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樓腳下

北京郊區,金雞河畔,歪駝山下,坐落着一個美麗質樸的小村莊——焦莊戶。她因“地道戰”遠近聞名,因秀麗的山色和清新的空氣吸引着多方來客,被譽爲“人民第一堡壘”的瞭望樓是她的地標,生活在那裏的人們習慣叫它炮樓。

我家就住在炮樓腳下。

炮樓往東200米是我家,炮樓往西200米是我童年的學校,南北延伸,東西拓展,夥伴們上學放學,大人們進村出村,炮樓腳下是必經之路。

天剛剛亮,翻身起炕,趿拉着塑料粉涼鞋,邊瞄着牆上的老式掛鐘,邊抓緊洗漱,奶奶熗鍋面的香氣早已飄向味蕾,飄向轆轆飢腸,飄向清晨的露珠,又隨風飄向經過炮樓腳下扛着鋤頭下地的人們。成羣的孩子嘰嘰喳喳的,跑着,跳着,書包裏的鉛筆盒嘩啦啦吵鬧着,站在炮樓頂上的鳥兒暫停會議,與炮樓一起靜靜的守護着腳下的孩童,直目送進不遠處的校園。

中午,人們渾身泥土地歸來,牆根兒下老人搖着蒲扇喊:坐這兒涼快會兒——

扛着鋤頭的回道:“別了,早點兒回去喫飯,喫完好眯會兒”。

說着,人已走遠。

又來了一陣同清晨一樣的嘰嘰喳喳,老人老遠望見孫子,一把領進炮樓旁邊的小賣部,孫子心領神會拿起冰鎮汽水往家跑。

“慢點兒,慢點兒,兔崽子,把汽水打碎回頭你爸拿鞋底子拍你!”老人用皺巴巴的手絹包起零錢,顫巍着邊追邊喊。

黃昏是炮樓腳下最熱鬧的時候,勞力們坐在石頭上探討着白天的農活,盤算着明天的工作,婦女們東家長李家短的聊着閒話,時不時交流手中的毛線活,我們則伴着蟋蟀的歌聲捉迷藏,追螢火蟲,數星星,說祕密。

小時候,炮樓腳下的路全是土路,坑坑窪窪的,人們好像早已習慣了狂風過後的塵土飛揚,灰頭土臉的大人埋怨着孩子的灰頭土臉,邊埋怨邊麻利的收起晾衣繩上還沒幹透的牀單,那大紅牡丹花的牀單承載過一對新人的幸福,如今,牡丹不再鮮紅,正中間已薄得透亮,女主人卻依舊小心翼翼的灑水疊好,充滿儀式感的壓在枕頭下,皁香滿屋。

雨天是孩子們的狂歡,也是大人們的噩夢。鑽到牀底下翻出落灰的雨鞋,踮腳夠下掛在高處的雨傘,對我們來說,炮樓腳下那條河是江,是湖,是海洋,紅的、黃的、綠的傘,像開在雨中的花兒,雨水裹着泥土、石塊兒、垃圾順勢而流。大人們只好放下農具,坐在門樓裏等雨停,預言家般互相肯定:雨停了又是滿街泥。

天放晴,雲散開,太陽還沒來得及蒸發雨水,路過的人,滿褲腿的泥點子,鞋底上一層泥沒幹又粘上一層,厚厚的,沉沉的,被帶進家家戶戶,帶進小賣部,帶進教室,於是屋裏屋外全是泥。

一天放學,街上來了施工隊,成山的水泥沙石堆在炮樓腳下,聽說要修路了。原來的土路被挖開溝槽,帶個大滾子的壓路機來回壓實路基,我們當看戲法似的駐足湊熱鬧,直看到大人來催着回家。過了幾天,路上鋪了一層塑料布,用磚頭壓着,上學放學的我們,出村進村的大人們都自覺的欠着身子,扶着牆根從炮樓腳下經過,心理猜測也期待着塑料布揭開的樣子。

感覺像過了半個世紀,路終於幹了,平坦筆直的水泥路呈現在炮樓腳下。人們小心翼翼的走在上面,嶄新的水泥路面上浮着一道道清晰的車印,有馬車的,有自行車的。

又下雨了。沒人再擔心泥濘的街道了,該出村出村,該上學上學,打着傘,穿着雨鞋,雨水順路流向村西,沒有泥點子,鞋是淨的,衣裳也是淨的。

經過炮樓腳下的車,先是馬車,後有自行車,再後來換成了摩托車、小汽車。

馬達聲越來越近,一輛綠色的吉普停在炮樓下納涼的老人們身邊,“大媽,涼快吶您?用稍信兒不?”開車的小夥子搖下玻璃衝着一個正在擇韭菜的老太太喊道。

“不用不用”,老太太擺了擺攥着一撮兒韭菜的手,滿臉堆笑的說,“走啦?慢點啊!”

“好嘞,有事兒您言語,我走啦!”小夥子爽快的搖上玻璃,開走了,驚了樹上的幾隻小鳥,卻沒捲起什麼塵土。

在通信還不怎麼便利的年代,村裏縣城往返的人們總是習慣幫着街坊們稍口信,約定俗成,心領神會。

後來,村委會裝了一部電話機,它自然而然的成爲了全村與外界聯繫的重要通道。

“呼呼........那個,王老二,來大隊接電話,你家二丫頭來電話了啊,王老二,王老二,來大隊接電話,二丫頭來電話了啊,接電話來.....”

廣播員坐在村委會,聲音通過大喇叭越過樹梢,越過炮樓,越過秋風,飄到廣袤的田地,飄到千家萬戶的廚房,飄到正在得意地欣賞滿架黃瓜的王老二耳朵裏。

王老二跨上二八車,急忙跟門口的老人們打了聲招呼,風一樣的呼嘯而去。

再後來,村裏裝上了路燈,世世代代一到晚上就摸瞎趕路的人們享受到了夜如白晝的歡喜,路燈點亮了炮樓腳下的歸家路、致富路、夢想路、幸福路,亮在老人的皺紋裏,亮在壯年的汗珠裏,亮在孩子們的酒窩裏。通信也發達了,老人想孩子,再也不用勞煩別人稍口信,更不用急忙地跑去大隊接電話了,電話戶戶通,打通的是一條新的便捷之路,常在炮樓腳下聊天的老人們幾乎能根據電話鈴聲猜出是誰家又來電話了,不禁自嘆科技的力量。

近些年更好了,村裏不僅有了路燈、電話,還接上了網絡。父親們配上手機,連上無線網,學會了網購菜籽兒、農具,還從網上學會了各種種菜小妙招,跟別人介紹起來眉飛色舞,近乎顯擺的自豪感溢於言表。母親們有了微信、抖音,錄視頻、發照片,操作嫺熟,想孫兒弟女了,一通視頻打過去,有聲有影,再不害相思之苦。

那盞燈永遠照亮着回家那條路,那細小的網線連接的是這頭和那頭,是情感的寄託,是團聚的期盼,是幸福的求索,更是對美好生活的讚頌。

去年冬天回家,漫步在兒時的街巷,炮樓還矗立在那裏,路還橫鋪在那裏,卻不見了來來往往的農人,嬉笑打鬧的孩子,還有永遠守着炮樓的老人們。

傷感的發了條朋友圈:冬日的村莊,人煙漸少,炊煙也不多見了......

父親評論:年輕人都走出去了,大冬天老人都不出門,家家裝上了空氣能——電採暖,方便又暖和。

瞬間悲涼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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