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徑隨想

立秋後多日,氣溫仍居高不下。趁女兒歇年假之隙,便帶上小孫子一起,再上廬山。我在山上索道口迎接,他們則從八里湖坐57路公交車上山,不過十幾分鐘的路程。這趟公交車上大都是在山上工作的本地人,操着九江口音,說着今年的氣溫怎樣高過去年,疫情怎樣影響着當下的旅遊業,及高溫下的廬山上各地遊客紛至沓來,山上一房難求的盛況,言語間不無喜悅與滿足。儘管車內空調很低仍擋不住熱情的汗水。小孫子更加高興,剛過兩歲的小男孩嘴巴呱唧呱唧個不停,一邊唱着ABCD的字母歌,一邊欣賞着車窗外的美景,從小就喜歡汽車與挖掘機,每有新的發現,一定嘴巴不停的告訴你,塔吊,挖機,灑水車,警車等等,這些都是他關心的大事。今天也是他第二次坐纜車上山,對纜車懸空上下穿雲過霧總是興奮不已,這種穿越時空遙覽星河的感覺是從未有過的體驗,那分毫不掩飾的興奮讓人真正明白“天真”二字的寫意與傳神,一會兒念着僅有的幾句唐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會兒指着山下,八里湖在哪兒,九龍新城在哪兒問個不停,你根本理答不過來,連拍張照片都找不出空檔。我在索道口等到他們的一瞬間,小傢伙就像小鳥掠水般張開雙臂向我赴來,嘴裏不停的告訴我纜車上的見聞。上一次就是在街心花園玩了足足一整天,這次我決定帶他去花徑走走。

儘管秋陽似火,穿行在廬山上的遊步道上,濃蔭若覆,清涼勝秋,加之拂面清風,滿眼綠意,天共雲低,一切都是那樣新鮮。小傢伙依附在我肩上用小手撫着我的嘴脣不斷的說着“鬍子鬍子”,然後突然向我耳語,他的名字叫“文松”。我不知是何意,也不知是誰告訴他的,他媽媽說,沒人教他,昨天就是這樣告訴她的,我問他爲什麼要叫這個名字,他只是說,爺爺是大文松,我是小文松。聽他這樣一說,我們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小傢伙卻掙着下地,要自己走。

沿着如琴湖的木質棧道,眼前就是花徑大門口。這是一道由巨形花崗石塊豎立而成的橫匾,上書拙翁先生題寫的兩個魏體大字“花徑”,門柱上的對聯是:花開山寺,詠留詩人。這是自唐以來廬山上最爲人熟知的第一勝境。

站在大門的入口處,只要你願意,帶着你的子女或兒孫(這是一個時間概念上向後伸展的動作),沿這條幽僻的深徑,你會發現,你在向前不斷的上溯,與時間一起上溯,在你的前後左右,野花搖曳,清露滴桐,山石突兀,溪流涴涴,引來蝴蝶翻飛。你有了捕蝶在手的衝動,努力去追趕,它就在你前面不遠,剛要靠近,它又縱身一飛,隱在路邊的青石亂葉中等你去發現,只要你願意,它比你更有耐心,更有活力,讓你在追逐的過程中也在追逐着自己的夢與這片天地的曾今。你會看到,公元800年前的山林,山花爛漫,林壑優美,但人煙稀少,寺廟依然,大林寺,西林寺,仙人洞,龍首崖,一切都是那樣原始與古樸,簡約與茂密,荊榛與草蟲,溪澗與暗流,朗月與清風,交替與疊加的在你面前不斷出現,一陣霧靄煙嵐飄過,一切又淹沒在虛無與空幻之中。如果你願意稍加駐足,你或者能等來那個被貶江州的司馬,他喜歡山水,他一定會來,他常常寄情于山水而忘返,築巢於香爐而不歸,這裏是他的宿命。就在公元817年的暮春,白司馬與一衆好友從遺愛草堂出發,來到大林寺,此時山下桃花已謝,芳菲落盡,而此處正桃花灼灼,蜂飛蝶舞,讓他興奮不已。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能幸運的見證名詩是怎樣的誕生,甚至見證到詩人吟誦原創時鬍子是怎樣的在風中抖動,嘴脣是怎樣帶着口水不斷的上下翕動,激動的時候還會伴着汗水與淚水,同行的人都豎起大耳朵聽着詩人一字一句的吟唱,甚至張着大眼睛等待着下一詩句究竟是怎樣的奇詞妙章。於是一首傳之久遠的《大林寺桃花》就在一字一句的帶有濃重洛陽口音中吐出,抑揚頓挫,擲地有聲: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常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從此,人隨山轉,山因名傳,這個有了天使吻過的山間小徑便更有了人文情懷。繼之又有不少的踏訪者,沿着這條小徑,或吟詩,或作文,或鐫字,或舉杯。明朝人查慎行來過:“上大林寺,樂天先生曾遊此見桃花,今猶稱白司馬花徑”;清朝人潘耒來過:“昔白樂天夏月遊此,見山桃盛開,作詩嘆異。餘來亦當初夏,有山牡丹數十樹作花,爛如雲錦,留宿焉”。一年年的風沙湮沒了古道,一叢叢的荊莽遮蓋了舊痕。曾經在歷史的風煙中時隱時現,等到公元1929年,同樣是個暮春,一位白鬚飄飄的老者悠閒地踏過此徑,在大林寺前荒圃中無意間發現“花徑”二字的石刻,一下子引起他的驚覺,以他厚實的學養與對白司馬的深情,知道這就是當年吟詠桃花處,甚至非常肯定此書就是白司馬的手筆。他激動得手足無措,鬍子亂顫,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於是老人上下奔走,發動更多的人在此廣種桃樹,立門建亭,他要親眼看一看這裏桃花盛放,山花爛漫的春天究竟是怎樣一個攝心奪魄的世界。又是一個春天,門已立好,亭已建好,山花正盛,朗月風清,老人特意邀請德高望重的散原先生同來見證,爲新亭命名併爲之作記,取名“景白亭”是集體的智慧與後人的共仰,老人似乎找到了生命存在的價值,整日流連風景,築廬伴居,替山水作傳,替文化作證,廬山上存有大量老人的書法手跡石刻,與名勝共存。

沿着這條花徑左深右折,有草廬三間,清流一涴,其間竹林依依,池壑幽深。池中荷花無數,游魚若干,雲霓映日,幾可見底。“待餘異日,司馬歲秩滿,出處行止,可以自遂,則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書,終老於斯”。當我攜家帶口重來此地時,你已立成一道石像,等我千年。撫過你衣皺中的重重疊折,你把所有的心事融入大山之中,融入到你覓下的春歸處,我是你1200多年後一個擁抱琴書的人,守護在你留下的春天裏,查慎行潘耒李拙翁都是這方天地的守護者,傳承者,我們排成長隊立在你的左右,黑白成你雕塑的樣子,這一切被山鳥識破,山月記下。

一蟬鳴夏影消魂,肯把秋光識故門。最是拙翁風月甚,獨留花徑對黃昏。

此後每次遊經是處,我總要駐足留連。要麼隻身獨影徘徊在花前月夜,要麼攜家帶口留連於古道茅前,或因門匾書法氣勢恢宏,昭然天下;或因桃花詩盛,不失爲一道尋覓白司馬留下的春天的幽僻獨徑、別有洞天;更或是一道通往人文聖山的彩虹天橋。只要你願意,湖面的波光、山間的清風及流動的雲嵐都是歷史時空中的風雲際會與羣星閃耀。石門上的對聯早就昭示着前人的祝願與祈語及後人的高仰與浪漫。

  202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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