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消失的人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貓妖聯合徵文【博】

零星昏黃燈火點綴一片寂靜夜色。

如綢皎月輕柔不稍挺佇地在山坳遊走,夜深風涼吹拂經年的枝葉,撫慰聲中搖曳鬼魅。

熄燈後的清浪村村民卸下疲憊不堪漸漸入了夢鄉,靜謐的月光很輕易讓人忘了白日的喧囂甚至混亂不堪。月色毫不吝嗇斜照進村西頭一所屋子窗口,它比旁邊的平房矮上一截。一對眸子在窗戶鐵柵欄間閃爍,近看隱隱閃着晶瑩,那亮色令人動容,斷斷續續的抽泣從裏面傳出,那聲音沉悶中帶着鼻息,細聽便知是個女子。她叫沈清安,前幾天不幸被賣到此處。此時她貼近窗口,細微的腳步帶起一陣鎖鏈響動“媽媽......”呼喚聲帶着哭腔自脣間發出。

月光無情碾壓着命運,人在命運面前顫抖,甚至喪失意志。

有時牢籠自心中展開,有時身不由己被命運包裹,掙扎不動還是衝破這包圍全在心念。

夜色中秋蟲忘情吟唱,爲這抽泣聲添了悽清。一陣悉索聲如同牆角老鼠沿着屋檐來到窗口停下。片刻,沈清安面前窗臺上出現了裝着喫食的碗,上面橫着一雙筷子,月色下碗有些破舊,碗沿佈滿細小缺口,筷子長短不一。一絲輕微聲響從牆角蹲着的人口中發出,窗內的她緩緩伸手拿起碗筷。很奇怪這幾天總有兩人陸續送她喫的,一個就是此時這個,從不說話,另一個像是個女子。

夜色中扒拉碗筷的聲音蓋住了秋蟲的吟唱。片刻,沈清安伸手將喫乾淨的碗筷放回,同時吸了吸鼻子。慌亂中寬大的袖口碰落一支筷子,帶起一陣拖着鎖鏈的摸索聲。不一會兒兩根纖細的手指將掉落的筷子橫在碗沿:“你、你到底是誰?”

命運讓人失去意志時也敲醒了希望,讓人嘗試掙脫它的擺佈!

除了秋蟲暄鬧,偶爾傳來的懶散犬吠也是做做樣子。屋子不高窗戶卻不低,屋內的她伸長脖子也瞧不清牆角的人影,恍惚間一雙粗糙的手摸索進來,碗筷沒了,悉索聲遠去。

天地間又只剩她一人,探究命運也許會被撞得頭破血流,甘心順從也會不覺套上枷鎖。

幸好她已經無視自己的極限,從崩潰中漸漸掙脫出來。孤獨使人清醒,她要逃出去,哪怕用上幾年!

餓她幾天!給她教訓!幸好世上還有好人,不是所有人都那麼邪惡。

又一陣悉索聲來到窗口, 那人放下個袋子隨即腳步聲緩緩遠去。

沈清安踮起腳尖,窗外那個修長的背影有着齊腰的長髮,髮絲在風中飄起,她是誰?爲何幫她?

窗外,夜色下是蜿蜒的土嶺和剛植下不久的大片綠色,月光下漸黃的綠色掩蓋了荒蕪和蒼涼。書本上一直會讀到“寂寞荒涼到死”,也許就是如此。一路上想盡辦法終究沒能逃脫,進了牢籠,家徒四壁的囚籠,窮鄉僻壤的囚地。

彷彿枯竭的溝壑,沒有潺潺流水,幸好不知名的野花還在盛開。

沈清安額頭纏着布條,那天失控地衝向牆面頭上開出了“石榴花”。阿聰娘,那個滿臉褶子的女人從穿舊的衣服上扯下布條包在她額頭草草了事,如電視上愚昧可恨的那類女人。

午夜夢迴,母親的身影徘徊不去。回憶既沉重又輕盈,“你過得不好,媽就死不瞑目”!母親去了,這句話又跳將出來!想起的一瞬淚水一發不可收拾。此時的境況待日後回憶起來可能不會那麼沉重,最後來個無奈的笑容,這樣才自然。

母親消失了,消失於她的世界,沈清安!活下去!

那個城市只是暫時丟了一個女孩。


幾天前的黃昏,清浪村悠閒安逸。一片枯黃中晃動尾巴的牛羊在啃食,像遊走的生命放不下渴望。突然的救命聲令這些悠閒的生命擡起了頭,殘垣斷牆上覓食的公雞也伸長脖子,左右張望後被又一陣犬吠嚇得跳入草叢,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將村民們視線引向土丘上冒出的幾個人影,其中矮個男背上的女子格外顯眼,她扎着馬尾眼睛上蒙着布巾,救命聲好像從她口中發出。一行人朝着村西頭走去,遠遠望去,西邊阿聰家土牆外杵着一排翹首以盼的人。

不知何時落下的種子在土牆四周長出了草兒,迎風招展,葉子舒展開來,仿如自由的生命在歡愉。村裏的貓兒腦袋耷拉肚子空癟彷彿永遠睡不醒似的在假寐,幾隻幼犬搖尾跟上人羣,試圖尋找意外的賞賜。

“她嬸,是阿聰孃的傻兒子媳婦吧?”阿聰家隔壁土牆下傳來低語和啐瓜子聲。

“可不是,阿刁妹子,這阿聰可憐,三十好幾的人,長得也那個啥,不招人待見,人卻不傻,瞧他編竹蓆那速度這地兒沒誰跟得上!只是,算了!”上了年紀的女人邊說邊拍了拍肩頭不存在的塵土。

“哪個地方的女娃?”叫阿刁的女子又摸出一把瓜子,未等對方回答,將瓜子遞給對方說:“走,瞧瞧去!”

“據說南方的,瞧就不去了,上次田地的事情還跟她家鬧過,回去了,去瞧我家建國那媳婦,兩年了肚子還沒反應,今早又說不舒服躺着,唉!看來還是要去算命!”她沒接阿刁遞來的瓜子,收回揮舞的手皺眉轉身離去。叫阿刁的女子五官立體,一根烏黑的辮子甩在左側胸前,雖然是山裏女子打扮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美,她邊走邊又從褲兜裏掏出瓜子放進脣間,銳利的眼神緊盯着走過來的幾人。

此時那幾人已到阿聰家門口,矮個男放下背上女子一屁股坐在褪色的竹凳上:“孃的,累死我了!”

“大兄弟,來、來喝水!”矮個男端起遞來的碗仰頭飲盡,彷彿澆灌一株荒漠的植被,袖子擦去嘴角流出的水後“植被”緩過來了。叫阿聰孃的女人探手扯去女子雙眼蒙着的布條,頓時眼睛閃現從未有過的光茫,不露痕跡地嘆息:這水嫩的,再瞥向門邊的兒子,難爲這女娃了,弄個兒媳怎麼弄來這麼俊俏的女娃,細皮嫩肉不似鄉野來的。

“這女娃莫非是個學生?”靠着牆邊的阿刁悠悠說。這一說大家又盯着場中的女孩,女孩卻忽然看向阿刁,兩人有着相似的立體五官,這一對視雙方都一愣。

此時阿聰娘細微的神情沒能逃過一個年長女人的眼,她是幾人中領頭的,叫蘭姐。

“大妹子,對這個媳婦滿意吧!說實話,這本來不是給你家阿聰的,她值更多,想着你家阿聰也老大不小了,答應的事情難辦,你看,再加點……?”蘭姐漫不經心卻掩飾不住的期待。突然她感到一陣寒意從身側傳來,轉頭對上女孩清澈卻憤怒的眼神,一路上這怒意彷彿積攢到了極點,她想早點脫手,一路上沒少被折騰,下次打死也不接這種文化人。

女孩被綁着的手已勒出紅痕,眼神疲憊卻透着不甘。她望了眼純淨的藍天,彷彿揮別曾經的自己,又彷彿夏日午後經常走的潺潺溝壑,此時雜草叢生,一朵粉色小花被阻擋其中靚麗無奈。

最後的呼喊自女孩喉嚨發出:“放了我!放了我......天高皇帝遠也有法律,否則你們都得坐牢!”

阿聰娘心一悸,順勢說道:“蘭姐,你聽聽,加錢你就帶回去吧!細皮嫩肉脾氣忒大,誰知道能不能生養,這身子能幹活嗎!白白養個千金小姐伺候!”她這一說將蘭姐眼中的期待壓了下去,她扯了扯衣服揮揮手示意算了。片刻,那幾人消失在土丘盡頭,看熱鬧的散了一半,叫阿刁的女子最後瞥一眼女孩也離開了,幾條幼犬跟着,時不時停下步伐嗅着那些沾着口水的殼。

“阿聰,死小子,躲什麼躲,過來,領你媳婦進門!”女孩這才注意到門邊那個不起眼的男人,普通的讓人過目就忘,男子面龐黝黑,灰白的頭髮都趕上他孃的年紀了,一手摸着腦袋,另外一隻手扯着衣角,身子歪斜緩緩過來。女孩身子下意識往後退,她一退男子就停住,他看着她,一隻眼睛似很專注,另一隻像瞅着遠處模糊的點。女孩如同命運送來的玫瑰,而他只配注視村邊搖曳的胡楊。

“滾啊!別碰我,否則就死給你們看!”

“阿聰,上啊!”

“嘿嘿,看阿聰熊樣,阿聰怕媳婦!”

“我也要讓俺娘幫我找這麼俊的媳婦!”

......

慫恿聲中女孩聯想到電視上看熱鬧的刁民,活着只是活着,沒人會真正去探究生命背後的東西,只是和整個世界迢遞以對、瞻望弗及罷了。阿聰在母親的催促下再次擡起穿舊的布鞋,突然女孩朝牆邊衝去,他眼疾手快地擋在面前,沒人料到本來走路都晃的男人會如此迅速,像去護住掉落的花瓶般迅雷不及。倒下後他又迅速爬起來背起女孩朝屋內走去,鬨笑聲令他黝黑臉上有了熱度,經秋天的風一吹越發明顯。肩頭瞬間傳來一陣疼痛,女孩用盡最後的力氣咬了下去。風漸涼,日頭的暖意在逐漸退卻,疼痛穿過阿聰單薄的衣衫迅速傳來,他眉心微皺繼續往裏走。門口紅燦燦的辣椒曬成了幹,挨着旁邊的玉米添了生活的氣息。屋內黑乎乎的水泥沙地上豎着簡陋的傢俱,阿聰將女孩放在搖晃不平的長凳上:“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我會報答你的!” 女孩渴求的眼神對上阿聰豬肝般的臉色,彷彿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眼前男子身上。女孩這才發現他左眼珠沒有轉動,假的?女孩愣神,一條爬蟲般的疤痕在阿聰眼睛上方給原本普通的臉又添了恐怖。阿聰被看得退後幾步,側過臉摸着肩頭不知所措。

“也是,求你,你和你媽都不是好人,那些......!”

“嚷嚷啥呀,爲了你,我把壓箱底的都賣了,跟着我家阿聰好好過日子,逃不出去的,這地方鳥都飛不出去,別說去縣城了,沒人逃得出去,女娃,忘了過去,這兒就是你的家,從今後你就是我家阿聰的媳婦!”

......

乾癟女人嘴巴還在動,沈清安彷彿漸漸沉入深淵,昔日的一切在緩緩退後,現實就是她被賣到了這個地方!這是個地獄,那個阿聰就是魔鬼,連同他的母親一起推她入了地獄。還有那個始作俑者,肯定是她繼母,估計此時還會擠出幾滴眼淚拉着父親到處找她?

沈清安“死了”,阿聰娘自說自話叫她“阿秋”,估摸着正值秋天,她不說,沒人知道她的名字。

她被蒙着眼帶到此地,顛簸一路就差把她吐死,自己城市道路是平坦舒服的,這兒不是坑窪就是土坡,從文明到落後幾步之遙。一路上她盯着牛和驢的屁股出神,半路逃了還是被抓回,逃出去有可能嗎?雖然她曾是學校的長跑健將,但跑上幾十公里是要人命的,莫非要像電影中的阿甘,不停地跑,這樣才能跑出命運畫好的圈!

沈清安,母親希望她一生平安,但是,可以嗎?


門外日頭西下,暗夜來臨,彷彿地獄的魔鬼緩緩降臨。綁在手上的布條已經解開。晚飯時間,她推開面前的玉米麪,黃色的麪條上漂浮着紅色的辣椒粉,腹中空空但她要控制慾望,她害怕夜晚來臨,阿聰和他娘一直在她眼前晃悠。說實話,她從沒想過死,母親死後她一直在積極生活,即使父親後來又組建了新家庭。曾經望着天空幻想過另一半的樣子,絕不是眼前阿聰的樣子,也許是那個男孩,她和他一起相伴而行,手伸入過他溫暖的口袋,那是她高中的同學。流乾的眼再次被擠了出來,無聲無息,昏黃的燈光下只有消瘦肩膀在聳動。屋內的電線如下垂的線條,隨着院外吹入的風晃悠,光線也忽明忽暗照着那對母子的面龐,光怪陸離。女人垂着兩條腿喫得很快,不時用餘光瞟着沈清安,阿聰斜着身子擋住那隻假眼,他開始介意自己的形象,沈清安有種錯覺,彷彿他左眼眸子會突然變出鬼怪來。

在絕望的邊緣哭泣!她餓了一頓!

沈清安洗完澡,她是阿聰娘監視下匆匆洗完的。與其叫洗澡不如叫擦身,溼漉的頭髮垂在肩頭,更襯出她白皙的膚色和清秀的面容,套上女人的破舊衣服也仿如暗夜的仙子,看得阿聰挪不開眼。女人會意一笑,不容分說將沈清安和阿聰關在一個屋內。剛踏進門的沈清安就聞到一股酸臭味,她想念自己噴散香水的屋子,那是自由的味道,像追着溪流中的花朵跑了一路,這味道又把她拉回現實,世上真有這麼貧窮的地方。

阿聰,娘要孫子!這句話令她想撲上去殺了那女人,她乾癟的身子背轉時沈清安踹了幾下門,門被反鎖女人腳步沒動。三年的高中生涯令沈清安幾乎得了抑鬱,半夜醒來眼角都會掛着淚痕,不明所以的傷心,無緣無故地流淚。白天的沈清安活潑開朗,同學和老師們眼中的好學生,這是人格分裂嗎?

開朗!也許只有黑夜才能給出答案,夜的黑吞噬着快樂,令身體源源不斷生出抑鬱這東西,困擾她的思想,左右她的情感,現在反而清醒了。

沈清安坐在屋內唯一的竹椅上抱緊自己,阿聰躺在牀上像死了一樣沒有動彈,這個男人還算識相。隨着白日的折騰她洗澡出來就有的睏意爬上了眸子,漸漸地她睡了過去。正當不知身處何地,還存有幾分警覺的沈清安突然一個激靈,她舉起暗藏袖中折斷一截的筷子,阿聰拿着被單的手在靠近,筷子猛地戳了過去,被單落地。撕心裂肺的喊聲劃破清浪村,那聲音彷彿千年未曾開口的啞巴突然會講話了。

還未睡着的人竊竊偷笑,準是阿聰家,平日看着不聲不響的小子私下厲害着。

哪知第二日清晨,好事之人傳播的消息是,送去鄰村赤腳醫生那邊治療的是阿聰,全村人頓時傻眼。

沈清安被鎖住雙腳關在雜物間,和鋤頭、扁擔糧食、老鼠在一起,再不老實估計要和豬同屋了。

乾癟女人怒了。

“阿秋!殺千刀的!”


煙霧瀰漫的棋牌室,叼着菸屁股上了年紀的男人眯眼捏着手中的牌,隨着罵罵咧咧的聲音嘴邊黏着口水的菸頭也在顫動,就是掉不下來。已經輸掉了不算鬧市的商鋪,想翻本的心使男人連着幾天留戀賭場,他只有一個想法:輪到他做莊就可以回本了。

命運就是如此戲弄人,將人心的慾望挑起越燒越旺,然後再讓人花上一輩子時間去後悔!

煙霧中,讓人忘了原本的清明,如果說曾有陣風吹走了情懷,那這賭博在慢慢斷送男人的理想,在剝落他的意志,速度驚人!現在眼中只剩下了渴望,渴望翻本!

“沈老闆,再玩你褲子快輸光了,回去要跪搓衣板了,哈哈哈!”

男人叫沈澤凱,做生意起家,老婆死後流連賭桌消磨光陰。

“ 老婆算什麼,是衣服!她只是......算了, 發牌!”他想說娶了一年的老婆只是看中他的錢,自從妻子生病走後他的主心骨丟了,做生意也心不在焉,除了女兒沈清安是他的驕傲,三年高中考上了大學,卻似乎很開心地搬出了家。是的,女兒很開心離開了,他也想離開,離開吸血的女人!如果曾經的他被吸乾的是精血,如今卻是錢財。人怎麼可以如此貪婪,源源不斷生出來榨乾你,再偉岸的身軀也經不起反覆壓榨。

晚上到家的沈澤凱對上言辭激烈的老婆,吵得夜空烏雲密佈雨絲紛紛。記得最早爭吵是房產證上要加上她的名字,現在是爲了每月多給她零用錢。誰叫他招惹了賭桌上的女人,沈澤凱起初純粹被她的賢惠騙到,裝出來的東西哪會長久,半年後就原形畢露。他開始思念亡故的妻子,那個風雨同舟白手起家的清秀女子。

“殺千刀的,不要拿家裏的錢!再賭我就賣你寶貝女兒!”

“你算什麼!這個家都是我沈澤凱的,你之前容不下小安 ,現在連我也容不下!你私下補貼你那幫窮親戚我都睜着眼閉着眼,你他媽還管我用錢,都輸光了也是老子的!滾!別拿小安威脅我!”

“殺千刀的,你難道不懂嗎!那些人在做局!”

……

三室一廳的房間傳來哭鬧聲,對於這家人的吵鬧這幢樓的居民已見怪不怪了。

不久,沈父接到女兒學校的電話詢問沈清安何時回校,她不是一直在學校嗎?沈澤凱不明所以,一打電話對方早已關機。沈澤凱懷揣一張全家福去報了警,張貼尋人啓事,花了重金只要女兒小安能回來。這個女兒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懂事乖巧特別是和妻子投緣,這麼多年來勝似親生,一向活潑乖巧的她怎會不告而別?

至此,他下了賭桌踏上了尋找女兒的征程。

讓人凝聚在一起的是心,只要心懷信念,就沒分開!


半月後,阿聰被扎的傷口好了,他又開始編竹蓆,沈清安也被放了出來,阿聰娘料她該老實了。沈清安看到阿聰起繭的手粗糙卻靈活,房梁那麼高的席子半天就編好了心生佩服。那個叫阿刁的女子常來串門,不怎麼說話就是看着。沈清安知道她是雲南那邊被賣過來的,倔強的阿刁硬是把丈夫給耗死了,具體怎麼死的沒查出來,也怪不到阿刁頭上,阿刁卻開始撫養起男人的雙親。也是從那時起,村上被拐賣來的人零散逃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

阿刁盯着沈清安看時,阿聰就偷偷看她們,細看發現兩人還有些相似,在他眼裏當然沈清安更美。

阿刁每次轉身離去時,沈清安都會若有所思看着,越看越覺得她背影似黑夜中那個身影,阿刁烏黑的辮子放下來估計也是齊腰。

沈清安和阿聰又被關在那間屋子,屋子好像比從前好聞了。被她娘罵沒用的阿聰有天夜裏喉嚨口發出聲音,沈清安瞬間意識到他就是牆角送喫食的人,好感也就多了,內心卻還是抗拒兩人一間屋子。每晚阿聰都會指指房門口,沈清安知道他娘在偷聽,牀上的阿聰就會一邊坐在上面搖晃,一邊看着沈清安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等門口的腳步聲遠去沈清安才躺到牀上,阿聰會抽出墊的席子睡在地上。自此阿聰娘乾瘦的臉上掛滿了滿月般的笑容,對沈清安有種異樣的體貼,所謂的體貼不過是半月殺只雞喫上好幾天。

清浪村清貧,很少有拿着手機到處晃悠的人,打電話要到村上相對比較富有的人家去排隊,這種天高皇帝遠的村莊卻很團結,哪家有事全村人都會操起傢伙幹,當然誰家買的媳婦跑了也是全村人一起追。沈清安逃出去要想辦法,她想到了那個阿刁,也許可以幫她,萬一被揭發呢?


平靜的日子在阿聰父親突然回來後嘎然而止,此前他跟着一個會理髮的女人遠走異鄉,丟下兒子和老婆十幾年沒回來,娘倆都當他死了。他的突然出現令阿聰和他娘如見鬼魅,阿聰是被打大的,摸到額頭的疤痕阿聰就想到他爹的可怖,他娘在五大三粗的阿聰爹眼中只是不水嫩的老母雞。十幾年過去,漸漸蒼老的男人秉性還是沒變。

當男人瞧見水靈的沈清安時,那眸子放出的是野獸般的綠光,過上平靜日子的沈清安漸漸發現阿聰的可貴,他娘其實也沒那麼壞,她醞釀的逃跑計劃也沒提上日程,如今看來必須跑了!對上阿聰爹的眼神沈清安就像被嚇傻的獵物,女孩子的敏感讓她害怕,不覺間她總是跟着阿聰不離身側,她嫌棄和害怕的阿聰現在彷彿成了天使。

原來天底下好人和壞人是比出來的。

幾日後的夜晚,酒氣沖天的阿聰爹踹開阿聰和沈清安的房門,沈清安看到阿聰娘衝過來邊喊邊抱住男人的大腿不放,沈清安甚至擔心被踹了幾腳的阿聰娘骨頭已經斷了。

“走......你......走!”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沈清安身側發出,阿聰在對她說話。趁沉默的阿聰衝上去之際沈清安閃身出門,後面驚恐聲傳來:“死小子,她、她不能走啊……”沈清安沒有猶豫穿着對襟的褂子融進夜色,摸黑往山丘那邊跑,絆了一跤滾了一段,顧不得疼痛和狼狽,她不想聽身後屋內的叫喊。冷風灌進袖子直入心中,吹亂了肩頭的髮絲,沒穿外套真的很冷,“媽媽,保佑我逃出去!”

真是未知苦楚不信神佛,此時她多希望父母突然出現帶她回家,或者天上的神靈來臨,能躺在自己牀上睡覺也成了奢望。

突然,旁邊小路上閃出的黑影拉住她:“跟我來,快!”她聽出是阿刁的聲音,不知爲何她信任這個常來串門的女子。人與人之間似乎只要一個眼神便知投不投緣,也許兩人都有相同的倔強和不屈。

披上阿刁的衣服沈清安沒那麼冷了,貓着身子躲進她家屋子。男人死後阿刁住東頭男人父母住西頭。悄無聲息沒有開燈沈清安被帶進了阿刁房間,一股好聞的花香撲鼻而來。警惕着窗外的動靜,有人追出去了,聲音時近時遠嘈雜混亂。

“別怕,沒人會找到這兒!”阿刁將櫃子裏的小枕頭扔給沈清安。

“你怎麼會在外面?”

“等着救你啊!”適應黑暗的沈清安看出阿刁眼中的戲謔。

兩人躺在牀上,沈清安從阿刁口中知道了阿聰過去,以及那隻假眼的來由。

阿聰小時候發燒突然發聲困難,原本頭腦聰明的他在父親離開後綴學了,家裏沒錢供他繼續讀書,他開始學着編竹子,後來跑去採石,不幸的是山上濺下的石子弄瞎了他的左眼,無奈裝了只狗眼。攢了點錢的他娘一直在替他物色媳婦,只是沒了父親的家無比清貧,這種男人多女人少的窮山溝哪有女子會看上他,和他一樣大的同齡人都是從外地買媳婦,尋到像沈清安這種文化人簡直是八輩子的福氣。

“福氣?也許是他的晦氣!”沈清安唏噓。

“難道阿聰沒有碰你!這種男人,阿刁我也開始佩服了!”阿刁像看稀罕物般看着沈清安。

隨後望着別處,她悠悠地說:“你和他,兩個世界的人……”

......

隨後沈清安解了阿刁的疑惑,她眼睛閃着晶瑩和忿忿,靠着牀沿簡單講起此前發生的事。

片刻後。

“你懷疑是你繼母做的?”

“不然是誰?騙我說我爸出了事故在搶救。我哪有仇人,要麼我爸的仇人?他做生意能有人要動手賣他女兒!賭場的人要的只是錢,賣我到這兒也沒幾個錢吧!”

“別擔心,如果學校門口有監控的話,警察應該已經開始調查接你走的人!估計很快會找到這兒!”

“阿刁,我怕阿聰他爹,看他眼神就心悸,阿聰他是個好人!”

“我會救你出去的!”

“聽人說村上有人逃走,是阿刁你乾的?不用回答,我喜歡這樣的你!”

……

佛曉將至,兩人漸漸入了夢鄉。此前商量好明早阿刁出去打沈清安父親電話,報警極有可能被發現,沈清安在期盼中睡得很香,卸了負擔的輕鬆。醒來時窗外下起了雨,很少雨水的地方連老天都可憐起她了。唯一簡陋的梳妝檯上堆着些喫的,阿刁已經走了。

她真好!沈清安想!

等了一天也未見阿刁清秀身影回來,沈清安開始惴惴不安,她不要阿刁出事,她是沈清安唯一的希望。等待讓人心煩,更讓人恐懼,幸好兩個老人沒有到阿刁屋子來查看。阿刁是個變數,彷彿暗夜中的一絲亮光,並不特別閃亮卻持續不斷照着,給人奇蹟的女人。

入夜,沈清安在阿刁公婆的哭泣聲中驚醒,阿刁死了嗎?

她的出現把兩個老人嚇傻了,他們沒見過沈清安,此時才意識到阿刁在幫西頭阿聰家買回來的媳婦。沈清安在老人的結巴中明白了阿刁進了醫院,她用刀捅了阿聰父親,事情經過沒人知道,現兩人都在縣醫院生死不明。

第二日雞還沒叫,在兩個老人幫助下沈清安將臉塗黑喬裝成農婦坐上村裏到縣城的牛車,因爲是老實巴交阿刁公婆的拜託,昏昏亮的天色下沒人在意她的行蹤。

沈清安很後悔此前沒有跟阿刁一起走,否則阿刁也不會受傷。

一路上想着阿刁的模樣,想到她雲南的家。沈清安其實也清楚自己是被領養的,母親去世前有個深夜她聽到了父母的談話,那時的母親病已嚴重,她是從雲南那邊被抱養過來的。

她和阿刁是被命運引領到一起的兩人,阿刁真像沈清安的姐姐,不!也許就是她的姐姐。

天色漸漸發白,暗夜的星辰在退去,沈清安的心在堅定。她要重新回到她的世界,就像母親一直在她心中不離不去,只是現在又多了幾個掛念的人。


一月後,校園內,銀杏葉染上枯黃徐徐落下。曾經消失的女孩剪了短髮,站在樹下睜開眼彷彿做了個夢,看着飛轉的葉片隨風遠去微微一笑,人雖未變心境卻已是走了半生,歲月轉瞬即逝卻歷歷在目。

拿起手機她撥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頭傳來雜亂聲響和很輕的話語:“哪個?是……!”

“阿聰,把手機對準耳朵,遠了聽不清!”

“……你、你好嗎?”

“挺好的,上學了,過些日子幫你註冊網上銷售,你編得東西都很好,會很暢銷!多賺點錢再娶個真的媳婦!”有容德乃大,無欺心自安,沈清安一直這麼想。

對方沉默,沈清安知道他在聽!自己的路還要繼續,她是幸運的,碰到的是阿聰!

阿聰的路也在繼續,也許在阿聰眼裏,她是意外闖入的精靈,入了心很難出去。但沈清安的夢怎會停留在清浪村,小語種專業的她想着哪天去海外追夢,清浪村困不住她,此處也困不住她。

週末,沈清安打算回家看父親,想到那日老淚縱橫的他似乎蒼老了許多,父親原來這麼在乎她。她問父親是否要爲繼母說情減輕罪責時,父親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想念阿刁了,她說會來看她!清浪村被拐賣的女子被救走的救走,留的留,阿刁呢?

沈清安抱緊身子拿出書本走向教室,以前一直抱怨的課本現在沒來由的可愛,連日的補習也不覺辛苦,是否只有經歷苦難才知曾經擁有的可貴。

天冷了,心卻很暖。

隨風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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