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北伐結束,硝煙瀰漫東方這片土地,國土統一的願望似幽微在逐漸亮起。

水深火熱裏的民衆似看到了希冀,這一切背後卻堆滿了軍人的屍身血海。

滬上的清晨,有霧,將軍莫懷山戰死的消息隨着晨曦暈開傳遍了每個角落。

光線透出雲層,白公館三樓靠東的圓形房間內,白熹夢魘般驚醒,初春的微汗沁在額頭溼了髮絲。窗外枝頭的花苞在微風中輕顫,按住胸口狂跳的心她走到窗口,推開映出晨容的琉璃窗後報童的吆喝聲更加清晰,她面色泛白心似一下被抽空似的,扶着邊框的手緩緩鬆了,順着牆身子滑了下去。

他怎麼會死?她想再次見他,她四處打聽,甚至動用父親的關係去找心中的影子,最終只是個幻影。

白熹,白家唯一的千金,字梅傲,因喜梅花。雕龍畫鳳的白公館內佛堂、休息室、棋牌室等一應俱全。此時二樓她父親躺在牀上,幾個貼身侍從圍着,公館內外皆是黑衣人守着。幾天前白家老爺白知行被人劫持,給了一筆贖金方纔放回,人雖回來一條腿卻廢了。事後知情人透露這是北洋政府的報復,誰叫滬上銀行家白夑文和北伐軍暗通款曲,資助軍費。

前些年他就被人綁在暗無天日的水牢折磨許久,幸虧南方軍的大力營救才保住性命,雙腿因此落下病根,這次徹底廢了。江浙財閥有攪動風雲變幻之手段,如此局勢之下最爲敏感。此時樓下西側內間,白熹的母親,一個嫺靜端莊的夫人正跪在佛像面前唸唸有詞。

晨曦吞噬了霧氣,光線照射在屋舍林立的石庫門巷,煙火的巷子逐漸有了喧囂。一間租住整潔的房內,躺在絲絨被中的女子微微睜眼,細微動作驚動了躺在地鋪上的男子,她名義上的丈夫。報童聲隨着樓下的議論聲使她睡意全無,莫懷山戰死!一絲酸楚沒來由泛上眼角,合上霧氣濛濛的眼眸她翻身拉上些被子,薄被凹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材。女子卻在心裏嘲笑自己,唐卉啊唐卉,他是你什麼人,如此在乎他, 想着想着枕邊溼了一片。

莫家公館,一派喜氣洋洋就差幾個燈籠上房了,翹首以盼等着重要人的到來。

院落裏,風韻猶存的兩個中年女子身着旗袍,忙裏忙外也不失優雅氣度。略矮的腹部微隆似有身孕,兩人面上皆是蓋不住的喜悅,閒不住的兩個主人家親歷親爲,比如桌布的顏色、茶盞的擺放、房間的清掃、薰香的味道每個細節都不放過。一個侍從門外進來,將清晨的報紙擺放到桌上躬身離開,莫懷山將軍戰死幾字赫然在目,兩人對視一眼隨後釋然微笑。

無聲的風吹起院中的落葉,院牆邊蒼勁的槐樹枝葉微微搖曳,樹是她們父親買下這宅子時摘下的。一個前朝文臣,憑着一張苦口一支禿筆獻身昏睡的朝廷,後投身張香帥手下着了戎裝參加革命,莫家的風光隨着他起起落落,此時的他卻靜靜立在祠堂裏蔭佑着小輩們。槐樹在幾十年的光景裏蒼勁挺拔經歷了風雪,夏日裏會吐出竄竄雪白小花,香氣瀰漫院宅。湊在一起說話的兩人邊說邊感慨起來,一聲清脆喊聲也沒中斷談話,一個年輕女孩自屋內走出,仿如一道靚麗景色,披肩長髮元寶領,下身配黑色百褶裙,裙襬隨着纖細腰肢畫着好看的弧度。

-媽,二姨,你們在說小舅舅?女孩叫孫世桉,暑假後即將北上求學,蔡先生開創了男女同校先河,莫家女子當仁不讓,莫家都出了敢作敢當的人物,除了小公子莫鴻銘放浪不羈神龍見首不見尾,外人眼中沒多少建樹。

-安安,莫將軍離去,你小舅便要回來了。喜憂參半的一句話從那身材略高的女子口中道出。

前些天,初春的風雨伴着雷鳴如同夢魘,此時晨曦全然暈開,槐樹枝葉倒映在地面,屋舍染上淡金色光芒,莫家上下都感受到了這絲暖意,悽風苦雨久了,就期盼這一點薄明天色。

中午時分,黃浦江邊,鳴笛聲中。一艘“江”字號客輪緩緩靠近外白渡橋,密集的漁船、客輪、貨輪等擁擠在江面上,插着英美旗幟的輪船招搖過江,上面裝載着大炮和小型飛機,冒着黑煙、白煙,皆烏煙瘴氣。

一個身着白色便服的男子走在行人如織的甲板上,腳步些許遲緩,細瞧便可看出他左腳有恙,身側一臉書卷氣的年輕人身子筆直地提着行李。男子微擡帽沿,舒緩開的眉下眼眸閃過激動。黃浦江邊大廈林立,皆是洋人來後的產物,男子腦海不由浮現出西北地區百姓的破舊屋舍和有限喫食,到處皆是翻撿垃圾堆的孩童,認命的眼神失去了和命運抗爭的勇氣,似乎活着已是奢侈。到底何時不乞靈於洋商,民衆有立業謀生之地,工人安於市、農民安於鄉、知識界安於校舍。

蘇州河流水依舊潺潺,天上浮雲悠悠,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遠眺百老匯大廈的繁華奢靡,故地迴歸說不出的酸楚。裝過大海星辰的心,腦海浮現的依舊是一個個熟悉的音容笑貌,他們在自己面前倒下,共患難不畏生死的同袍。山河千秋萬代埋了多少忠骨,前仆後繼皆是爲了家國統一,何時才能驅逐列強,即便血濺塵土與草木枯榮也值了。拂去那些面容他眼眸騰起了霧氣,幸好春日的風一吹,多少吹走了些傷感。

他摸了摸胸口下藏着的袋子,隨他一路南北輾轉,該找到它主人了。

男子三十歲上下,名叫莫鴻銘,莫家最小的公子,氣宇軒昂毫不遜色於周邊各色人等。身側年輕人叫林斯綸,他的手下。此時人潮推擠着他們往前,不遠處黃包車排列着,載着客的車伕腳速比電車都快,日夜辛苦賺錢不到四十歲便會疾病纏身,精瘦的身軀小腿綁帶下踩着磨破的草鞋,坐的人卻非富即貴皆光鮮亮麗。出神間,衆多簇擁的戴帽人羣中,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頂着西瓜樣式的帽子拼命朝他招手,面上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急切。

-走吧!他輕聲對林斯綸說。

-少主人,這兒、這兒!總算把您盼回來了。深深看了眼面前的公子,老者垂目避開他家公子柔和關切的目光,怕被來人看出瞬間升起的霧氣。視線再移到身側年輕人身上,莫鴻銘隨即介紹。

-鄭伯,他叫林斯綸,這幾年跟着我,喚他小林好了。鄭伯微笑頷首,意欲接過他手中的箱子行李卻被林斯綸微笑推開了。

-鄭伯,您老身子可好?莫鴻銘的手搭上鄭伯的肩頭,面頰的笑容如這春日的暖陽。

-好着呢!鄭伯使勁頷首,眼神卻停在莫鴻銘異樣的腿上,多看了幾眼終究還是未開口,默默擠去前面引路,頭卻幾次側到袖子上抹着眼角。

此時的莫鴻銘倏地擡眼朝身後望去,視線停在一個方向,扶了扶帽子微微頷首,那兒站立着個年輕軍官,身側幾個警衛跟隨。那人模樣清瘦嘴角自帶天生翹起的弧度,彷彿向陽而生的綠植,微笑迴應着朝他舉手敬禮,林斯綸注意到也回首微笑,兩人收回目光莫鴻銘眼神微縮,瞬間面頰變得堅毅邁開步子,彷彿邁向人生新的階段。

車子穿梭在人力車、自行車羣中,黃包車靈活自如競賽般爲掙幾個錢拼着命,坐在車裏的莫鴻銘看着有些說不出的異樣。車經過十里洋場,印度人握着警棍彆着手槍在幫英國人巡視,趾高氣揚談笑風生踏在國人的土地上。兩側商鋪飄揚着顯目的廣告旗幟,穿過這片玲琅滿目車子緩慢拐進一條巷子,不多的行人走在兩側,突然車子右側閃出一個白色身影,鄭伯警覺剎車停下,白色衣裙的女子在街道上格外顯目,她靠着車子視線卻看向身後,不遠處幾個黑衣人緊緊尾隨,此時駐足手放在腰間,身後“救命”聲不斷,一個踉蹌倒地的女孩拖着哭腔,周遭行人駐足卻未有上前的人。

莫鴻銘示意鄭伯別動,林斯綸已從右側門下車查看,待兩人看清女子狀況無礙後舒了口氣,所幸車子開得不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林斯綸瞧清女子面容後一愣,隨即瞥見眼神閃過欣喜的莫公子將他們擋在身後,緊了緊手上的白色手套,一副滬上公子哥的紈絝模樣,眼神銳利射向黑衣人。

-怎麼!光天化日想動手!仗都打完了,我莫公子的人也敢動!黑衣人警惕的閃過猶豫,躊躇不前似等命令,身後一輛軍用汽車彷彿停了很久,此時喇叭突兀響起,黑衣人收回狠厲目光轉身折回。然而莫鴻銘似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響,隨着“砰”的一聲,他敏銳判斷出子彈射來的方位,是那輛汽車方向,他推開後面兩人隨即護住,子彈擦過左側手臂外衣彈在車上落地。迅速起身的斯綸握着手槍只見那車消失轉角,一陣心悸拂過心頭。莫鴻銘回神放開身下人,手臂上的溫熱使心莫名跳得很快,遂開口打破這氣氛。

-你、你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女子起身對上一雙俊朗柔和的眉眼,怎麼是他!莫鴻銘卻發現他紅腫的眼睛。

-無礙,多謝。女子眸中閃過慌亂,凌亂的髮絲垂在耳側,長度齊肩隨着脖頸處的絲巾在微風下徐徐而動,面頰微紅清麗動人,貼合的小圓領勾勒出她修長白皙的脖頸。莫鴻銘心又似漏跳了半拍,雙腳向後挪了挪,帽沿微微壓下。

滬上曾傳,莫家這紈絝公子三年前去讀日本士官學校,如今這是學成歸來了?女子視線掠過他額頭數道細微疤痕和冒出的汗漬。此時鄭伯上前查看幾人的傷勢,那喊救命的女孩已從驚愕中緩過來,此時跌跌撞撞跑近。

-小姐,我的小姐,你沒事就好,否則我就完了!老爺他不讓我們出來……女孩叫海棠,此時緊張兮兮地圍着自家小姐轉了幾圈,確定沒事才拍了拍胸口鬆了口氣。

-沒事!別一驚一乍的。她微笑示意海棠莫要多說,莫鴻銘輕咳一聲開口。

-在下莫鴻銘,要是不介意,上車吧,我送你們回去。說話間他瞧見女子手中握皺的報紙,剛纔情形下她依舊未鬆手,透過她白皙的指縫北伐幾字露了出來,他心底一暖。

-沒事,多謝莫公子相救,白熹改日定登門致謝。看着和昔日判若兩人的男子白熹一絲無措。

瞬間,腦海浮現出十年前那個動亂時期,那次聲勢浩大的運動。那座宮牆內外呈現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搖搖欲墜的朝廷到了末路。白熹英國留學回來,隨之回來的還有西方新思想,影響年輕人思想進步的報刊如雨後春草出現,進步學生如浪濤滾滾前仆後繼。北大在蔡先生兼容並色的教育方針下學術自由,弱國無外交自巴黎和會上的恥辱,林長民的《山東亡矣!》北京十三所高校決定5月4日舉行遊行示威,後又上升至全國各地衆多行業參與的集會,示威遊行日益壯大,六月後乃至上海工人全面罷工。烽火歲月依舊在眼前,白熹北上查看正在籌辦的燕京大學,也加入到了示威隊伍中,混亂衝突中有雙手及時扶起了她,起初抗拒以爲是來鎮壓遊行的軍警,待看清他們的護國軍裝樣式才升起莫名信任,後來才知他們暗中救了不知多少遊行的學生,那時起白熹知道自己喜歡怎樣的人。

此時眼前人像極了那人,尤其是漆黑的眸子,她永遠記得他的名字!“莫懷山”少將,年輕清澈的眼眸似裝着星辰,明亮如蒼穹中的銀河。後來他屢次發表愛國言論,至此這個名字再也無法從白熹心底抹去。

像極了的眼睛只是面前人臉頰輪廓更加分明,下頜收斂少了張揚不羈,此刻笑容裏透出漫不經心的男人是莫鴻銘卻不是莫懷山,平復下沒來由的慌亂和心跳白熹告辭離開。

-走吧!她眼神示意海棠,誰知女孩天生腦子不開竅,接過話茬道。

-對,回去了,新姑爺快到了……白熹又湧起一陣溫熱,眼梢瞥見莫鴻銘意味深長的目光,忙藉口家中有事拉着海棠匆匆離去。白府距離此處不遠,莫鴻銘目送那婀娜的身姿緩緩走遠,示意鄭伯開車跟隨,鄭伯似明白了什麼發動汽車緊隨其後,此時莫鴻銘才按住更加發燙的額頭。

-少主人不舒服?我看你腳有傷?對着後視鏡中關切的眼神莫鴻銘微微搖頭。

-沒事,先回去。心底卻知道,比起不在的那些人,他這點傷算什麼,身側斯綸投來擔憂的眼神。

-少主人,現在太平了嗎?去年上海大遊行和罷工,寶山路那個慘,連着幾天血腥味不去,連流氓地痞都說爲了家國和民衆,我老了也糊塗了,幸虧大小姐和二小姐那時去了南方,否則......老人看着前方視線有些模糊,下面一半話沒下去。鄭伯的子女都在這亂世中走了,莫家成了他唯一的家,對着車上的小公子自然更加親近。

-會好的,統一後恢復實業和教育,會慢慢好起來的,日子會好過的。耳畔不合時宜浮現那次攻佔武昌城的情景,炮聲、槍聲、呼喊聲,各種聲嘶力竭,浮橋的斷裂,撤退的倉惶,多少人死在那裏沒有出來,路死路埋,國土之上皆是故土。他壓了壓帽沿將雙眼攏在陰影裏,此生都無法忘懷了。突然轉念想到女子說得登門拜訪, 她連自己的住址都沒問,想來只是順口一提,隨即自嘲一笑,她怎會和他這個紈絝牽扯不清。

其實,白熹早年間便見過莫鴻銘多次。莫家這紈絝公子神出鬼沒,不是幾年不見便是整年都混跡滬上的酒會和聚會。白熹出身世家鮮少參加此類聚會,早年留洋骨子裏性情卻依舊矜持。此時快到白府的她,突然懊惱忘了問莫懷山和莫家的關係,莫懷山那時隸屬南方軍,是躊躇滿志的少將軍,未再見卻刻在了心,這緣份,是否只能是一眼。

今日她要見父親安排的女婿人選,女子二十六歲已老大不小,乘龍快婿是年輕軍官趙夢垶,今日即將抵達上海。

白熹到家攤開柔皺的報紙,莫名的霧氣在暖風中凝聚成清淚,悄然落上報紙上的文字而後緩緩暈開,彷彿國土山河碎裂般令人心痛。

生命隨着信念呈現斑斕,即便前方步履艱辛,永不遲到的那抹春色依舊會悄然枝頭。

孫先生革命後,各地大小軍閥割據一方,背後有着不同列強的身影,紛紛綢繆着統一後的帝王夢。那時的莫懷山隸屬南方軍,不依附任何的勢力,然而軍隊必須考慮經費和軍餉,雖聯繫上江浙財閥在背後支持然也有捉襟見肘之時,將軍痛恨一根菸槍帶來的影響,遜清後期鴉片低價流通至民衆,舉國上下奄奄若病夫,遍地顏色枯羸的靈魂,故絕不種植此物籌錢。

那次學潮運動後經費一度緊張,將軍桌案上一份軍報,又是缺軍餉,幾個旅的軍餉都未發,爲此他一籌莫展。恰巧當日,一隻悄然而至的錢袋連同裏面數十張銀票輾轉到他手中,可以去各大銀行兌換,解了一時的燃眉。那隻錦緞質地的錢袋上繡着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針法幼稚卻透出一絲可愛和執着,附着的一封信箋寫着莫懷山少將親啓,字跡娟秀乾淨,裏面用白話文寫了寥寥幾句,落款處一朵豔麗奪目的梅花傲雪挺立。

一時間,莫少將軍紅顏知己的傳遍軍隊各處,成了烽火歲月中難得的旖旎話題。以至後來圍剿負傷處理傷口時,女護士都會瞅着他的臉色藉此緩和沒打麻藥的痛楚,果真有着緩解傷痛之良效。

早年間,他也託朋友暗中尋遍滬上名流圈子終是無果,隨着深入還莫名牽扯出一段啼笑皆非的情感。

女人叫唐卉,是個有夫之婦,平時穿梭滬上有錢人圈子,時常瞄準圈中大魚一旦有機可乘便立馬收網。興許她得知了莫公子暗中打聽的事,竟然晦澀莫測地說知道是誰,看着莫鴻銘的眼神秋波盪漾,甚至貼上問他莫懷山是他什麼人?期待見見這聲名赫赫的少將。莫鴻銘插科打諢也糊弄不過去,唐卉纖細的腰肢黏人般貼上莫小公子,外人饒有興趣地品論小公子和滬上交際花牽扯不清、曖昧有餘的情感,皆佩服唐小姐丈夫的大度, 那個戴着眼睛緘默無聲的文人。而沒人知道莫家公子心中自有自己的白月光,他看她如鏡中月清澈純淨,一波波在心底漾開不敢觸碰。

那白月光便是莫公子在浦江飯店二度相遇的女子。那個冬日傍晚,他和幾個公子哥受邀聚在浦江飯店,此飯店最早是英國商人投資,沒去過的人被大廳維多利亞巴洛克式風格深深吸引,四周皆是洋人、軍閥富貴閒人談笑風生、杯盞搖曳。席間有人談到要北上, 也有人要南下,此次形式上的相聚也是分別。輪到莫鴻銘時他斜倚在椅子上說要去日本,還說是大姐逼他去的,大家笑笑繼續喝酒。莫鴻銘灌了幾杯,無意間擡眼,木質的旋轉樓梯上緩緩下來個女孩,歐洲新潮的連體裙外裹着件玄狐皮裘,吊燈輝映下如月光般楚楚動人,莫公子拿着捲餅的手頓住了,是她?那時她身着學生裝意氣風發在北京遊行,淡然的氣質堅毅的眼神他猶在眼前,手落下桌上的銀刀落地,掉在小木塊拼接的地面發出響聲,一衆人戲謔地看向他。

此時他才知道女孩叫白熹,是滬上金融家白知行的寶貝獨女。

好巧不巧,從交誼舞池出來的唐卉將他拉回了現實,白家千金淡漠的眼神瞥向他們,莫公子捕捉到女孩目光的詫異,隨即又讀出了絲許鄙夷。唐卉緩緩放開搭着他的手臂,“交際花”言語似有酸味。

-莫少,再看眼珠要掉下來了,看來我的一往情深要付之東流咯,白家千金,她可不好追!滬上多少媒人踏破白府門檻都無功而返,這不,白小姐至今單身。說完自己往莫鴻銘杯酒倒滿酒一飲而盡。

-話說,今日她怎會出現在此?她不是鮮少出席宴會。角落裏,即將到外交部實習的年輕公子開口。

莫鴻銘似沒在意談話喃喃自語,視線隨着女孩到了飯店門口,身側是頻頻回首的洋人,她卻毫不在意周遭視線,拂動着裙襬擡着若隱若現的小腿向外走去,彷彿跨去另外一個世界,遙不可及的世界。

車停在莫公館門口,莫鴻銘緩步下車,林斯綸小跑爲他開門,他摘下帽子露出寸頭,環顧四周彷彿想攏進所有記憶。院子屋檐舊草長出了綠意,一點生機爬上牆頭。隨着鄭伯的一聲“少主人回來咯”。莫公子霧氣濛濛的眼眸彎出笑意,迎上一衆期盼的眼神,從鬼門關回到了人間,爲自己活着也爲死去的人活着。

-鴻哥兒,讓大姐細細瞧瞧。高個女子是莫家大姐莫嬗辭,嫁給南方船運的主人,自丈夫出事後她接管了一大半家族生意,過程雖然驚心動魄幸虧有她這個小弟暗中斡旋還是成了,否則航運落到小姨子手中就完了,那小姨子的丈夫和倭人來往密切,期間大小姐也幸得丈夫忠心得力的手下協助生意才慢慢迴轉,又憑着她女子的柔韌做得風生水起。

-小弟瘦了!二姐莫嬗漪摸着隆起的腹部滿臉笑意,這莫嬗漪文筆犀利,白話文和古文並用書寫着時代的進步和覺醒。前些年軍警進入報社查封進步言論,後又想給報社津貼收買爲幕後軍閥們發聲,拒絕的都遭到了報復,二小姐的許多文章都因此被壓下,甚至還收到過帶着子彈的信封。此時心細如髮的莫嬗漪看出弟弟腳上的問題。

-人回來就好!鄭伯麻煩你去請季醫生來一趟!鄭伯聽到二小姐吩咐趕忙出門,似就等着這命令,莫鴻銘一直佩服二姐的心細。

-二姐,看來我又有外甥了!凡事都要小心行事!二小姐微微頷首將毛巾都給他,想起了在香港讀書的大兒子。

-會的,二姐有數。寵溺地看着他。

-小舅舅……二姨,小舅他怎麼了?聽到請醫生,孫世桉正欲撲上他小舅舅的手臂慌忙放下,尷尬地對上旁邊林斯綸不可思議的目光,林斯綸沒料到小女孩如此熱情,更不知這女孩對莫鴻銘有着天生的親近,小時候不知天高地厚地放話長大要嫁給自己舅舅。一衆人微笑着看莫鴻銘親暱地摸着她的頭。莫嬗辭已上前查看傷勢,當撩開褲管看到綁着繃帶的左腿時淚還是沒止住。

噓寒問暖後,莫鴻銘來到書房,看得出仔細打掃過,眼光停在牆上的照片上,其中一張是夫婦兩人的照片,抑制不住愉悅的女子微微偏頭靠在身側軍人肩上,軍人一臉寵溺偏還在正經的樣子,莫鴻銘和他有七分像,其餘的更像女子,特別是眉眼,疏朗細長英氣逼人和照片上女子一模一樣, 莫鴻銘鼻子一酸,喃喃開口。

-父親、母親,兒子回來了,但,我的命是死後的戰友們給的,父親,北伐終於結束,我們的國土名義上統一了,但,不知爲何有些堅持的東西在變,您一直想看到民衆覺醒國土安定,此戰後如今似要安定了,爲何、爲何偏離了我們的初衷,父親, 您曾經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的現狀是得了民心嗎?

-父親,您讓我心懷山河,我便取名莫懷山,您叫我不論何時要對得起自己的良知,我做到了。莫懷山死了,今後的路我會考慮清楚如何走。

門外,女孩孫世桉屏住呼吸,擦去眼角的淚輕聲下了樓。

......

片刻,醫生來了,一番檢查後以爲這是紈絝公子打架鬥毆所致,就說保守治療,莫鴻銘卻叫他打斷了重新接骨。幾日後在常人無法忍受的劇痛後莫公子昏睡過去。入夜隔壁公館戲班子的咿咿呀呀吵醒了他,細聽在唱霸王別姬,想到自己至今不敢娶親,腦海中便浮現出白日裏那個清秀面容,此時樓下傳來嘈雜聲和門口林斯綸的聲音。

-將軍,有客拜訪大小姐,看着、看着不太友好!莫鴻銘知道大姐掌握着夫家的航運,這麼晚來人打擾絕無好事。

他拿起書房內電話接通一個號碼,接通後聽筒耳語幾句隨即掛斷。

樓下,一個投靠南京政府的東北軍官,攜帶着一個日本商人和翻譯坐在大廳內,孫世桉被留在內間照顧莫嬗漪。大小姐莫嬗辭不卑不亢端起白瓷茶盞一下下颳着面上的茶葉,茶盞在燈光下泛着潤澤的光,自接管生意來她的原則就是不爲一切列強做事,此時與其說是和倭寇合作,不如說是他們想強行徵用自家的航運,這事不萬萬做不得。委婉拒絕後那詭譎的日本人臉色不悅,眉蹙得越發緊了,他瞥了眼隨行的持槍士兵,暗示只要一聲令下此處便沒活口,只是礙於莫老將軍的威望故不敢輕舉妄動。莫嬗辭身側循循善誘的東北軍官滿臉無奈,雙方都得罪 不得,對於莫家他還受過莫大小姐船票的恩惠。

-這是唱得哪齣戲!是要霸王自刎嗎!這不是沈副官嘛,你我可是喝過花酒的,轉頭便不認人了!樓梯上,瘸着腿的莫鴻銘左手一下下敲着扶手下來,身側林斯綸蹙眉緊緊跟着。

那個東北軍官趕緊走到樓梯下打圓場,那日本人根本不領情,天生薄命樣瘦削的臉盯着下來的公子,叫翻譯緊緊逼問。

-今兒誰敢動我大姐,誰便給我躺着出去!流利的日語自莫鴻銘口中而出,日本人點地的手杖一顫。忽然大門口傳來車輛和跳下車子的腳步聲,一衆持槍的軍人衝進院子,隔壁公館唱戲聲音停了,霸王似乎還未及自刎,日本人和翻譯傻眼了,見事不妙的翻譯趕忙躬身致歉,片刻一衆人悄然撤離了公館。

莫鴻銘朝着士兵後面的軍官頷首,他便是此前和莫鴻銘同一班船的軍人,莫大小姐立即起身感謝,經介紹得知他叫趙夢垶,從前在莫懷山將軍手下。大小姐心知肚明的欲請他坐下喝茶,趙夢垶以夜深爲由告辭欲改日登門拜訪,欲轉身眼眸亮了,孫世桉從內屋出來,靈動的眼眸對上這位軍官,頓了幾秒的趙夢垶如夢初醒般揮手匆匆離開,一衆人緊隨其後。

孫世桉因爲舅舅故對軍官極有好感,她長大後得知不能嫁給帥氣的舅舅很是生氣,此時看着離去的男子覺得如春日的太陽花,溫暖富有生機,她摸着發燙的臉頰,爲了掩飾衆人投來的目光慌忙挽住了母親的手臂。

一月後,一封請柬遞到莫公館,竟然是白熹請莫鴻銘到浦江飯店的致謝宴,彷彿她知曉莫家公子的腳傷才遲遲遞來名帖。

幾年後再次踏進浦江飯店,雖物是人非,黃浦江邊卻依舊貨運繁忙,一切似乎沒變似乎又變了。莫鴻銘被引入指定的包廂,白熹已經在了,身側一個軍官挨着她坐着,待看清軍官的面容後兩人同時一愣,隨即默契地像沒事人一樣等着女主人開口介紹。

-這位是莫鴻銘公子,滬上......從事......白熹有些後悔介紹太多,說出後又不知該如何介紹這紈絝公子,每每聽到的傳言皆是這紈絝喫喝玩樂的事蹟,他具體做什麼也不清楚,幸好這紈絝打開扇子開始自我解嘲。

-不務正業,沒什麼建樹,喫喝玩樂把家都快敗光的廢物。白熹身側的軍官忍着笑意卻又努力維持着正經,白熹有些尷尬隨即轉頭介紹身側軍官。

-這位是趙夢垶,北伐的名將。不知爲何白熹注意到對面紈絝拍手時身側的趙夢垶垂目不語,莫鴻銘放下拍着的手似幡然大悟。

-莫非那日所說的新姑爺便是這位趙先生?此刻他想着那日,趙夢垶在白府相親卻被自己深夜叫過來有些過意不去。

-是。白熹有些猶豫地低聲承認,明知對面不過是莫家紈絝而已,爲何莫名有些心慌。

-我和白小姐約定先互相瞭解,相處合適再進一步......趙夢垶說時白熹瞥向他,似在怪他說多了,趙夢垶卻像倒豆子似的和盤突出這半月的一切,眼見莫鴻銘快將扇子扇得散架了,白熹忙叫開席同時說她表弟會晚些到。

敬完感謝酒,三人從馮玉祥逼宮說到遜清皇帝逃進日本公使館,當談到倭寇對溥儀的籌謀時趙夢垶的臉色些許陰鬱,他想起了幾個遜清遺老此前找到他尋求支持之事,心不死的那些擁護遜清皇朝的貴人們依舊做着復辟舊夢,全然不顧歷史的潮流在滾滾向前。那日他只說了自己沒多久割掉了盲腸,因爲長在身上沒什麼用處,只會時常帶來痛楚,看着面面相覷的幾人沒留多久便起身告辭。趙夢垶知道他們想找的其實是將軍莫懷山,苦於打聽不到這位神出鬼沒將軍的行蹤。

接着,話題不知怎得落到了莫懷山將軍身上,趙夢垶意味深長地看着莫鴻銘,那位卻像個沒事人照樣虛握酒杯喝着。白熹的神情卻突然黯淡,沒多久兩人知曉了她對將軍的仰慕,也從莫鴻銘喝酒的神情中覷出了難以抑制的欣喜,趙夢垶剛想開口身側白熹話語一轉。

-原諒我不懂時政,二位,如果莫將軍還在,他會支持如今的南京政府嗎?這些年他們做的事情是否還遵循着孫先生的初衷?問完趙夢垶不置可否,對面的紈絝卻望着隔壁一桌子歡聲笑語的洋人喃喃自語。

-他應該只支持正義,任何違背良知的事情不會幹,趙先生您說是吧?說完盯着趙夢垶,趙夢垶倏地站起來,意識到不對趕緊坐下舉着右手發誓般說。

-我,趙某人絕不會幹傷天害理的事情,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行了,你們倆還嚴肅起來了,當我沒問,喫菜,來,我再敬莫公子一杯。白熹不明所以卻意識到氣氛的尷尬。

此時門外嘈雜聲傳來,一個年輕人急促地跑進來,莫鴻銘看清是幾年前滬上那此宴會中的一個年輕人,那個即將到外交部實習的青年才俊。

-不好了,抓人了,表姐!外面抓人了,是那個交際花,唐卉......白熹不知怎得看向對面的紈絝公子,誰都知道莫公子和唐卉之間的曖昧。

-跟過本公子的人還是要救的!趙先生你說呢?莫鴻銘意味深長看着白熹身側的男人,他似乎心領神會。

-唐卉去年前就被巡捕房抓進去過,說是有人告發她同紅區有聯繫,滬上交際花和紅區能有什麼關係......那外交官話音未完莫鴻銘已起身出去了,趙夢垶緊隨其後,到門口和跟隨的警衛耳語幾句,其中一人離開跑遠。

不遠處,昔日妖嬈嫵媚的唐美人在軍警的拉扯中頭髮凌亂,衣衫釦子掉落卻維持着風度冷眼看着身側的軍警,不時有人摸着下頜取笑這位滬上的交際花,眼中閃出的卻是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

忽然,一個戴着白色帽子,雙手插在口袋中的那男子攔住了幾人去路,冷峻的神色立馬顯出戲謔樣子,唐卉看到他的一瞬間表情愕然隨即喜極而泣。

-隨便抓人,有逮捕令嗎?斜眼看着這羣不分黑白賣命的人。

-莫公子?哎呦!你誰啊?走開!今日不管有沒有逮捕令,老子都要帶她走!這是上頭的命令!趾高氣昂的軍警揮舞着警棍,莫鴻銘駐足未動。推搡間,林斯綸欲伸向腰間的手被莫鴻銘默默按下,跟着出來的白熹看到拉扯間什麼東西從莫鴻銘胸口滑落,待看清後是個袋子後人似泥塑般頓住了,那個軍警還順勢攆踩那個的袋子,觸不及防腰間一鬆,一把手槍抵住了他的腦門,莫鴻銘令周圍人無法看不清的手法抽走對方腰間手槍,這料想不到的一幕把衆人驚呆了。趙夢垶迅速上前亮明身份,軍警拉扯唐卉的手微微鬆了。

-撿!起!來!莫鴻銘話語令人發寒,林斯綸這幾天看慣了和風細雨的將軍,頓覺戰場上那個人又回來了,心底卻在納悶將軍不至於爲個袋子如此興師動衆。林斯綸是近幾年纔跟着將軍莫懷山故不清楚這錢袋對他的重要。

-不撿是吧!那,別怪我手滑!子彈上膛的聲音,周遭一陣驚呼。

此時趙夢垶剛纔離開的警衛帶着租界的巡警趕到,拿着武器圍攏了抓着唐卉的幾人。那軍警無奈俯身撿起袋子遞到莫鴻銘手中。莫公子隨即斜眼看着他退下子彈放進那人口袋,槍塞進他腰間時拍了拍,如此氣勢衆人皆被震懾。

趙夢垶一番交涉後,租界巡捕暫時帶走唐卉,莫鴻銘撿起幾步開外掉落的鞋子幫唐卉穿上,他心知只要人不落到華界那些人手裏便沒事,唐卉一步三回頭看着莫鴻銘,莫鴻銘卻摸着那個袋子,轉身卻對上怔怔望着他的白熹,四周人羣漸散只有她依舊沒動,直到趙夢垶對着莫鴻銘開口方纔回神。

-別擔心,我拜託了租界的朋友會照顧好唐女士的。他上前拍了拍莫鴻銘的肩膀,卻見白熹挪動步子。

-你到底是誰?這袋子……她一臉嚴肅地看着紈絝公子,莫鴻銘被她盯着莫名緊張,不由得起了紈絝的樣子。

-將軍莫懷山!我早該認出來的!她使勁攪動着手中的小包,彷彿想將它捻出水來。身側的侍女今日不是海棠,她突然醒悟似地脫口而出。

-小姐,是,是那個錢袋,不就是你親手縫製的那個嘛!你的手被戳了很多次,怎麼在莫公子手裏?莫公子......莫懷山......薔薇唸叨着彷彿發現了什麼,卻見她家小姐按住她的嘴。

-薔薇,小聲些。白熹生怕莫鴻銘的身份被他人認出,示意侍女說話謹慎。

莫鴻銘驚喜交加看着面前人,身側的林斯綸搓了搓鼻子也面露喜色,原來那個錢袋是將軍和佳人的信物。

-世界真小啊,看來我的鳳凰要棲去別人的枝頭咯......眉眼含笑的趙夢垶說完拉着林斯綸轉身進去飯店,還不忘眼神示意薔薇跟着,獨留下微妙又不知所措的兩人面對面站着。畢竟是久經戰場的軍人,莫鴻銘首先開口,柔和的語氣足以融化冬日的冰霜。

-這麼巧,找了這麼多年握都沒尋到主人,今日算是緣分。我代表南方衆將士感謝白熹小姐的捐助......不方便敬禮的他摘下帽子站直身子微微屈身,真摯的樣子令白熹慌了神。

-應該的,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喜歡唐卉小姐?瞬間轉換的話題令莫鴻銘一愣,白熹問出口才覺不好意思,無意識下又開始揉搓手中的小包。

-有些話不好現在和你說,日後和你講吧,總之我和她沒什麼,信我!似輕輕的耳語,白熹雙頰一熱,藍色的披肩往下搭了搭才覺有些涼快。

不日,交了錢的唐卉放了出來,林斯綸接她到一處公寓暫住。

一週後,滬上火車站,素顏沒戴珠翠的唐卉一身素衣沒了昔日滬上交際花的影子。她面前一個帥氣男人,臂彎被一個清麗女子挽着,女子順直的長髮攏在一側,頭上一頂圓形帽子既可愛又俏皮。

-不介意我抱抱你的人?唐卉話語一出,白熹默一愣隨即微笑着放開手臂退後半步,身後林斯綸將頭望向了天空。

唐卉虛抱上面前的男人,他卻瞥向後側的白熹,唐卉突然在莫鴻銘耳畔低語幾聲,隨即鬆開手臂轉身上了他預先包下的一節車廂,車上的唐卉眼眶已噙滿淚,俯身在看不見的位置悄悄擦去,來到車廂那已站着幾個來自紅區的人,隨從打扮正擺放着箱子,再次探出車窗揮手唐卉面頰已是春風滿面,此一別再無相見日。

這幾年,她所謂的“丈夫”也是底下黨,去年四一二事件中不幸被祕密抓捕後壯烈犧牲,屍骸無蹤,而活到現在的她無非是受了庇佑,接近莫家紈絝只想套取信息因他是莫老將軍後人,後來獲悉他的真實身份各自坦誠相待直到彼此信任,雖所屬不同黨派卻有着相同的信仰。

站臺上的莫鴻銘一身簡裝,頭髮微長向後攏着,一副墨鏡遮着面容卻顯出他越發帥氣的樣子,揮手告別,揮別一段不捨的同袍情誼。

-她對你有非分之想?再次挽上他胳膊的白熹側臉看他。

-她說,祝福我們!莫鴻銘未將唐卉喜歡他的那句說出來,他有自己的白月光,起初硝煙瀰漫的歲月中不敢有情,後來心中裝了樓梯上的身影,此時他側過臉對上一雙清澈調皮的眼眸。

-是我,對你有非分之想!瞧見白熹在將軍身側的嬌羞模樣,身後的林斯綸將頭擡得更加的高了。

年末,考慮了半年的東北軍終於易幟。期間趙夢垶頻繁拜訪莫公館,最終兩情相悅決定隨孫小姐孫世桉北上,她去北大上學,趙夢垶在北平軍政任職。

一年後,寒風凌冽,滬上一茶館後面包間,剛從南方回來的莫鴻銘脫去外套露出粗布長衫,除了臉上的英氣幾乎沒了昔日公子哥的紈絝樣,身側搭着披肩的白熹憐惜地望着,剪了短髮的她卻越發的嫵媚靈動。她剛想伸手搭上他的手,小廝掀簾端茶進來後,外側的林斯年慌忙吩咐暫時不需要什麼,小廝識趣地走開。

-這些日子很辛苦吧!南京政府在剿匪,據說昔日很多軍官都脫了軍裝藏身租界了,有的投了紅區......莫鴻銘不置可否,只爲正義的他也遭到了暗殺,一年中和白熹的聯繫只是幾份平淡的電報,兒女情長的話語只在夢裏。

莫鴻銘起身拉起白熹的手,順勢將她拉進懷中,白熹覺察到他身子突然微微一縮。

-怎麼?白熹離開他的身體擡起頭。

-沒事,許久未見你有些緊張。他掩飾還未癒合的傷口,面前忽閃的睫毛令他再也難以自制,嘴脣吻上她的眼眸,俯身臉頰貼上她還未暖和的面頰。白熹袖中蜷着的手緩緩鬆開撫上男人的後背,一股藥草味混着淡淡煙味襲來,他怎如此瘦削,鼻子一酸淚化在他的肩膀上。父親白知行最終贊成兩人的婚事,他因資助北伐軍有功有了官職,私下卻支持着民族事業。

幾日後的莫公館,除了鄭伯其餘人都不在,大小姐因要緊運輸愛國物資故回南方去斡旋了。二姐生下女兒便去了香港看大兒子,空蕩蕩的院落和房間內只剩一面人員齊全的照片牆,似喧囂卻靜穆。

爲了不給白熹帶來麻煩,禮成當日莫鴻銘沒請白家人在場,在鄭伯和一牆莫家親人的見證下,一對大姐莫嬗辭在廣東給莫鴻銘的戒指套上了彼此的無名指,喜極而泣的兩人默默相擁。入夜,樓下的鄭伯將一顆撕開的糖放入口中濁淚卻淌出了眼角,如此冷清的婚禮,老爺夫人在九泉之下會難過的!

這對新人在落着初雪的夜晚相擁相吻,一夜的旖旎時光刻上一生的誓言。

直至9月18日後,倭寇佔領東北,東北還有少數愛國將領在奮力抵抗,消極抗日的更多,國內一致聲援。莫鴻銘再次南下後即將北上抗日,此時時局出奇的詭異,關外抗日關內內戰。

老槐樹底下,落日餘暉,摸着白熹日漸隆起的腹部,莫鴻銘最終放下不捨,摸上她的臉頰。

-等我回來,帶你們去南方。隨即想到南方的莫家已經沒了,自從他脫離南京政府家就抄了。

-好。

夕陽西下,還剩一絲光芒在雲層底下射出。

莫鴻銘走了,爲了信仰和家國。白熹褪去一身珠翠等着他,腹中孩子落地後她起名叫莫憶山,思念日益加深卻依舊沒他的音訊,白熹拿着他最後一份電報等他。

將軍莫懷山曾踏過屍山火海活了下來,他不會死的。

莫家那槐樹依舊挺拔,白熹常叫人去打掃。時不時一個人還去睡一晚,抱着被子彷彿那人躺在身側。前年她親手送走了生病的鄭伯,如今此處再沒人居住,在父親白知行的護佑下莫公館總算保了下來。

此刻躺在錦帳中的白熹淚溼了枕巾,上面彷彿還留着他的味道。

窗外天色依舊濃黑,天亮了也是黑的。

隨風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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