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侗《說酒》

尤侗是明末清初的詩人,戲曲家,《西堂全集》是他的代表作。其中一短篇《說酒》,頗覺有趣,拿來玩味。

其述“文章草可釀酒,予擊節賞其言。因思釀亦有方,硯田以耕之,墨池以溉之,筆花以落之,書倉以貯之,此真麴秀才風味矣。”這樣一來,每個文字都成了酒釀水浸,無論是手中的筆,案上的硯,池中的墨,架上的書,都成了釀酒盛酒的器具。說到底,文人作文,亦如酒師釀酒,儲之越久,釀之越醇。因此,作文需要以酒佐餐,似在情理之中。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沒有體驗過,但有點嚮往與好奇。至今我的體驗是,酒後思茶倒是事實,如果再高點的話,要麼吹牛無度,要麼躺平無爲。

大概尤侗的酒勁並未上來,故還是一步一趨,生怕文字中的酸氣太重,“則投以名花,雜以異香,和以胭脂粉黛,液爲瓊玉,滴爲珍珠,乃使文君爲壚,太真捧盞,呼劉伶、李白諸子拍浮其中,取天地山河,日月雲雨,草木禽蟲諸類作下酒物。”實在是想象萬千,歷數盡美,歎爲觀止。

我從小就受廬山東山糯米酒的薰染,該酒以當地的糯米爲主要原料,濟以山泉,有清冽甘醇,後勁力足的特點,有時浸以楊梅枸杞,色呈橙黃,久而轉褐,飲之有回甘味永之效。村醪多烈,尤其是勞作一天後的農人看着雞鴨回籠,牛畜歸欄,晚風如拂,村炊嫋嫋,在夕陽殘暉下,着一二粗糲蔬盤,置於院中,小方桌上杯盞各一,橙黃色的酒液映着晚霞,感覺頗爲心動。但看着大人們飲酒攢眉,一幅苦不堪言的樣子,讓我又是揪心,又是擔憂,說不清是好是壞,是苦是甜。

但尤侗以名花異卉,瓊玉珍珠入酒卻沒有見過,更沒有玩過,最難辦的是,文君爲壚,太真捧盞更是無法想象與奢望。有時我想,古代文人作文,真有這麼無奈麼,需要藉助酒力得以堅持下來。據說當年蒲松齡寫《聊齋志異》時常常是借鬼怪妖魔,訴說心中曲委。故心中越苦,訴之越真,越是無法實現的夢,越加在文字中燦爛奪目,火樹銀花。寫着寫着,彷彿每個文字都成了美酒佳人,他們也就更加心安理得的在自己編造的夢幻中得以沉溺與滿足。

可惜我福薄緣淺,不能親力體驗古人的奇幻想象,更無法感動天地,不然,亦爲“擊節賞言”了。這樣說來,好像自己永遠是個置身度外的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及至這幾年爲文下來,心中似有隱約,具體是什麼,一時半會又說不清,最後也只能是,“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了。

尤侗是個酒狂,與朋友交往,必推杯換盞,豪氣縱橫。當他讀到辛稼軒有止酒詞,頗不以爲然,非要寫詞進行反辯,申訴自己對酒的依戀與忠誠,不忍這麼輕輕鬆鬆地就將“醴泉郡侯”辭去。請看他的《沁園春  反止酒》,並序:

辛稼軒有止酒詞,然吾輩,酒狂也,又當此時,此中雅宜此君,豈忍囚酒星於天獄,焚醉月於秦坑哉。

陸醑前來,枚卜功臣,衆口交推。彼從事齊州,清爲聖德,督郵鬲縣,濁亦賢才。堯舜千鍾,仲尼百斛,子路寧辭十榼陪。髡一石,更先生五斗,學士三杯。

嘗聞上頓長齋。即乘馬騎驢事盡佳。況卓家少婦,爲君滌器,楊家妃子,爲我持罍。山帶蘭陵,水連桑落,曲部分茅議允諧。諮汝醑,俾侯醴泉郡,曰往欽哉。

自己不但不肯戒酒,時常是借酒澆愁,一吐胸中塊壘。酒酣耳熱處,起舞狂歌,拍手稱快。其豪宕處,與稼軒的“醉裏挑燈看劍”何異?以現在的標準,也許有人認爲不夠持重,少了文人應有的莊重與矜持。我倒覺得這正是文人雅士的可貴可愛之處。請看他的《水調歌頭  醉歌》:

左手把杯酒,右手握刀鐶。快哉吾欲浮白、醉即舞雙丸。讀罷一編遺史,斷盡千秋公案,怒發每衝冠。椎鐵擊秦政,撾鼓罵曹瞞。

而今事,增一笑,總般般。人情大抵難測、翻覆似波瀾。休問英雄豎子,富貴合輸公等,已矣復何言。仰視四天白,長嘯倚欄杆。

這樣的文豪之士,這樣的豪縱之情,內心又怎一個“酒”字了得。“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讀這樣的文字,多少能體會出古代文人的真性情與諸多無奈。我的這則短文也算作邀友函,不僅劉伶李白,就是稼軒尤侗,及淵明先生、東坡學士與衆詩家文友,卓家少婦,楊家妃子,齊會硯人草堂,當村醪數盞,對月迎風,以慰詩懷。

2022.3.13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