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我得說老實話，我很早很早很早就有點喜歡他了。
這有什麼呢？誰讀書時候心裏還沒個喜歡的男生女生呢。何況他就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一眼看過去就可知的踏實和溫暖，高高的，有點壯實，和蠻小隻的我剛剛好相反。大學霸，成天晚自習，學習超好，但老實講也不算多帥嘛，所以我也只是有那麼一點點點點喜歡他，也就是他路過的時候多看那麼兩眼——不過如此的喜歡罷了。
本來也是沒什麼交集的兩個人。也不指望能和他發生什麼故事。說起來就是巧了。我們在醫大嘛，大四時候得從學校去醫院實習，要坐很長時間的班車。大家都滿心思要考研，實習到下午，往往就會坐提早的班車開溜。然而那天早回學校的班車壞了，他在QQ羣裏（哈哈，那時候還用QQ呢，暴露年齡了）通知大家這件事，我隨手就回了一個哭唧唧的表情。誰知道他直接在私聊我，發了個五塊錢的紅包給我：不哭啊，買個雪糕喫。
我當時心跳都少了好幾個節拍——哎？？？怎麼回事？這哥們莫不是……喜歡我嘛！
哎，別急着說我自戀嘛，我那時候確實很受歡迎的。哼，我不管，他就是喜歡我。要不爲啥給我發紅包。
我假裝大咧咧地收了那個紅包，實際上心裏小鹿亂撞了好一會，然後我就高高興興地真的去買了個雪糕。嗯，真甜呀。
然而雪糕事件後，我們兩個人又成爲沒有交集的平行線了。
年少時候好多決定都沒那麼多理智權衡可言吧。他可是我們大班有名的學霸，人人都知道他要考協和醫學部，那我也要考。老實說我也有點忐忑，作爲一個自從上了大學學習就頗不用心的人，一直以來成績都不怎麼起眼，突然揚言說自己要考協和，這事看起來也蠻不靠譜。哎，夢想總是要有的嘛，萬一實現了呢。萬一……他也聽說了呢。
不過我倒完全沒想到我要考協和這事會被人公然嘲笑。
那天大家都在等班車的時候，我們班一個男生走過來看看我：哎，小月，聽說你要考協和？
我說：是啊。
他上下打量打量我：就你？開玩笑，也不看看自己啥成績。
他那個語氣和眼神。我當時血就湧了上來：我要不要考協和跟你有什麼關係啊，要你說我？你怎麼就知道我考不上啊？
那個男生一臉輕蔑：就你？能考上協和？
我又氣又委屈，憑什麼，一個無關的人要在這裏諷刺我。我氣不過，跟他爭辯了起來。真的好氣啊……好委屈。跟他有什麼關係？我跟他吵，好多眼光滑到我們這邊。我的眼淚逐漸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不要哭。有什麼可哭的。我纔不認輸。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就在我眼淚要掉下來的前一刻，他突然出現，擋在我前面。即使很多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忘不了那一刻。他那麼突然地出現，堅定地對那個男生說：考協和有什麼難的？她當然能考上。然後就拉起我離開了那裏。
不知道他後來是不是知道呢？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他。即使很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那一刻，我都非常非常感謝他。他說：她當然能考上。他告訴我，我真的可以考上協和。不是安慰我，不是隨口說的，他是真的那麼覺得的。
而後來的我，真的做到了。
好奇妙啊。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改變了我的人生呢。
B面
我其實也不知道爲什麼我要發那個五塊錢的紅包給她，然後告訴她別難過，買雪糕喫。她總說我那時候一定是暗戀她。不是。考研階段，我根本沒想過談戀愛。她挺聰明的，大學時候不過不咋用心學習罷了，考協和也沒什麼難的。那天看她和那人吵，就把她拉走了。
然後莫名其妙的，我開始和她一起每天上自習了。
她是真的挺聰明的。一反常態的努力，進步特別快。我有時候指點指點她學習，一點就通。還挺有成就感的。
轉折就是那個晚上吧。
那天上晚自習，偌大的教學樓，突然就毫無預兆地停電了。她膽子小怕黑，我帶着她慢慢走出教學樓。她輕輕地，試探地，柔柔地，抱住了我。我轉身，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們就這麼成爲了男女朋友。一起去食堂喫飯，一起自習。她進步得越來越多。而考研的日子，也越來越近。誰都沒想到的是，我因爲太過想取得好成績反而發揮失常，而她考得非常好，成績反而比我高了不少。
我們坐晚上的火車去北京面試，那天晚上我發燒了。在上鋪，高個子的我伸不開身子。她急的不行，到處找列車員去給我找藥，我燒得難受，在上鋪蜷着身子。她要到了藥，輕輕地喚我的名字。我睜開眼，看到她昂着頭，亮晶晶的眼睛裏滿滿的關切。那時候我感覺非常非常溫暖。
面試很順利，導師很喜歡我。出成績了，我們都順利進了協和。她特別高興，比我還高興得多，那種高興簡直要流出來了。我們就要開始北京的生活了。
A面
我考上了哎！他也考上了哎！我們在一起了哎！這一切，真的太好了啊。想告訴全世界！我！考！上！了！我還和他在一起了！
在北京的生活其實和我想象的蠻不一樣的。
他真的好忙哦。
雖然同在協和，但是我們在不同的科室。他查房查到十一二點都是家常便飯，好幾次甚至到凌晨一兩點。大學霸嘛，好不容易有點時間了，我以爲能跟我一起在北京玩玩，結果他又一頭扎進實驗室了。
相比之下，我好閒。其實也沒多閒，一樣的上班下班夜班。但是他太拼了。跟他比起來，我好閒啊。
這個大工作狂，哼。
好怕他太累了啊。
他沒有時間，好多好多事情我都是一個人做的。好多地方我都是一個人去的。室友問我：你男票呢？我就裝着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又泡實驗室去啦。
其實我也挺希望他多陪陪我的。他中午晚上有空，會發微信叫我到食堂一起喫飯，那都是我快樂的時光。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他的努力得到了應有的回報。他越來越出色，所有的老師都喜歡他。臨牀、科研，一點沒落下。這時候有學霸男朋友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我的課題好多都是他幫我做的，他在我身邊，好有耐心，偶爾會伸出手揉揉我的腦袋。他的手暖暖的。真好呀。多希望時間能夠停滯在這一刻啊。
B面
其實我從來沒覺得工作有多辛苦。對我來說，努力工作學習是和喫飯睡覺一樣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有時候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抱怨，恐怕我不是你的女票，工作纔是吧。
真的是忙。做不完的事情。夜班整宿不能睡覺。平時我也是常常天沒完全亮就到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然是燈火通明。在深夜裏讀文獻，有時候也覺得時間悠悠，有點讓人恍惚。
她還蠻閒的，導師也不逼着她寫論文。她喜歡寫東西，在北京到處找一些喜歡的事情做。我對科研擅長，就幫着她弄了不少東西。她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笑。
有空的時候我倆在偌大的北京逛。去超市買東西。逛超市真的是特別有幸福感的事情。尤其是當她在我身邊。我喜歡看她笑。只要她笑一笑，我的心情就會明亮起來。
那天在超市買完東西，我倆拎着大包小包回去。在路上遇到了一個流浪漢。她遲疑了一下，掏出來麪包牛奶，跑過去追到那個流浪漢送給他。他不要，她一定要他收下。回來的時候她很高興，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笑盈盈的。她真的又漂亮又可愛。我真是太幸運了，我擁有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可愛最漂亮的姑娘。
很久之後我和這個流浪漢成爲了朋友。他有一條狗，他特別愛它。雖然是流浪漢，他卻能夠活的特別充實快樂。我後來經歷了中度抑鬱的時期，他就跟我說：小夥子，別難過。你看大爺我，每天都很快樂。你什麼都有，更要開心啊。
我和她經常去喫一家麻辣香鍋。特別好喫，賊香。太常去了，老闆都認識我倆了。時至今日，麻辣香鍋依舊是我最愛喫的食物。
研究生時候過得真的很快。我直博，她喜歡文字，不喜歡做醫生，就在北京找了一份醫學編輯的工作。工作很辛苦。北京嘛，房租特別貴，她到處找房子，找到的房子需要通勤特別久。
我倆越來越少見面。有時候太忙，她發的微信我一時回不上，就忘了。她說她挺辛苦的，每天要通勤好久好久，高峯時期特別擠。她覺得她不怎麼喜歡北京。也不怎麼快樂。我也不知道怎麼能安慰到她。
就在這種時候，新冠來了。我被困在老家，回不去北京。她一個人在北京，趕上這時候需要搬家。她是個非常小巧的姑娘，讀書時候逃課躲查宿舍，能完全鑽進衣櫃裏藏起來。之前搬家都有我幫她，而這次，我無法在她身旁。
她打電話給我：你知道嗎？那些行李真的好重哦。我都不知道我原來有這麼多東西啊。我新找的房子真的好遠。我一個人，要來來回回地跑，才能把那麼多東西都拿上。我力氣真的蠻小的。
她說着說着，隔着電話，突然泣不成聲。
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A面
原來我遠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能幹堅強。在北京工作之後，生活逐漸向我展露了它有些殘酷的一面。
我其實挺累的。真的挺累的。第一次覺得北京這麼大，人潮洶湧，我經常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方向。有那麼一些時刻感覺好無助。真的好想去依賴他啊。可是他讀博了，更忙了。我們更少見面了。
我越來越不快樂了。
疫情來的真是特別突然。他無法回北京，我一個人搬家。疫情之下人心惶惶，我其實心裏也怕。搬家真的好累，以前有他幫我分擔，我都意識不到原來搬家這麼累。而現在，我不得不自己面對了。
我打電話給他。其實沒有要抱怨的意思，只是說一說，不知道怎麼的，眼淚就噼裏啪啦掉下來了。
我好累。剛搬的行李堆滿了房間。我沒有力氣再收拾了。我抱着膝蓋躲在黑暗裏，我感覺自己正在一點一點，被巨大的孤獨吞沒。
可不可以救救我。救救我。
B面
我不知道怎麼讓她恢復那個生機勃勃而又快樂的樣子。我好懷念她亮晶晶笑盈盈的眼睛。多久沒看到了啊。博士的學業壓力很大。我儘可能花時間多陪她。可是她似乎，還是越來越不快樂了。
我有種無力感。我能做什麼呢？要怎麼樣，要做什麼，能夠讓她快樂呢？
A面
我想我病了。
我不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我知道他在盡力多陪我，可是他真的很忙很忙。
而我。我想，我沒有力氣愛我自己了。
而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又要怎麼愛別人呢。
我給他發信息：我們分手吧。
過了好久好久。他回：好。
B面
我們依然是朋友。有時間的話，會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她經常有一些學術問題問問我，我也樂意解答。
她問我：我這邊現在得到了兩個還不錯的工作機會，在北京一個，另一個是去杭州。你說我選哪個好啊？
我太瞭解她了。我知道她更向往的是哪個選擇。我說：你不是不喜歡北京嗎？去杭州吧。
她低頭攪和那杯飲料。說：好。
A面
我去杭州的那天，是他送我到機場。到了機場我說：行李給我吧。他說好。
我拖着我的行李箱往前走。他就在我身後。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有那麼一瞬間，我多希望他叫住我，抱住我，說：別走。
可是我知道他不會的。
我在飛機上看着這個城市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我的眼淚不停不停地往下掉。我在心裏輕輕地反覆地說着：再見了。再見了。
我開始了背井離鄉獨自奮鬥的生活。杭州是個比北京宜居太多的地方，有潮溼的空氣和美麗的西湖。我一個人其實還是蠻孤獨的，我還是時不時會在深夜哭泣。可是，逐漸的，在徹底清除外界一切雜音之後，在極致的孤獨之餘，我越來越能夠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順着自己的內心走，我真的又開始，逐漸能夠感知到了幸福。
原來幸福只與自己的心相關。我依然渴望親密關係，同時也越來越獨立和堅強。
有時候我回頭想想，原來我走了這麼長一段路啊。我支撐起了自己的生活。這真的很棒對不對。
是啊，我真的好棒啊。
我們依然時不時會有聯繫。說說生活的近況，我依然時不時有學術問題問他，他依然耐心給我解答。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導師給他介紹了一個條件特別好的北京姑娘，他準備要去見見她了。
看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我的心還是停了那麼幾拍。好像還是有一點點痛。隱隱的。我知道的，這是遲早的事情嘛。好事啊。而我，我當然可以大大方方地祝他好運。
他和白富美北京姑娘斷斷續續相了一年親，最後也沒成，整個人還爲此喪了很久。我時不時聽他講講講他的相親故事，甚至還採訪他把他的相親故事寫下來發到自己的小紅書裏。
我寫：我的直男朋友小輝的相親故事。
在我寫的那個採訪故事裏，我問他：你有沒有真心喜歡的女孩？
他：有啊。我的前女友是我見過最棒的女孩子，她直接拉高了我對另一半的期待值。
我：那你們爲什麼分開了？
他：因爲人生選擇不一樣。
我：那其實還是不愛……
其實，還是不愛。
我在心裏，輕輕地，對自己說。
B面
後來我導師給我介紹了條件優越的一北京姑娘，我爲了這個姑娘選擇了留在北京的工作，然而最後也沒成。我很是抑鬱。我告訴她我去相親的事，她纏着要我把我的相親故事講給她聽，甚至還就此寫了個故事。我還在她寫的我的相親故事下面發了評論。
我其實非常珍惜着每天還能跟她互通有無的時光。雖然我知道，這總有一天是要停的。
她依然單身。在陌生的城市努力奮鬥。她說她越來越好，也越來越快樂了。我替她感到高興。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這是個小說，那麼後面的劇情，我應該找了一份杭州的工作，我們兩個又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過了一年的光景。而後發現，其實，我們都變了，但又未曾變過。最後的最後，我們生活在了同一個城市，忙碌的商業街，我用着她送的手機，在給別的女孩拍照。她戴着我送的手錶，挽着別的男孩。就像前陣子很火的那部《花束般的戀愛》。兩個人遠遠地，而又默契，Hi，好久不見。那，再見啦。
她始終是我遇到過的最可愛漂亮的姑娘。這樣的話我一直都是脫口而出，但思索之後我還是會這麼說。她真的是我遇到過的最可愛漂亮的姑娘。
將來哪個男孩娶到她，可是太幸運了。然而那個人已經不會是我了。
這是我一生的遺憾。
但不該是她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