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樂的回憶(壹壹肆)

李景春在山頭摘油茶籽,他的兒子瑞冬也在。瑞冬已成長一個小夥子了,他在旭日小學讀完後,開始跟着父親種田,這一年,他的母親翠萍害癆病死了,

翠萍死後,李景春沒有再做油茶村的支書,他的話也越來越少,沒出兩年,他整個人看起來老了許多,大概是家裏家外都要操心的緣故。瑞冬也想同瑞雪上鎮裏讀書,可是他母親去世的那天,他想了一夜,終究還是跟李景春說自己決定不去上學了。

李景春嘆了一口氣,沉默了許久,纔對他說:“不去也好,你母親也是不想你去的。”

瑞雪來勸他好幾次,每次他在聽完瑞雪的勸說後,沉默着搖頭。小樂說如果周老師在,他一定可以勸說得了這對父子,可惜的是那時沒有人與周子先有聯繫,

李景春重當村支書是在李景平去世之後……

老張在黃泥坳看見了李景春,也看到了瑞冬。李景春和瑞冬各揹着一筐油茶籽,他們也看到了老張。三人彼此都沒有打招呼,互相望了一眼便繼續埋頭走自己的路。

老張下了坳,到了旭日小學。

旭日小學門口的幾丘稻田裏稻子長得極好,現已經到收割的時候了。幾隻麻雀在稻上飛飛落落,喜悅地叫着,它們絲毫不害怕田裏的那個人。

老張坐在田埂旁的青石板上,微笑着看那個人,也不打擾他。良久之後,那個人發現了老張。

老張大聲對他說:“二流子,你這二丘田的稻子長得不錯嘛!”

不錯,那個人就是二流子,

1977年。

二流子出來了,李景平親自去把他接回了油茶村。

第二年,剛好趕上了搞單幹,他主動要求要這兩丘無人願意要的田。這兩丘用離油茶村遠,即便有了新修的路,不用爬黃泥動,但誰不想守着眼前的好田,誰也不想每次出門幹活還要走好幾裏地。

二流子擦了擦臉上的汗,回老張說:“看起來是長得好,但就是沒別人家的滿,穀子不大個,不過,這比去年可好多了。”

老張抓了把稻子,放在手中搓了又差,撿了幾顆米粒放進了嘴裏細細嚼着,半天才說:“小是小些,但你這個米好喫。”

二流子也在老張的手上撿幾顆,認真地咀嚼起來。

“產量和質量,我總得佔一樣嘛!”

二流子、老張並排坐在青石板上。

二流子遞給老張一隻煙,老張不接,伸了伸手中的煙桿給二流子看。二流子明白,劃燃根火柴,先給老張點上,接着又給自己點上。

二流子說:“明天開始割了。”

老張說:“再等兩天也不急。”

二流子說:“不,明天就收,我這早收好,我也好早點過去幫國珍嫂子,景平哥不在了,我得多幫幫他那一家。”

老張說:“那是當然的。”

二流子望着遠處的山想起了過去的事。

老張問:“聽說瑞雪那娃子在學校又和人鬧矛盾了,咋回事?”

二流子過回過神說:“還不是爲入黨的事嘛?”

老張又問:“還是入黨的事?上次,我跟他說去找治民。怎麼?他沒去找?”

二流子笑了笑說:“他說他不託關係,不走後門,不靠天,不靠地, 更不靠人,憑自己的本事,說什麼“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老張笑着說:“唉!瑞雪這孩子真像景平的性格,看着他,我就像看到景平年輕的時候一樣。”

二流子沒有說話,似乎是被老張的話擊中了一下,已然沒有了說話的心思。

老張坐久了,腿的有點麻,他勉強撐起來,一回身見到了身後熟悉又陌點的旭日小學。

“你看看,去年才割的草,今年又長瘋了,你說這人的命要是和草一樣硬,該多好!”

二流子沒聽見老張說什麼,他忽然反問了老張:“老張,村裏都說景平哥哥害病死的,到底是這麼回事麼?我是不信的,他是戰場上下來的人,什麼病能害得死他?他除了那腿有點兒毛病,還有什麼問題?我問了劉老醫,他也不肯說,我問嫂子,嫂子不理我。老張,幾年了,你是守在他邊上的人,你定是知道怎麼回事的。你給我說說。”

老張不理二流子,二流子賭氣搶了他的刀,老張還是不理他,抽自己的煙桿,二流子又來搶了他的煙桿。

老張惱了說:“二流子,你不是犯渾嘛,他就是害病死的嘛!人誰經歷生老病死,死前面可不就是病字嘛。人不病怎麼能死呢!”

二流子覺得老張的話不通,他想着老死與病死能一樣嗎?

他一氣,隨手將老張的煙鍋扔在了旭日小學的大門口。他拿着的老張的刀,奔進稻田裏飛快地割起稻子來。

老張站在青石板上,使勁地喊:“你用我的刀,我拿什麼割草?”

二流子在稻田也使勁地喊着說:“你愛拿什麼拿什麼,實在無法,你就用手撥,你用刀,我還當心割了你的手。你老人家怕苦怕難怕流血,你一輩子就是個膽小鬼,啥也不敢做,啥也不敢說。你兒子讓人家給冤死了,到現在還沒平反,你老人家可吭了一聲?油茶村的大事小事,哪次開會,你老人家敢表個態?人家讓你往東,你往東,讓你往西,你往西,你年紀是最大,那膽子啊,比我那書屋的老鼠還小呢!你呀!我看你給秋奶奶奶提鞋都不配。你還想別人的方呢!”

老張聽到這些話本應該發怒,可他怒不起來,二流子說得對。他這一輩子就是沒膽,因爲沒膽,老是喫虧,吃了虧也不敢說,然後繼續喫虧。不說他不如秋奶奶,就是眼前的二流子,論膽量,他也比不過。既然他知道自己不如二流子,那麼他怎麼還敢衝着二流子發怒。老張在許多事情面前,他都是這樣想的。看不起他的人說他是軟柿子,誰都能捏一把,和他好的人說他是老實,誰的虧都喫。老張說他既不是軟柿子,又不是老實,他是膽子小。可你問老張到底怕什麼,他又說不出口。

可是,今天老張要說了,要說也不是因爲膽子突然大了,是該死的人、不該死的人都死了,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死之前他總要說的,那時說和現在說有什麼區別?

“累死的,油茶村的人累死了他。”

不知道老張是憤怒還是痛苦,他的聲音嘶啞,像一頭老了的獅子發出的嗚咽聲。

二流子聽見了,聽得真真切切,他咬着牙,發瘋似地割稻,口裏一直唸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老張不知道二流子說了多少遍“我就知道”。

二流子壓制着心中的怒火,在落日之前割了兩丘田的稻,汗水浸溼了他的全身,眼睛紅紅地,喘着粗氣,像打了一場仗下來似的。

二流子的怒火全發在了稻子上。

二流子後來說:“那天,我割的不是稻子,是人的腦袋,田裏橫七堅八的躺着的,不是稻杆,是人的屍體,這些死人我都認識。爲了報景平哥哥的冤,我可以“二進宮”,甚至是喫槍子,我也不怕,我不怕,我認認真真地死過一回,我死過一回,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二流子終究沒有去殺人,因爲他得活着,活着,不是爲了自己,是爲了別人。他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老張這天沒有割旭日小學裏的草,也沒有修旭日小學的牆與瓦,可是,他看見旭日小學在活過來,彷彿像那棵老槐樹的技上又長出了新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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