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和我



公交车缓缓地驶入站台,我又看见盒子走上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假装没看见他,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把头侧向窗外,看一排排树向后划过,然后是密集的建筑,行人和狗。我尽量不努力喘气,否则盒子会发现我,然后走过来坐到我的旁边,他通常情况下是不吵的,但我总感觉他在盯着我,那种目光不是眼睛发出来的,是整个四周发出来的,公交车蓝色的座椅、悬空摇晃的扶手、脚下松动的螺丝孔、玻璃一角的破窗锤…我不寒而栗,怕极了,尽管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我用余光看着盒子,他很模糊,只有一个方形的轮廓,他在看窗外吗,他也能看到那些撒尿的狗弄脏主人的鞋子吗,或是吵架的恋人蹲坐在水泥石阶上互相哭泣吗。我收紧双脚,它们紧贴在一起不敢额外的动弹。我的呼吸是凝滞的,一截推着一截,我用双手捂着嘴,等它们从口腔里出来的时候,再轻悄地放到地上。我不希望盒子发现我,我没话说,他也没话说,这种窒息不涉及恐惧,只是让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如果我保持不动,整个世界都不会注意到我,我就快把呼吸掐断了,我的双手开始颤抖,有些汗珠从额头渗出来,我大概是憋气太久了,猛地吐出,腹部卷到了胸口。

我会找那个装满水的盆,把头埋进去,睁开眼,我最多能憋5分钟,但是还是比不过我的朋友,我看着它在水里游,偶尔还会把四肢藏进壳里,我喜欢它的壳子。如果你赢了我,我就把这个壳子给你,它说。

一定超过五分钟了,我数着心跳,公交车上的人快速移动起来又趋于迟缓,随着心跳平稳。盒子走过来,坐到我的身旁,他几乎不费几步,也没有屁股地把自己放下。被注视的感觉接着就来了,我尽量不让自己失态,我平静地看看他,又看看窗外。公交车驶入了小巷子,行人需要贴着墙边像只壁虎般躲车。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自己向自己收缩,给盒子尽可能地留出更多的位置,也许是给我自己。

“你见过乌龟吗?”盒子说。

他没有在看我,只是在说,冲着玻璃或者前面的座椅,或者什么别的。我没有说话,把目光从窗外转向他,又转回来,莫名害怕。

“把它放进水盆里,它可以憋气很久,那个壳像一个气囊,秘密就在里面。”盒子说。

我点点头,我从没有赢过小绿,它探头咬我的鼻子,骂我是一个愚蠢的人。

“它说如果我赢了它,它可以把壳子送给我。” 我说。

“你要是赢了它,它就会死。” 盒子说。

“会吗?” 我说。

盒子没有再说话,他的身体不太臃肿,感觉是四片单薄的纸贴在一起的,窗外的风吹进来,他会快速地抖一下,浑身发皱,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在哭。

我不知道如何继续,说点什么是我的责任吧,我讨厌的窒息感来了。公交车再次驶入车站,下去一些,又上来一些,他们回头看我们,没有什么异常,像是在看几处玻璃。

“你不用每次都过来坐的,你知道,我,我不知道,就是,你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上来,下去,就这样。这是一辆公交车。” 我说。

“它没我想象地厉害,那个壳里也没有气囊,它把壳给我,就跑掉了,它说该玩下一个游戏了。” 盒子说。

“什么游戏?” 我说。

“捉迷藏,但是我总觉得它死了。” 盒子说,“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它。”

“我没赢过小绿。” 我说。

“它是个好朋友。” 盒子说。

他从自己的身体里掏出一块壳,他把它擦的很干净,像一面镜子,墨绿色的镜子。他看着窗外,又一次发出簌簌声。我感觉他在收缩,我挪了挪身子,靠近了他。人们也许被我们的谈话惊觉,转头看着,车内所有的东西都在看着我们,我拉着盒子的手,他手里拿着一块壳。

“我把它送给你吧。” 盒子说,“你能保证帮我继续找下去吗?我不该赢它,我太好强了,它是那么好,我觉得它根本是自己不要呼吸的,它怎么可能会输。是我的问题,我也许打过它,不让它吃东西,把它放在太阳光下晒,从屋顶上把它丢下去,它是生我的气吧,它不见了,我总觉得它已经死了。”

盒子把壳放到我的手心里,皱缩成一团,簌簌地呜咽。他变薄了,前胸贴着后背,像两张被浸透的纸。公交车从小巷子里拐出,驶上了大路,风吹进来,又刮出去,盒子飘起来,随着风从公交车的窗口飞了出去。我看着他越飞越高,越来越薄,公交车停下,他还在飞。

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公交车启动,我看不见他了。

我又蜷缩回自己的座位,手里多了一块墨绿色的壳,它光洁明亮,我看着它,从中也看到了自己,方形的脸颊,盒状的四肢。我把壳藏了起来,再一次尝试憋气,回忆小绿。我一直没有赢过它,它把水盆的边缘碰触出声响,还不停地咬我的鼻头,我笑,它也笑。喜欢这个壳子吗,那我送给你,它说。可是我没有赢你啊,我说。没关系啊,我们是朋友,它说。

它说了吗?

我摸着手里的壳,人们移动的速度加快又变缓,公交车的轰隆声密集又逐渐散漫,我不知道憋了多久,深深吐出一口气,风吹进来,我清晰地听到自己发出了簌簌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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