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2年1月31日，農曆辛丑年除夕，晴。
因爲疫情緣故，作爲“近期有濱江和蕭山旅居史”人員，我和丫決定留杭過年。
早晨醒來時纔剛六點。昨晚的夢還浮在腦海。夢中我回到了老家村子裏那個早已不再屬於我們的老屋。堂弟CX他們在我家隔壁原來村收購站的位置建了一幢很大的新屋。應該是正月裏，我好像在跟我媽說我本來不能回去的然而還是回去了之類。G也在，他打算晚上趕去長興，我讓他抓緊出發別太遲了。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但也許沒啥奇怪的，應該是很多事共同觸發了這些夢境。
又回想了下昨晚在愛奇藝看的電影《波西米亞狂想曲》。很多感觸仍縈繞在心。我想趁它們尚新鮮的時候寫成文字。近期零零落落看了一些電影，包括楊德昌的《一一》、宮駿崎的《千與千尋》等，每一部看了都感觸良多，但因爲種種緣故未及時寫下後來印象就模糊了。看來很多事都應該及時去做。就像春天及時去看花一樣。很多東西於我亦像春花一短暫易逝、彌足珍貴。
我還想到，其實可以寫且值得寫的東西很多，我應該設法爲之投入更多精力。
從某個角度，我感覺自己已進入生命最好的階段，所謂成熟之後老去之前的時光。許多年輕時困擾我誘惑我的東西已如浮雲散去，塵世的故事或親歷或旁觀也算看夠風景，對自我對人生從未像現在有清醒透徹的認識。
我想，我已具備足夠的心境和基本的悟性去樸素地記錄一些東西。
2
貓六六坐在客廳沙發旁的一隻小板凳上，背對着窗戶和晨光，彷彿雕塑。我喊了聲“六六”，它“啊”地回了一聲。
我從門口的矮櫃上取了一些貓糧，放入窗邊地板上靠近小板凳的貓飯盆裏。又從旁邊紙箱裏取出一些昨晚剛收貨的更適合老年貓喫的新貓糧，並拆了一小包用來調理貓腸道的專用益生菌，一起倒進貓飯盆，拌了拌。然後又喊“六六，喫飯了”。六六再次“啊”了一聲，隨即從板凳跳下，埋頭吃了起來。我把它喝水盆裏的剩水倒了，清洗後重新盛滿清水。
過去一個多月，我們共同經歷了貓大嘴猝然離去後的艱難時光。我們都在努力接受沒有了大嘴的生活。
用破壁機榨了五穀豆漿，材料包括黑豆、黃豆、紅白芸豆、薏仁、茈實、藜麥、枸杞、黑芝麻。用微波爐熱了饅頭、煎餅和麪包。專門爲G燒了稀飯，並備了他愛喫的醬菜。
給所有水培綠植和鮮花瓶換上了新鮮的清水。
3
早餐後，G驅車去長興陪婆婆過年。我和丫出發去登老和山。
從小區樓下打車前往老和雲起——老和山北側臨西溪路入口。我問司機你今天要工作到啥時候啊？他說把你們送到我就回家，我妹一家來喫午飯，下午繼續工作，晚上在我妹家喫年夜飯。我說你們兄妹倆都在杭州啊？他說是的，我媽媽也在這兒。我說一家人在一起真好。又問他是哪裏人？他說是安慶人。我和丫都笑了。我對他說那我們是老鄉，我外公是安慶人，我從小就會講安慶話。他說哦，那你的確可算半個安慶人。
我們在西溪路下車，與司機互道了新年好。他說記得給我好評哦，我和丫異口同聲說好的好的。
從老和雲起的牌坊處拾級而上。
斑駁的石頭臺階上有零碎的落葉和淡淡的苔蘚。每塊臺階表面的顏色都不一樣，就好像經歷了漫長歲月後所呈現的不一樣的人生。
路邊一些樹幹的裂縫裏密密生長着青嫩的小草。還有的長着酷似黑木耳或金針菇的野生菌。
有一種樹像桂樹那樣在樹葉和枝條之間的縫隙裏開着細碎金黃的花，且葉子也有點像桂樹葉。但我確定它不是桂樹。用形色軟件查了下，名喚山礬。
不時見到路邊某棵樹上掛着一塊寫有“南無阿彌陀佛”的紅色字條。應該是附近某個寺廟裏的人來掛的吧。
在這充滿了冬的蕭瑟與寒意的山坡上，在大片深綠灰黑的樹林中間，這小小的紅色字條，帶來一種溫暖喜慶的氣息。
途經一個小水潭。潭水極清澈。水底和水面均有落葉。
潭邊有一簇胡頹子樹，上面結滿了米粒大小的青色帶斑點的胡頹子。我告訴丫，等到春暖花開，這些胡頹子就會長得像枸杞一般大，果肉飽滿，果皮顏色由青轉橙再變成火紅，果味清口甘甜。
小時候我們村子東南到一個叫窯坦的坡地去的路邊就有一棵胡頹子樹。我至今仍記得那棵樹生長的姿勢和自己在春天裏摘胡頹子時的歡喜。
前方拐彎處並排走下來一行三人——一個青年男子帶着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小男孩穿墨綠上衣，看上去比小女孩稍稍大些，小女孩則穿着粉紅衣裳。兩孩子臉上都紅紅撲撲的，腰下還各系一件外套，顯然已走了不短的路。
與我們擦肩而過後，青年男子牽着小女孩的手稍稍走在了小男孩前頭。然後聽見小男孩說，哎呀，你們讓我變成第三名啦。那個男子說，不是啦，我們仨並列第一哎。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其實我是想起了丫小時候走路總愛搶前要當第一名的情景。
繼續上行。漸漸有陽光透過斑駁的樹枝灑在崎嶇蜿蜒的石頭臺階上。依然鮮有行人。時而傳來清脆的鳥鳴。
4
臨近山頂，隱約看到一個涼亭，有四角微微翹起的紅色亭檐，。
待走近，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然後看陽光照耀下的涼亭頂上殘留的白雪，以及亭檐四周不斷往下跌落的水滴。如果水滴落得再密一些，這涼亭差不多就成水簾洞了。
這聲音這場景讓我心裏生起了某種溫柔和惆悵。有一些久遠的往事在腦海裏重現——
小時候在老家，過年時常常會下厚厚的雪，太陽出來後咱家泥牆磚瓦的老屋房檐下就開始滴水。有時正月裏從親戚家拜年回來，看見陽光下掛着一道“水簾”的家，會有一種不知今時何時的恍惚。迎面吹來的微風依然有刺骨的寒意，積雪融化則清晰地昭示了春的氣息，同時也說明“年”已過去，早年艱苦生活中唯一一段可以理直氣壯快快樂樂喫好玩好走親訪友的日子即將結束。在那個瞬間少不更事的內心似乎也感受到了歲月不居、時節如流的淡淡哀傷。但隨即快速穿過“水簾”跑進家門時，心裏又歡喜起來。
涼亭有八根刷了白色石灰的柱子，其中有一半貼着大紅的福字。四周是冬日暖陽下綠褐灰黑各色相雜的參差樹木。陽光把斑駁的樹影投映在亭裏的水泥地上。
再遠看，紅色屋頂和白色的積雪又重新進入視線。
有一種別樣的沉靜和溫情。
5
過了涼亭，就開始行走在老和山通往秦亭山、將軍山、美女山、北高峯甚至遠及龍門山、美人峯的山脊背上了。
沿着山脊起伏的石子（有時是石板）路邊走邊看。
陽光很暖和。天空比在山腳看到似乎更藍一些，雲也似乎更白。
路邊有枯葉、殘雪，不知名樹上結着紅色果子，某種灌木上有新長出的綠中透紅的嫩葉。
吸引我更多目光的是落在樹叢裏的松針，有着潔淨舒展枝幹、眼下葉子已全部變色變枯的柏礫子樹，大簇生長的結力綃，還有偶然見到的山黃花菜之類的野草。
我跟丫叨叨，我小時候如何去山上耙松針，柏礫子樹幹是多麼好的柴火，我媽長鳳當年怎樣用結力綃藤捆柴，山黃花菜是挺不錯的一款豬草。
我跟丫說，如果長鳳看到這些柏礫子之類也肯定會叨叨很多事。我跟長鳳一起上山，幾乎看到所有的矮樹灌木說的都是柴火，看到所有的野草想的都是豬草，因爲我的前小半㹃子和長鳳的大半輩子甚至可以說是一輩子，都在砍柴啊割草啊，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從某個角度或可說，人的前半生是出發，看到的都是風景，後半生是迴歸，看到的都是回憶。
再說一下結力綃，它的枝條很柔紉結實，所以早年老家村裏很多人都愛用它來捆柴火。當然用竹篾捆紮的效果會更好，但有些不會剖篾。長鳳倒是會剖篾的，只是她覺得這不如砍根結力綃來的方便。
如今公園裏常見一種叫紅繼樹的景觀灌木，和結力綃很像，只不過沒有後者粗礦的山野氣質。我起初以爲它是嫁接過的結立綃，後來又想，兩者大概有某種親緣關係吧。
6
途經將軍山山峯東面一塊巨大的石壁。我們在這個幾乎沒有樹木遮擋的地方站立良久，盡情沐浴歲末燦爛溫暖的陽光，寂靜俯瞰整個西湖以及寶石山、東山弄一帶。
一個穿紅衣服的老外從剛纔我們走來的那條路東張西望地走來，忽然蹲在路邊草叢一片積雪旁用手機自拍。
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類似配電房的小屋，不知誰做了一個可愛的小雪人放在屋頂。
我們還走到山峯西北側某個位置遠眺城西，努力辨認咱們家的位置。
後來經過美女山，走到一段很長且有點陡的下坡路。
跟丫說起某年正月初五，我跟她爸來登山（因爲丫初四要隨學校團隊出發去遊學，我們初三就從老家返回了杭州），就是在這裏，我在衆目睽睽下摔了一大跤，膝蓋都摔破了，又疼又尷尬。丫說這你都講了好幾回了。哈哈。又尷尬了。看來以後還得堅持寫日記，很多記憶若用文字記了，就不會再用嘴多說。
我們坐在某塊能照到溫暖陽光的石頭上吃了午餐——一人一個花捲，又喝了幾口保溫杯裏的水。
7
再後來，來到瑞雲山。
經過一個亭子，上面寫着“瑞雲聽松”。
路旁有很大一片生長某種野草苺的荊棘叢。
在某個三岔路口駐足，看了路牌指示，前方通往北高峯，右邊下行是（西溪路）青春寶集團，左前方是植物園瑞雲山售票處。我們選擇向左前行。
進入植物園。來到一片別有韻致的地方。好多幢土牆黑瓦的一層小屋和院落，地面和屋頂都灑滿了黃褐色的水杉落葉。
還有三兩幢毛草屋頂木結構的兩層小樓。其中一幢門楣上寫着“拾趣”二字，是趙孟頫先生的筆跡。另有一幢的門楣上寫着“凝碧穿花”，落款的名字沒認出是誰。
某片不大的水域，碧水裏倒映着天光和樹影，中間有很小一片灘地，大概類似《蒹葭》中的沚亦或坻吧，上面長滿了蘆葦。有一幢土牆木格子門窗茅草屋頂的一層小屋臨水而立，門楣上寫着“杏花谷”，門兩邊柱子上寫着對聯，上聯是“碧桃滿樹青露未晞”，下聯是“紅杏在林幽鳥相逐”。
不遠處就是靈峯梅園。此處有太多回憶。去年臘月臨近除夕時，我還特意年休一天陪我媽來此賞梅，當時紅梅白梅綠梅均已盛開。
上個週末原本也打算陪我媽過來看梅花，結果沒有成行——週六我媽說要理東西，週日我哥就接她回安吉了。
此刻我和丫走在靈峯探梅的路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路邊某棵高大粗壯樹幹上那茂盛青綠並在陽光下閃着光芒的不知名的綠植。樹幹於是它們就是肥沃的土壤。樹幹也因它們有了更接近春天的容顏。
梅花只零零落落開了很少一些。賞梅的人卻是不少。我跟丫說，等年後外婆回來我們再一起過來，應該還能趕上梅花盛開。
已經開的梅花基本都是白的，也有一些紅梅，綠梅則全無動靜。
人們在花樹中穿梭，用手機或相機遠遠近近地拍梅花，或拍人與花的合影。有一個約摸六十幾歲脖子上掛着相機的男子走過來與丫探討拍攝梅花的技巧，並幫我和丫拍了好幾張合影。
還聽到了溪水潺潺，見到了很嫩的青及棉花草之類。
從靈峯賞梅後返程，途經青芝塢。
歲末溫煦的陽光，白牆黑瓦的房，路邊樹上掛着的大紅燈籠，三三兩兩的行人。
有許多頗覺喜歡的店名，比如，藍蓮花開，青之蓮，貓窩風情酒店。
……
8
直接說除夕夜吧。
我和丫原本打算點肯德基的外賣當年夜飯。兩人窩在空調房裏啃雞腿、喫薯條、喝飲料，然後發發微信，搶搶紅包，看看電視，擼擼貓，想來也是極不錯的。
然後被芭布得知並“嫌棄”了，她讓小潘送來了春捲、紅燒鯧鯿魚、炒二冬、肉丸湯、扣肉悶筍，並囑咐我們“要好好喫飯”。丫去樓下便利店買了兩瓶元氣森林的氣泡飲料。我用電飯煲煮了飯並蒸了我媽事先備好的肉圓子。這是我和丫色香味俱佳的辛丑年除夕夜大餐。
年夜飯後，我倆窩在沙發上，打電話，發微信，喫零食，說一些咱娘倆的私房話題。
貓六六在家中時而竄來竄去，時而跳沙發上粘着我們。之前一直擔心我們全家回老家過年後六六該多麼孤獨（它長這麼大，從來沒有獨自在家呆過一天），以它如此膽小的性格，帶它走或寄養在別處又顯然不行。我們只能自我安慰——我們儘量早回，它有喫有喝呆在自己家裏，就孤獨幾天也不至於太難熬吧。這下我倆不走了倒也不用擔心了。
農曆辛丑年的最後一晚，家裏燈火通明，溫暖如春。兩人，一貓，既寂靜，亦熱鬧，淡然而又歡喜地迎接壬寅年的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