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哈克的路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好消息是比奇城的雨季一年只來兩次,壞消息是比奇城的雨季一次持續半年。

“好吧——阿柏,這真糟糕,不要再說這些笑話了,”父親有氣無力地對阿柏擺擺手,“只有哈克纔是風調雨順的好地方,不過我這一輩子是沒辦法去了。”

父親臥病在牀許久。他在給富人放馬時被一匹沒訓過的小馬踢中了肚子。好在是匹小馬,父親沒有當場喪命,只是被這樣一踢,掩埋在身體裏的陳年老病一股腦地湧出來了。父親開始沒日沒夜地咳嗽、心慌、胸悶,有時阿柏在夜裏有預感一樣醒來,總能在黑夜裏看到父親咳出的血染紅的手帕。

父親卻很平靜,他說這都是上帝的意願。父親拒絕吃藥——他咳嗽氣喘地拼了命阻止阿柏賣掉家裏的麥子去換不值錢的草藥。後來父親的病就這樣被耽擱了,他躺在牀上,也不喫飯,只一昧地禱告。

父親爲富人做了一輩子工,碾米、放馬、背乾草,他的獨子阿柏也將像他一樣做一輩子工,放羊、餵豬,他們的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比奇城富人農場角落的茅草屋裏,他們的活動範圍不超過一百米,沒人知道他們從哪兒來,也沒人想過他們未來要去哪兒,他們在比奇城裏悄無聲息地做工、延續,一代又一代,生活得自然又安穩。

但在父親這一代裏出現了變故——父親不知從哪兒聽說了“哈克”這個地方,據說哈克是比奇城的反面——比奇城不是個好地方,這兒氣候惡劣、環境糟糕,周圍堆着成堆的垃圾和清理不完的馬糞,這兒的人生活貧窮且性格惡劣。阿柏和父親從未去過茅草屋和富人的馬棚以外的地方,他們只能看到眼前的沙漠,和餘光裏不知從哪兒升起的篝火和炊煙而已。

但哈克卻正相反。聽說哈克風調雨順,在哈克冬天像春天、春天像天堂,哈克的雨會慈悲地灑在盛夏乾渴的大地上。哈克人都富裕又友好,他們互相幫助、互相關心,他們在涼爽的夏夜裏一同摘葡萄,在冬日荒蕪的星空下圍着篝火喫熱乎乎的烤白薯。

“可惜我這輩子都去不了哈克了。”病榻上的父親閉住眼睛,渾濁的眼淚流下來。

去哈克是父親一生的願望,可惜父親最後病死在比奇城的馬棚裏。

阿柏很傷心,父親走後他就孤身一人了。父親一離開,茅草屋似乎大了很多,比奇城可怖的雨季到來時,阿柏覺得草屋的房頂處處都在漏雨。

我爲什麼不去哈克呢?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阿柏抱着自己的膝蓋,突然這樣想。

“去哈克”這樣的簡單且刺激的三個字像一束被瞬間擦亮的火柴,“刷”地一下點亮了阿柏的頭腦。在閃電劃破漆黑的天幕時,四周亮起的一瞬,阿柏突然激動得戰慄起來。

對,去哈克,去完成父親的遺願,也去看一看父親和自己的夢想之地。這感覺太棒了。

阿柏決定這就動身。他把自己和父親攢的錢全部放在一起,用父親的舊牛仔帽改了個小包裹——這包裹又硬又重,充滿了踏實感。他拿上家裏的乾糧,去井裏舀了兩大桶水灌滿了水壺。他左看右看,把乾糧、水和錢袋都放進小推車裏。他快樂而充滿希望地推着小推車啓程了。

但阿柏並不知道去哈克的路,嚴格來講他只知道出村的路。他站在村口迷惘地四處張望。

“旅人,”一個銀鈴一樣好聽的聲音唱,“親愛的旅人,你要到哪兒去?”

“我要到哈克去,那裏有美味的烤白薯和葡萄。”阿柏回答。

放羊的小姑娘遠遠地向他招手,他跑了過去。小姑娘是村子裏走得最遠的牧羊人,她一定知道哈克怎麼走的。

“拜託,”小姑娘跑得氣喘吁吁,“拜託,請幫我找回我的小羊羔,它趁我不注意向那邊跑了。作爲報答,我會告訴你去往哈克的方向。”

阿柏順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張望,他看到了一隻小黑羊正用蹄子勾着草根,小黑羊低着頭正在啃草。小姑娘教了阿柏怎麼抓羊蹄,阿柏狡猾地繞了個大圈從另一個方向上慢慢靠近,小黑羊渾然不知,阿柏用力一蹬地,像一張網一樣牢牢地罩住了小羊。

小姑娘高興得連連拍手,她拍着阿柏的肩膀說一定要請他喝一杯羊奶。

“謝謝,”阿柏將甘甜的羊奶一飲而盡,這是他第一次喝如此美味的羊奶,“你知道去哈克的路嗎?”

“去哈克的路很遠,你要向着太陽的方向走上十天十夜,”小姑娘說,“如果你不嫌棄,這隻患了病的小羊送給你吧,你可以在路上殺掉它,也可以將它賣掉。”

阿柏雙手合十謝過小姑娘,牽過拴着小羊脖子的繩子。

阿柏的腳程更快了,因爲他有了一隻能夠幫他拉手推車的小羊。最開始阿柏以爲小羊得的是絕症,但事實上小羊只是有些着涼,阿柏帶着它曬了幾次太陽後小羊痊癒了。它蹦蹦跳跳地幫阿柏拱車子,用粉嫩嫩的小舌頭舔阿柏的手指。

他們到了一片灌木叢。這是阿柏第一次見到灌木叢,比奇城周圍只有沙漠和乾枯的沙柳。阿柏新奇地在灌木叢周圍左看右看,小羊貪心地伸長脖子去喫嫩嫩的葉子。

“旅人,”一個富有節奏的充滿活力的聲音說,“親愛的旅人,你要到哪兒去?”

“我要到哈克去,那兒有漂亮的樹林和乾淨的草坪。”阿柏回答。

他遇到的是一個騎駱駝的商人。商人戴着兩個角高高翹起的帽子,撇着兩束彎着漂亮弧度的小鬍子。商人說他來自遙遠的迪尼斯城,穿越了森林和沼澤,要到沙漠去。

“行者用腳步寫詩,”商人富有韻律地說,“駱駝的腳步聲就是我的搖籃曲。”

阿柏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商人優雅地向他致意。

阿柏很喜歡商人,商人有很多有趣的想法和美妙的歌聲,商人很會唱歌,在他的歌聲裏阿柏似乎能看見森林、沼澤和沙漠的輪廓。商人與他告別時送了他一個鈴鐺,“用鈴鐺來唱歌吧,去往哈克的路不遠了”商人這樣說。

阿柏把鈴鐺繫到小羊的脖子上,小羊歡快地跑起來,鈴鐺便“叮鈴鈴”地快活地響,阿柏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能寫詩了。他順着商人給他指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像商人說的,他也到了沼澤。

商人說沼澤平靜的表面會騙過沒經驗的人,這兒或許埋葬了無數旅人。阿柏在這兒做了禱告,小心翼翼地繞開沼澤向遠處繼續行進。

阿柏憑直覺繞開沼澤後遇到了一條河。阿柏瞪大了眼睛,比奇城裏沒有河,他還沒有見過這麼多水。

“旅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和一個年輕稚嫩的聲音一同說,“親愛的旅人,你要到哪兒去?”

“我要到哈克去,那兒有友好的人和快樂的生活。”阿柏回答。

一條小船載着一對爺孫從上游慢悠悠地漂下來,小孫子一手拎着一條大魚,船頭的網裏,幾條魚正有力地甩着尾巴。

爺孫倆在這條河上居住多年,他們有一條自己的船和一副自己的網,他們捕魚、載人、幫人過河、在岸上烤魚喫。爺爺撒網時輕巧得像點水的蜻蜓,孫子每每用蠻力收網,網裏擠着許多條大魚。

“比奇城是沒有魚的……哈克?哈克裏大概有魚吧,父親說哈克裏什麼都有。”阿柏受邀一起品嚐烤魚,他託着下巴說。

“哈克離這兒可太近了,”爺爺說,“只需要走一天一夜——不,走整整一天就能趕到。”

“說不定你還能趕上每日太陽落山時的篝火晚會。”孫子插嘴。

阿柏想比奇城也有篝火晚會,他總能聽富人們提起篝火晚會,原來哈克也有,不過這也合理,畢竟在哈克什麼都有。

他們喫着魚聊着到了夜晚。夜晚的小河周邊很黑,爺爺煩惱地說他不喜歡夜晚,因爲夜晚時岸上的人看不見船上的他們,他們也看不到岸上的人,人們無法過河便另尋他路,爺孫倆總會因此錯過許多生意。

阿柏在船上與他們一起度過了美好的一天。第二天臨走時,阿柏收下了孫子送給他的滿滿一網兜烤魚和新鮮的魚,作爲回報,阿柏把商人的鈴鐺給了他們。

“我已經學會用腳步寫詩了,不需要鈴鐺了,”阿柏成熟地說,“在夜晚裏,船一動,鈴鐺就會響起來,這樣客人們就能先發現你們了。”

阿柏沿着爺孫倆指的路繼續前進,或許因爲這一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了,他覺得周圍的一切樹木花草都綠意盎然起來,他只持續了十幾年的簡單生命還未這樣精彩紛呈過。

阿柏坐在砂石地上烤魚,他學着孫子的動作架起柴堆來,在魚身上撒上調料,烤魚的香味將阿柏整個人包裹住了。

阿柏滿意地喫着烤魚,盤算着離哈克還有多遠。

“旅人,”一個沉靜但透着好奇的聲音說,“親愛的旅人,你要到哪兒去?”

“我要到哈克去,那兒有富裕的過去和充滿希望的未來。”阿柏回答。

是個坐着馬車的富人。他穿着綾羅綢緞,光滑的袍子上有細細的光流動。他有着不凡的氣度,儘管他看起來比比奇城的老富人還要富裕,但他絕不頤指氣使,他與阿柏說話時仍然彬彬有禮。

“你在烤什麼?”富人好奇地從馬車裏探出頭來。

“我在烤魚,是從小河裏捕撈上來的,我跟河上的爺孫倆是朋友,他們送了我一網兜魚。”阿柏回答。

富人下了馬車,他對着烤魚小心翼翼地動了動鼻子,阿柏索性把他拉到火堆旁。阿柏將一整條美味的烤魚拆開,遞給富人。

富人向他道了謝後仔仔細細地品嚐烤魚。

“我從哈克來,噢,我發誓,哈克絕對沒有這樣美味的東西。”富人說。

阿柏的眼睛亮了起來:“請問哈克離這兒遠嗎?”

“不遠,”富人說,“幾乎一眨眼就到了。”

阿柏無比興奮,一想到他能到達父親一直唸叨着的哈克,他覺得全世界都閃亮了起來。富人喫完魚後想送他一些綢緞作爲感謝,阿柏有些困惑地撓了撓頭。

“謝謝,但我不知道這些能做什麼用,”阿柏誠實地說,“或許能給我的小羊做一套短衣?”

“這可以賣錢,”富人說,“你還不懂算賬和售賣,事實上這是非常快速有效的變富裕的方式。在哈克,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在集市上賣東西,禮拜日的集市是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

阿柏想到他們認識的小富人總在禮拜日消失一整天,說不定比奇城也有集市,小富人原來是去了集市。

富人拿了根小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他拿石子和綢緞做例子,教了阿柏簡單的算賬方法。

阿柏算了算自己和父親的積蓄,加起來不過這匹綢緞售價的一小半而已。

“然後你可以用賺來的錢去買更多的綢緞,賺更多的錢。”富人對聰明伶俐的阿柏滿意極了。

阿柏謝過了富人,他給了富人幾條魚,富人給了他一些綢緞和一套牛仔衣。阿柏穿上牛仔衣後像個真正的旅人了,富人給他指了一個方向:“從這裏拐過去就能看見哈克了,希望你喜歡的哈克在那兒等你。”

阿柏牽着小羊,手推車裏裝着水壺、錢袋、綢緞、舊衣服和一大堆魚,他全身花花綠綠的,推着他的手推車像個滿載而歸的有志之士。他拐過岔路口,果真看到了一處與城鎮連接着的集市。

這是哈克嗎,阿柏激動地趕路,父親一生都在憧憬着的美麗的哈克,在這兒阿柏將過上富裕、安逸、舒適的日子。

阿柏衝進哈克裏,卻發現哈克的集市有些熟悉。

此時太陽快要下山了,哈克集市上正堆起樹枝和舊布,篝火晚會要開始了,這是阿柏熟悉的火堆。阿柏困惑地向前走了幾步,“刷”,第一堆火被點燃,火光衝向美麗的傍晚,周圍的人快活地唱着熟悉的歌。

“這兒是哈克嗎?”阿柏拉住一個人問。

“當然了。”那人說。

“這兒是比奇城嗎?”阿柏又問。

“是的。哈克是比奇城的外文發音而已。”

哈克的夢破裂了。阿柏即使到了哈克也沒能擺脫惡劣的氣候、恐怖的雨季和貧窮的生活。他該怎麼告訴父親他們轉個身看到的城鎮就是哈克,父親唸叨了將近一生的哈克,寄託了阿柏和父親所有美好願望和希望的仙境一般的哈克,怎麼能就在他們背後呢?

“喂——愣着幹什麼,快來跳舞啊!”

阿柏忽然被拉進了人羣中。幾個人牽着他的小羊,小羊快樂地用前蹄敲擊着地面。有人好奇地看了看他手推車裏放着的魚,富人沒有說謊,哈克,也就是比奇城裏真的沒有魚。

阿柏用樹枝穿起魚來,放到篝火旁,不一會兒魚身上便散發出香味。阿柏把綢緞搭在肩膀上,在烤魚身上撕下一片嫩白的魚肉。

“賣魚肉了、賣綢緞了。”阿柏清清嗓子。

小羊啃咬着他的牛仔衣,這讓他看起來像個西域商人。他身邊的人圍上來一會兒摸摸綢緞、一會兒聞聞烤魚。阿柏像個明星一樣被簇擁着。

比奇城在這一刻似乎真的變成了哈克,富裕、和諧、人們生活幸福的哈克,這是父親一生都在追尋的美好的哈克。阿柏卻突然懂了上帝帶着他兜的圈子,生活畫了個大大的圓,又回到了原點。

但生活並非只能回到原點。阿柏一手安撫着小羊,一手高高舉着烤魚,脖子上搭着光滑的綢緞,在熱鬧祥和的人羣中他似乎看到了不久前像父親一樣嚮往着哈克的自己。

欸,自己是什麼樣的呢?他義無反顧地走向哈克,然後成功着陸。儘管他還是在比奇城,這樣的結果不盡人意,但他遇到了小羊、鈴鐺、河上搖搖擺擺的小船和託着光的綢緞,哦,這是走向哈克的路,寄託了他的希望和憧憬的走向哈克的路,與簡單地走向比奇城的路是不一樣的。

舊瓶裝滿了新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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