的鳥,低頭綠茵茵的鮮花綠草,那是生命擁抱着生命的地方,不像這裏,滿室的空氣像隔夜的剩飯,黏糊糊的,感受不到一點生命流動的氣息。孫子四歲了,按照政策,滿五歲纔可以上幼兒園。他是趕這個空當來的,看看孫子,能幫兒子一點是一點,走的時候也好給老伴兒帶個話,兒子過得幸福着嘞,小傢伙也很機靈啊。孫子一旦步入學堂,他這個老東西就走了嘞,勤手勤腳的,給娃娃們添這個負擔幹啥?

兒子,媳婦帶着孫子出門的時候,他纔回過神來,孫子揹着小小的書包,兔子似的眼睛惺忪地望着他。他疑惑地看着兒子,“小傢伙上學了?”兒子紅着臉,有點爲難, “送馬東上託兒所,幼兒園還得一年!”媳婦子搶先說。“大,你去逛逛公園,打打羽毛球,習慣一下就好了”兒子補充道。是啊入鄉隨俗,他的舊中山裝,舊刮鬍刀,舊鞋,統統已經找不到了,穿上了兒子買的運動服,換了兒子口中的牌子鞋什麼踏,他也像那些商品了,被兒子媳婦擺放在他們認爲順眼的角落裏了。

習慣真的是個了不起的詞語,所謂的習慣,就是要丟掉自我,像禁錮在魚缸裏健忘的金魚一般,丟失自己的記憶。要不咋說習慣成自然,你能阻止地震嗎,能改天換命嗎,聖人把習慣比作自然有他的道理啊,你能改變自然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掉習慣了的本性比打江山還難啊。

孫子早不玩撥浪鼓了,時代在進步,孫子的興趣愛好同步跟進着,他拿來孫子看也不看,就將它們忽略在角落裏,它們成了時代遺棄的產物。他後來從兒子口中才弄清楚孫子追的喫雞是什麼意思。

孫子下午五點半回家,他迫不及待地守在門旁,替小傢伙換鞋,放書包,然後拉着小傢伙挑花花板,那是兒子小時候最愛玩,只用一根繩子,父子倆就樂此不疲玩很久的遊戲。孫子起初還能耐合玩會兒,一旦兒子媳婦回來,他就跑了,手機屏幕的亮光投影在它的臉上,比剝了皮的荔枝還透亮

“來嘛,來嘛,爺爺給你講個故經,”他耐下性子,幾乎懇求着孫子,“不嘛,不嘛,我要喫雞,”“好啊,好啊,爺爺有錢,帶你下樓買雞大腿喫,”“我要手機裏的錢充裝備,你手機裏沒錢!”孫子依舊頭也不擡地回答。

“蛋蛋喊着要喫雞,帶着買雞大腿又不去,你問去不去?”兒子臉上散發着和孫子臉上一樣的光芒,坐在沙發上玩手機,他忍不住問起了自己的疑惑。兒子和媳婦叫孫子馬東。他喊不慣,他更喜歡那些像黃土一樣憨厚朴實的稱呼,蛋蛋,牛蛙,隨便哪一個,都和木木兒一樣順口,好聽。兒子看着他大認真的眼神,噗嗤一下就笑了,“大,喫雞不是喫雞腿的意思,那是一款很火的遊戲,大人娃娃都玩!”“哦,那是遊戲啊。”他失落地走回了臥室。黃土在和他賽跑,文化將他驅逐。他像個古老的印第安人一般唐突地闖進了由兒子,媳婦,和孫子聯盟的文明陣地,成了外來的入侵者。

                        (六)

黃土的味道,百靈鳥的歌聲,甘甜的清泉,冥冥中的一切都要將他召回。城市的喧囂,失去的自我,不被理解的靈魂,讓他變得不是他。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城市的水不養他,也不親他。他下定決心再次回到了這片故土,記憶埋在黃土,靈魂也在這裏長眠,只有回到這裏,血與肉才能得到統一,靈魂纔不被束縛,自己纔是自己。黃土就是他的歸宿,也是這個村莊所有老人的歸宿。再次審視這片山林,他不再覺得孤,反而覺出一種親切,一種被包容的喜悅。山林靜謐,重巒疊嶂,薑黃色的暖陽透過濃葉的間隙,直射地面,從下往上看,樹上好像不是葉子,倒像掛着一顆顆圓滑的雞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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