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暗】第一百九十七章:難敬神佛

  第一百九十七章:難敬神佛

  文丨素國花令[莫落血棠]

  書架縫隙將穿進來的光切割成一縷一縷,光中塵埃顆粒四散紛飛。

  兩人相對無言,溫從戈託着下巴,目光打量着四周書架,書架上滿滿當當地擺滿了佛經。

  經文晦澀難懂,恰是其當年最不喜歡看的東西。

  寺廟中有佛經實屬正常,只是這裏的佛經上,已經堆滿了灰塵。

  溫從戈收回目光,玩笑道:“上人請我落座,是打算與我傳道不成?”

  惠生眉目慈祥地望着面前的年輕人,搖了搖頭:“少俠非此道中人,只是請你坐下歇歇腳。”

  溫從戈輕笑了聲,拱手道了句謝,詢問道:“那隻老虎,是上人的愛寵?”

  有此疑問,只因其與旁的兇獸不同,那老虎並沒有被馭獸人操控。

  “是也不是。”惠生雙手揣袖,老神在在,“雖是我救下來的生靈,卻並不歸屬於我,它屬於這座山,是這山中的靈。”

  溫從戈眨了下眼,不經意道:“常言道,世間萬物有靈。原是它將那假方丈錯認成了救命恩人,怪不得那般維護着。”

  惠生斂下神色,緩緩道:“大抵是認錯了吧。”

  溫從戈心下嘆息,轉而道:“方丈可知那人身份來歷?”

  惠生道:“那個假方丈,是百獸寨的寨主,方琮。”

  “百獸寨?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野路子,竟從未聽說過。”溫從戈擺了擺手,“罷了,具體的,等我朋友來了再說也不遲。”

  惠生沉默了一下,說道:“老衲看得出,便是此番不細說始末,小友應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溫從戈歪頭思索了下,伸手輕拽了一下老人家的冗長鬍須。

  “我確實猜到了一些,不過除此之外,上人還看出什麼了?”

  惠生對他的無禮不氣不惱,說道:“看出小友眼明心靜,縱然命途多舛,也心性猶然。”

  溫從戈嗤道:“在你眼中,我該是個十惡不赦之人才對。”

  惠生搖了下頭,並未言語,目光卻落在其染血的肩膀上,起身尋了個藥箱和一套乾淨衣物遞予。

  溫從戈仰着頭看着,並沒有拒絕好意,伸手接過後,走到字畫屏風,將衣物盡數褪下。

  惠生放心不下,站在屏風外詢問道:“小友可需要幫忙?”

  溫從戈半晌纔開口道:“那便勞煩一下上人,幫我纏下紗布吧。”

  惠生走到屏風後,入目所及,是其鋪落滿背的銀色髮絲,縱然髮絲遮擋,也依稀可見縱橫的疤痕。

  溫從戈執着藥瓶,抖落白色粉末狀的傷藥,勻稱地撒在肩上還在滲血的抓痕上。隨後撩起髮絲,露出了後背的全貌。

  那白皙的脊背之上,最明顯的便是突出的蝴蝶骨,其次顯眼的,就是那深淺不一的猙獰傷疤,與蛇咬不久後的結痂傷口,幾道淤痕是今日被老虎撲倒後新添上的。

  惠生蹙了蹙眉,枯瘦指尖展開了雪白的紗布,將其小心地纏繞在傷口之上,末了收節別在了肋側。

  溫從戈理了理髮絲,拿起那套衣服看了看。那是一套棉絲質的月白色廣袖衫,衣衫下綴繡了一樹紅梅,看款式已經很舊了。

  惠生慢吞吞地走到屏風外,說道:“這是老衲出家前的舊衣,是乾淨的,還未上過身。”

  溫從戈對衣物要求向來不高,一邊穿衣服,一邊好奇道:“上人出家前,是做什麼的?”

  惠生唸了一句佛偈,輕聲道:“我已皈依,前塵盡忘。”

  溫從戈對此並不相信,卻如什麼也沒察覺一般,扒着屏風探出頭,彎眸道:“我看書上說,信士皈依三寶,要摒棄塵世雜念,無慾無求亦無我。話雖如此,可這塵世間,誰又能真正做到無慾無求呢?”

  惠生微擡下頜,不置可否,轉而道:“時候不早,請少俠同老衲移步飯堂用些素齋。”

  溫從戈點了點頭,將染血的衣物打包,自屏風後站出。他鮮少穿白衣,可穿白衣又自有一番風采,如朗月清風的濁世佳公子。

  惠生似見當年,黯然恍神,又故作無狀地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溫從戈轉了轉目光,伸手抓住他袖上的袈裟往外走。

  “我還未曾喫過素齋呢,上人走快些。”

  惠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兒,滿臉無奈:“少俠不必急,大可慢一些。”

  回去路上,有僧人前來通稟官差已到,溫從戈只得先與惠生方丈拐去了佛殿。

  穿着官服的梁夙早已等候多時,看到二人便迎上,抱拳行了個禮:“見過溫公子,惠生方丈。”

  兩人各自回禮,溫從戈打量了一下,奇怪道:“怎麼就你一個人?”

  梁夙笑道:“誰說我一個人?分明是其他人去喫飯了,魏公子喫過回來去了佛殿裏,而同我一起來的王捕頭,則已經帶着其他人押解假僧下山去了。”

  溫從戈瞭然點頭道:“殿中財物數量不少,茲事體大,待回稟過思之後再處理也正好。”

  “我和王捕頭便是這個意思。”梁夙看了一眼慈藹的老者,又詢問道,“方丈年歲大了不便下山,可否在此幫忙錄個證詞口供?”

  惠生應道:“自是可以。”

  晚間起了夜風,山中無人煙,連風都冷上幾分。

  溫從戈揣袖說道:“上人,我們可否進殿一談?正好順手清點一下殿中財物。”

  惠生點頭道:“殿中解籤之地有文房四寶,可借大人一用。”

  三人談妥,便陸續進了殿中。

  恢宏氣派的大雄寶殿作爲寺中主殿,格外高大華麗。大殿中央坐立着一尊鍍金大佛,大佛兩側亦有供奉,其身前佛案之上擺着貢品和香爐。

  殿中立有四方銅鼎,鼎中落滿香灰,徒剩幾支殘香。進門一側便是解籤桌案,旁邊立着功德箱。大殿另一側,則擺放着無數金銀,以及幾個上鎖的箱子。

  此時殿中燃起了燭火,魏燼正坐在蒲團上出神地望着佛像,對於旁人進入,似乎沒有察覺。

  梁夙奇怪地看了一眼,沒有出聲,同惠生走到解籤桌邊落了座。溫從戈則放輕腳步,走到魏燼身後站定,便再沒了動作,只順其目光看去。

  魏燼收回視線,仰頭看着身後的人笑道:“阿眇想嚇我不成?”

  溫從戈低頭看了一眼,回答道:“沒有的事。”

  梁夙磨着墨說道:“魏公子怎麼知道在你後面站着的是溫公子啊?”

  魏燼回道:“因爲阿眇身上的花香,世間獨一無二。”

  梁夙動作一頓,皺着鼻子聞了聞:“好像是有點香。”

  溫從戈無奈道:“你們兩個無不無聊?辦正事要緊。”

  梁夙笑道:“那我負責口供,麻煩溫公子清點財物了。”

  魏燼本想說幫忙,被溫從戈瞪了一眼後徹底偃旗息鼓,乖乖坐在原地。溫從戈走到桌邊取了紙和炭筆,一邊聽着二人談話,一邊清點面前的東西。

  梁夙問出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寺中那些假僧人的身份以及由來。惠生緩緩開口,如實回答。從其答案中,不難看出這個百獸寨的建立時間和存在意義。

  百獸寨與陳尚英組織存在的時間幾乎一致,不過其目的,卻比之陳尚英一系更爲直白。

  一開始的百獸寨直接佔山爲王,爲將官府貪政從根源推翻而努力着。惠生偶爾一次得見其寨寨主,兩人一拍即合,相談甚歡,便也成了關係斐然的朋友。

  百獸寨的行事作風格外張揚,向來惹眼,給了陳尚英一系生存空間的同時,也自然而然會引起官府的重視。

  可由於寨子建在山中,百獸寨的人將地形摸了個透徹,導致來剿匪的官兵雖然無數,卻皆被其優秀的山中作戰經驗,給全部擋了回去。

  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百獸寨名聲大噪,其勢力會大幅增加,慕名而來的人也會愈發多起來。

  這本是好事,但人一多,人心便無法被全然掌控。到了最後,任何美好的意願與初衷都會從根本腐朽,徹底變質。

  而後的百獸寨中加入了許多江湖人,還不乏一些受不得軍中之苦的逃兵。

  兩年前,他們謀劃了一系列的事,將甘泉寺中的人扣押,再靠江湖客的易容雀佔鳩巢,又憑藉馭獸人的本事飼養兇獸,再設法斂財。

  溫從戈摸了摸箱子上的積灰,面無表情地啓開一箱珠寶,邊記錄邊道:“有一件事我很好奇,爲何不將甘泉寺的人都殺了,以除後患呢?”

  魏燼說道:“這我打聽了,僧人說,百獸寨的寨主夫人,與寨主伉儷情深。但在兩年前的某一日,有位貴人上山,她不小心衝撞了車架。那貴人在山腳下,將其……殘忍殺害了。”

  梁夙瞭然:“所以百獸寨的根本動機,是權貴之人,放過寺中僧人便合情合理了。如此一來,就可以結案了。”

  魏燼應和道:“是啊,結案了。”

  溫從戈垂下眼,將眼前的箱子蓋上,轉身走到桌邊,將寫好的清單放到桌上推給梁夙。

  “寺中藏財不是好事,爲防事端,我們會在寺中留宿一夜。你現在下山將清單帶回去,明早再來也不遲。”

  梁夙有些奇怪,擡眼望了一眼那人的眼睛,那人衝他不着痕跡地打了個眼色。他緊忙道:“啊對,事不宜遲,我這就送信下去,明日帶人將贓款帶走。”

  溫從戈讓了讓身子,梁夙拿好證詞清單,半分沒猶豫地起身離去。

  風從大殿門口穿進,燭火微微搖曳。

  沉默之中,溫從戈垂眸道:“我自幼在山中長大,知曉動物報恩,也知其對氣味尤其敏銳。你救過那隻老虎,即便那人裝得再像你,它也可以分辨得出味道纔對。”

  惠生指尖緊了緊,依然一副淡然模樣:“小友想說什麼?”

  溫從戈輕笑聲,坐到桌上說道:“我想說什麼,你心裏清楚。那隻老虎,其實是在你的授意下,纔會認了那位寨主爲主的,對嗎?”

  惠生遲遲不語,最終塌下肩膀,應道:“是。我與他串通好了一切,甚至他爲我想好了完美的說辭,妄圖以此將我置身事外。”

  魏燼有些詫異道:“他做的事與你信仰相悖,你不敬你的佛了嗎?”

  惠生站起身,啞然道:“可我的神佛無視苦厄,什麼也沒做。”

  在兩年前那個女子死去的時候,念珠在惠生手中斷裂,菩提子散落一地,連帶着他的信仰,也隨之轟然崩塌。

  於是後來寺中發生的一切,皆爲他默許而爲。

  鑲金的佛像不知人間疾苦,堆放在大殿之中的金銀珠寶數着罪業,這供奉神佛的甘泉寺之下,埋葬着數不清的累累白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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