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多年後/我記得那藍色的火焰/我的心幾乎要炸裂了/悲傷……
這是廣島原子彈爆炸倖存者高倉明子的一首詩,詩名叫:《致不知道原子彈的孩子》。
高倉明子當時19歲,炸彈在她工作的銀行不遠處爆炸,“白色的鎂光”閃過,她昏了過去,又被朋友的哭聲驚醒。
她們開始逃,從被摧毀的建築物,和被掩埋的人中逃。她們冒險進入街道,看到了一個火的漩渦,正在燒燬一切。
然後,天上下雨了,在那個地獄般的世界上空。火和煙使人口渴,於是她們就朝向天空,張開了嘴。活着的人都張開了嘴。
雨滴很大,那是黑色的雨,“像焦油一樣漆黑油膩”,但人們渴。
明子忘不了那一幕,後來就畫了一幅畫。黑色雨。
明子只是幾十萬倖存者中的一個,但卻不是最傳奇的一個。最傳奇的那個叫山口疆,他經歷了兩次爆炸,活到了93歲。
日本經歷兩次爆炸活下來的人,大約167個,但只有山口疆獲得日本官方正式承認,這是有原因的。
1.
山口疆的事簡單來說,是這個樣子:
出生在長崎,工作在長崎的山口疆,在1945年5月,被調去廣島工作。他離開的廣島那天,“小男孩”當空落下。
山口疆僥倖活下來後,立刻坐火車返回長崎,剛好又趕上“胖子”落地,於是就又被近距離炸了一次。
以至於他覺得:“蘑菇雲從廣島一路跟着我”……
這可真是一場噩夢。
而這事要詳細點說,那就驚心動魄。
1945年5月,日本鬼子就快完蛋了,美國人不扔原子彈,他們也是在死撐。
山口疆當時29歲,他已經感覺到日本的命運,非常悲觀。
他想到了死。如果日本戰敗,就給自己,給老婆孩子,喫下安眠藥。
但是山口疆沒機會了,他此後只能一面忍受痛苦,一面覺得幸運。
2.
山口疆沒有直接參戰,他一直在三菱公司造船部做繪圖師。
山口疆1945年5月去廣島,是參與一艘油輪的設計製造,爲期三個月。
8月6日,山口疆的工作剛好結束,於是他就和兩個同事,走在了去車站的路上。
然而半路上,山口疆忽然發現,他忘了帶上旅行印章,也就是一個相當於身份證的東西,因此他就又返了回去。
時間大概在早上8點15分左右,這時候山口疆聽到了嗡嗡的飛機聲。
他擡頭一看,剛好看到美國的“B-29”轟炸機,扔下了兩個小降落傘。
山口疆沒意識到那是什麼,只看到鎂光一閃,天空燃燒起來。
緊跟着一聲巨響,他就飛了。
山口疆本來受過海軍空襲訓練,反應還算迅速,他第一時間的動作,是趕緊跳進溝渠臥倒,雙手捂住眼睛,拇指壓住耳朵——但他還是飛了。
因爲他離爆炸中心只有三公里遠,衝擊波襲來,就像小型龍捲風一樣。
山口疆旋轉着旋轉着,最後落到一塊土豆地裏了。身體燒傷,耳膜破裂,暫時失明,人昏了過去。
3.
山口疆醒來後,眼前一片黑暗,就像電影剛開始的畫面:空白幀在熒幕上閃爍,沒有任何聲音。然後他就看到了蘑菇形狀的火雲。
蘑菇雲高聳不動,正是龍捲風的樣子。火雲在頂部水平蔓延,棱柱的光在以複雜的節奏變化,就像萬花筒的圖案。
而他的周圍,則到處是爆炸揚起的灰塵和碎片。
它們幾乎遮蔽了日光,也把他埋在其中。
(爆炸前後的廣島)
山口疆在火山灰的包圍中恢復意識,立刻帶着傷,忍着痛,跑到了避難所。
他在裏面躲藏了一陣後,想起兩位同事,又跑出去找——居然發現,他們也都活着。
於是三個人在防空洞裏呆了恐怖而焦慮的一夜後,就又趕去車站。
那種時候,回家與家人一起的慾望異常迫切。
但是“小男孩”的當量是1.3萬噸TNT,日本人當時儘管已經將廣島人口,從40萬疏散到24萬左右,也還是直接死去了七八萬人。
可想而知,山口疆那時會看到什麼景象。
大火仍在閃爍,破碎的建築物及街道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屍體。
因爲橋樑炸燬,他們要穿過一條河流,那已經是一條流淌着男人女人孩子屍體的河流。
所以山口疆後來出版的詩集,就叫《河如屍筏》。
(大街上倖存者)
他們在路上還曾看到,一個女人揹着一個孩子,好像傻了。她的孩子已經死去,但她好像並沒有意識到。
山口疆他們奔向廣島西部車站,只想回家,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居然仍舊有火車運行,他們立刻爬上了火車。
那列火車載滿了燒傷、痛苦、恐懼、困惑、迷亂的乘客。那裏的人跟防空洞裏的人基本差不多,幾乎全都沒力氣說話,甚至忘了哭泣。
山口疆在火車上一度失去蹤跡,原來是離開同事,坐在了一個年輕人面前。
他問那個年輕人放在腿上的包裹裏有什麼,年輕人說,那是他妻子的頭顱。
他們在一個月前結婚,他的妻子在原子彈爆炸中死去,他得帶她回家,見她的父母。
4.
山口疆回到長崎,去醫院做了包紮。一開始,他的同學、同事、家人,都認不出他。他母親說他是鬼。
廣島原子彈爆炸後,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到廣島。杜魯門在16小時後,首次公開宣佈了原子彈的存在。
他說:“這是對宇宙基本力量的利用,這種力量已經在對抗那些將戰爭帶到遠東的人。”
他同時警告,如果日本仍舊不降,就將有“一場毀滅性的雨從空中襲來,這種情況在地球上從未見過。”
美國當初投下原子彈,當然是做過評估的。
美國情報部門認爲,美國如果攻擊日本本土,傷亡人數將在1.7萬到400萬之間,而日本人則可能高達1000萬。
更爲重要的是,“日本沒有平民”。
因爲日本政府新動員的戰鬥人員的服裝,與平民沒有分別,日本士兵和平民,在軍國主義教育下,“都將選擇戰鬥至死,而不是投降”。
這基本是事實。
但是日本政府、日本軍人和普通百姓,仍然還沒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短短的時間裏,他們大部分人甚至不清楚原子彈到底有多大威力。
所以山口疆接下來的經歷,就依然慘痛,也帶有一點喜劇色彩。
山口疆儘管受傷不輕,也還是立刻回到工作崗位去了。
他8月8日回到長崎,第二天就回到了公司。
9日,山口疆正在跟老闆講他的廣島見聞呢,他老闆對他非常生氣:我看你是受了重傷,瘋了,世上哪有這樣的炸彈?“一顆炸彈無法摧毀整座城市!”
這時候窗外忽然一道閃光,整個辦公室和裏面的一切,都被炸飛了。
事情就能這麼巧,2.2萬噸當量的“胖子”,原本目標不是長崎,但天氣情況讓駕駛員只能選擇這裏。
它摧毀了城市的30%,又造成了七八萬人死亡。
它也讓山口疆甚至沒機會跟老闆解釋,最後也不用解釋。
山口疆這次只是摔倒在地,吹走了繃帶,他又活了下來。
他第一件事,是趕緊從大樓的骨架裏跑出去,尋找妻子兒女。他覺得凶多吉少。
5.
杜魯門在第二次轟炸前,已經發出警告,美軍飛行員也事先曾在很多地方撒過傳單,要居民們注意。
長崎轟炸前,松尾幸子的父親就撿到一張,並立刻去長崎的高山上建了一座臨時小屋,把全家人帶了上去。
(松尾幸子)
他曾一再懇求家人,不要離開。
但是8月8日那天,松尾的母親和姑姑見平安無事,非要回家,怎麼都勸不住。
松尾第二天仍舊沮喪、生氣,他一早就衝出去上班了。所幸他家裏別的人,看到他這種態度,決定在山上再呆上一天看看。
幾個小時後,爆炸發生,那些人都只是受了些傷。當時只有11歲的幸子說,她們看到有一種大雲覆蓋了整個城市,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向她們走來。
恐怖之中,幸子還聽到祖母在哭,說“每個人都死了,這是世界末日。”
幸子的祖母那時候還不知道,她參加民防部隊的兒子和孫子,都將死去。
松尾的大兒子是直接死亡,松尾起先只是受傷。但是幾周後,他就在腹瀉、高燒、頭髮脫落等症狀中,死去了。
幸子後來回憶說,他痛苦萬分。
很多人提到原子彈爆炸的情景,都曾說到光。有位廣島倖存者說,那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光在閃爍,就彷彿一千個鎂燈同時打開。她還曾嘆息了一聲說,那真是“難以想象的美好一天”。
她們姐妹幾個,實際是父親從廢墟里扒出來的。
而當時12歲的長崎倖存者田川博康,看到的是另一個顏色。
1945年春,他和妹妹是被政府強制撤離的。他們住到了長崎附近的阿姨家,而他們的父母,則搬到了離工作地點很近的社區。
9日上午,田川曾看到轟炸機飛過,立刻跑出去看。
突然,一切都變成了橙色,四下裏灰塵、碎片飛揚。
田川立刻按照學校時的訓練,趴到地上,捂住了眼睛耳朵,他之後感覺到的是,徹底靜默。
此後三天,田川沒有得到有關父母的任何消息,決定去市中心尋找。
他在那裏看到成堆的屍體,和很多尋找家人的人。
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和各種難聞的氣味裏,田川也跟山口疆一樣,看到一具具屍體從河裏飄下來。
田川回來後,得知父親已經去世,母親已在彌留之際。
阿姨告訴他,你媽媽昨晚就差點死了,但她想見你最後一面。她爲了見你,才盡力多活了一天。
田川立刻騎車子趕去,他媽媽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快快長大好嗎?”
經歷廣島、長崎大爆炸的日本人,在那一刻都深切感受到了戰爭的痛苦和可怕,並顯示出最人性的一面。
只不知他們那時候有沒有想到,他們的侵略,給中國,給別國的人,帶去了什麼。
有些人可能會想到,有些人可能依然,甚至永遠沒有想到。
6.
山口疆找到了他的妻兒,他們都還活着。
當時他的妻子正帶着孩子,出來爲他找燒傷膏藥,恰好能夠及時躲進防空洞。
但他們的房子已經被徹底炸平。
山口疆兩次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都活了下來,這很幸運。
而他家人的幸運,在他看來,是因爲他在廣島的受傷。
世間事物經常會一環扣一環,但廣島長崎的倖存者們,接下來要經受的是另外一環。
輻射和歧視。
山口疆經歷兩次輻射後,也開始高燒、嘔吐、脫髮。15日,山口疆依舊在防空洞裏痛苦掙扎,日本天皇通過無線電,宣佈投降了。
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毫無影響,因爲他已經顧不得了。他那時候覺得自己會死。
長崎發生爆炸時,山口疆的女兒還是個嬰兒。山口疆左耳失聰已經註定,而他的禿頂和繃帶,是到女兒12歲時,才徹底消失。
山口疆的身體也是一個奇蹟,他最後完全恢復了正常生活,幾乎算非常健康。
這讓他一直避免講述自己的經歷,因爲其他人沒他這麼幸運,他怕這會“對真正生病的人不公平”。
實際上他還有別的原因不敢說。
(爆炸前後的長崎,一座教堂依然挺立)
1945年的原子彈爆炸,已經成了廣島長崎的恥辱。當時的人們對輻射了解不多,其他地方的日本人都擔心那是會傳染的疾病。
同時,日本人也大多不願審視那場爆炸和日本的投降,就是被炸的那部分人也寧願隱瞞創傷。
許多年過去,採訪者依舊深刻體驗到了那種特殊的沉默文化。
倖存者因爲健康問題被邊緣化了,日本人整個都有恥辱感,美國人一直聲稱輻射沒那麼厲害,這就是原子彈後果,一直被雪藏的原因。
歧視是多方面的,比如倖存者川本昌章,十幾年後向女友求婚,被女友的父親拒絕。
他擔心他們的孩子不會健康。
川本因此傷心欲絕,終生未婚。
原子輻射的影響確實巨大,除了自身身體和心理上的損害,就是遺傳問題。它可能影響幾代人。
那時候,美國的調查報告雖然說,生育問題在統計學上不明顯,女性們也遭受嚴重歧視。
經歷過爆炸的女人會有身份標誌,有明顯傷疤的被要求呆在家裏,她們的就業和生活都受到很大影響。
山口疆的妻子和兒子都死於癌症。他那兩個在爆炸後出生的女兒,一生都存在噁心和白細胞過低等問題。
所以當山口疆後來想談談他的經歷時,他妻子阻止了他。
你還讓不讓孩子結婚。
於是山口疆在幾十年裏,就一直靠寫詩來表達痛苦,直到他89歲時,看到兒子因爲癌症死去。
他確信那是輻射的結果,他終於決定不再沉默。
7.
山口疆在戰後,曾經擔任過美軍翻譯,後來又做過英語老師。
當時因爲三菱公司涉嫌爲日軍提供武器,已被查封,他是到60年代三菱復工時,才重新做回本行。
山口疆晚年之際,一旦決定發聲,能量很不一般。
這之前,他本來在日本的親歷者統計中迴避了,而這一次,他主動提交了經歷二次爆炸的證明。
他開始寫回憶錄,給奧巴馬寫信,講述親身經歷的可怕事實,並公開反對核武器,倡導和平。
2006年,90歲的山口疆拿到人生第一本護照,去紐約聯合國大會做了演講。
他說,我是爲了說話才活着的,想在死前把話說完。“經歷過兩次原子彈爆炸並倖存下來,這是我的命運”,但我不希望經歷第三次。我希望那些可怕的日子,將是人類最後一天。
山口疆造成了影響,引起各方關注,拍了一部轟動一時的紀錄片。
採訪者說,大多數人選擇沉默,山口疆則非常開放,成了經歷者的代言人。他很了不起。
“他關注的是未來:廢除核武器,爭取世界和平。”
他給人更深刻印象的是:
痛苦很大,承載很重,卻沒有表達任何憤怒。
他謙遜和氣,是一個能夠與自己和平相處的人。
有一次記者問他,對來自美國的人住在他家,是什麼感覺,他說,他是美國人與此無關,“和平運動沒有障礙”。
那麼這個世界最不幸又最幸運的人,也是一個能夠區分歷史與現在的和平者。
山口疆於 2010 年 1 月 4 日死於胃癌,享年 93 歲。他最後的使命是講述歷史,譴責核彈,推進和平。但他最後的職業是,三菱公司的坦克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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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鴉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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