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我來了

現在,只要是統一開發建造的三層以下房子,那就是“別墅”房了,連在一起的,被稱之爲“聯排別墅”,如果是獨立的山牆,即使是緊挨着的,就可算作是獨幢別墅。獨幢價高,有眼光的人會選擇聯排端戶房。端戶房最大的優勢是院子大,有一面不與人相鄰,干擾與被幹擾的機會就少,還有就是高低錯落的斜立面,與獨幢別墅相比差異不大,卻有明顯的價格優勢。

這樣的端戶房,住在哪一頭也有不同處,有的面向的是小區,有些嘈雜,有的在小區邊上,靠着圍牆,那就清靜的多。

這排別墅兩邊端戶人家都養狗。東邊的有三隻,體型都不大。西邊端戶人家只有一隻,拉布拉多,屬於大中型狗。拉不拉多因性情溫順、外觀憨厚而爲愛狗人士喜愛,但面相不能決定一切,它那個頭還是嚇人的。

這條拉不拉多叫“蘭博”。每一次出門時,會受到隆重的“夾道歡迎”,先是對門那條北美小白犬報警,它這一叫,所有的狗開始跟了叫,聲音高低與蘭博走到各自門前成正比。因此,只要聽到一片狗叫聲,就知道蘭博出來了,接着是看到後面被拽着一頓一挫的主人,有時是男主,有時是女主。有時女主還穿着連體睡衣,它家客廳牆上放大了的人狗在草坪上依偎在一起的合影,穿的就是這身睡衣。

西邊端戶在小區的最邊沿,圍牆外就是不測天地,家有這樣一隻大狗,不速之客是休想在圍牆上探頭露臉的。女主顯然是喜歡這條拉不拉多的,但她又是一個很潔淨的人,從小就不讓它到樓上去,端戶院子大,蘭博可以自由出入一樓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因此活動空間還是很大的。

小時候的蘭博,與孩童一樣不聽話,總想跟着她上樓看個究竟,幾經訓斥,也就不再向往樓上的世界了,長大後,感覺到爬樓梯沒有平地上行走舒服,越發斷了上樓的念頭。

女主在四十歲時,因一場疾病而厭倦了商場打拼,有了修身養性的想法,選房時望着這套邊戶,那門廊,那柱子,那文化石貼面的外牆和英倫式屋面,無不是她喜歡的樣式,是實踐“伊甸園”或者“天堂”夢境的地方。因此在裝修時沒有像人家那樣順着心意改造,從而破壞了原建築風格,顯得不倫不類。

幾年下來,院中種滿了各種花草,四季有應時鮮花,轉角或入眼處,那些歪斜或有豁口的陶土罐,看上去不經意,仔細品味,又是那樣匠心獨具。遠處吸引人的是綴滿青藤的斜立面外牆,外人透過綠植看她的家園,窗臺上有花盆,廊檐垂掛着花籃,入眼的還有穿着工裝褲正在侍弄花草的她,或者是坐在沙發鞦韆椅上看書的樣子。

這樣夢幻般的院落,符合時下人們對“慢生活”嚮往的景象,慰藉着因疲憊、焦慮而鬱鬱寡歡的心靈。小區裏散步的人會特意多走幾步,彎到她門前看幾眼,只可惜是在小區內,如果她家的房子在街面或路邊,是有可能成爲打卡場地的。 

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愛好竟引來了別人傾羨的目光,她又是一個善意的人,爲此,她特意在園門邊放置了一張藍色靠背長椅,邊上簇擁着粉白兩色風車茉莉,是一種願意與人分享的意思,只是那條蘭博不遂人意,外人即使稍坐片刻,或拍照留影,就會引來它的干預,因此,那張長椅更像是一種景觀設置。

有些同好特意前來參觀學習,她沒有絲毫厭煩,覺得這是對她生活方式的肯定,也是她人生價值觀的展現。在細數花草時,她會介紹那些不常見的蕙蘭香芷類,以及少有人識的艾菊和百里香,如果季節適時,還會看到藍瑩瑩的婆婆納與粉色可人的點地梅勾勒的圖形。這時的她對別人的讚歎總顯謙虛,但在說到曾經爲此的付出時,總難掩“謙炫”的意味。

那些愛好者趁時拍了許多圖片放在朋友圈或社交網絡上,本市晚報也曾插圖介紹了她的居家環境,一時間,她成了這個城市家庭版“慢生活”的樣本,這就引來了電視臺的訪談,面對鏡頭,說到在歐洲的一次鄉村遊時,想進人家院子參觀不成,當她露出在家侍弄園藝滿是傷痕的手時,拒絕竟成了邀請。

於她而言,自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已,從未想到會成爲人們讚歎的對象,一段時間裏,她讓這樣一種愉悅充實着自己。如果說以往的她給人以“淡淡的憂愁,沉沉的相思”印象,那現在的她內心總在播放着歡快的曲調,是那樣輕盈明快。

不久,竟有影視公司前來借景拍攝戲裏的一個片段。外景場地勘察員說會給予一定的酬勞,她不在乎那些報酬,即使這樣,依然要她簽署一些文件,說白了就是放棄一些權利。她提出在結束後,能把在這裏拍攝的內容以視頻的方式發給自己,以作留念,這當然不成其爲要求或條件的,人家是滿口答應的。

這一天,來了幾輛車和設備,還有一些“羣衆演員”,午飯統一是盒飯,那些羣衆演員絕大部分時間給趕到了院子的外面,站在別人家的門廊下躲避着燥熱的陽光。

大部分內容是在院子裏完成拍攝的,她出鏡時的服裝是現成的,是她那套工裝裙和睡衣,鏡頭中還讓蘭博加了進來,起先它很不適應,不耐煩,但人太多了,它要忿恨的對象太多了,她不時安撫着它,它也感到了這些人並無惡意,甚至覺得這樣一種熱鬧也是一種難得,由於天熱,它那裂開着的大嘴,更像是在微笑。

這工裝裙類似於歐洲十八世紀的服飾,上面是兩根寬邊吊帶,下面是裙襬。根據劇情的需要,還讓她換穿那條連衫絲質睡衣,平時自己居家無所謂,甚至在遛狗時圖方便,偶爾也穿着,現在面對鏡頭,就有些不自在,那可是幾近透明,胴體是很容易顯現出來的,但他們說要的就是這樣一種閒適的氣息,非這樣才顯劇情之需。

這一天,她是作爲整部電影作品中的一個插曲而出鏡的,卻是她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她覺得這太難得了,應該是她人生最出彩的時刻了,即使是人生步入婚姻殿堂那高光時刻,也不過是一種儀式走過場而已。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她沉浸在那天的場景中,像回放電影一樣,當作一次難得的美好而回憶着。

接下來的時間,影視公司有些說話不算數,經多次催要,才收到約定的視頻內容,對他們而言,拍電影就像用過的一次性道具,完後就甩在一邊不當事了,而與她則是人生絕無僅有的事!

閒來無事時,她會再次重複那場景,卻捨不得再穿那件睡衣,要把它當作紀念品一樣收藏起來,卻糾結着是掛起來還是疊好放在櫃裏?最終覺得“掛”字有些忌諱,而收起來放在箱子裏,就像“壓歲錢”一樣,能壓住自己的年華,從而青春永駐!


她的生活是有規律的,每天收拾完早餐用具,就是去菜場。走到半路,不記得出門前爐竈熄了沒有,萬一煲的湯沸出來就麻煩了!這些年在家歇着,原先在商場上拼搏養成的殺伐決絕個性早已爲猶豫不決所替代,有時都會懷疑自己得了強迫症,現在越想越擔憂!菜沒買就反身往家趕。

蘭博沒有像往常那樣在院門口等待自己,她以爲是自己回來的早,開門一看,它竟在大廳上樓的地方昂頭叫着,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一如它從未上過樓一樣,這不同尋常的樣子,使得她心裏有些發毛,該不會樓上有什麼情況吧?喔,她想起來了,蘭博是容不得貓到家中來的,然而貓卻有着不同的本領,不走樓道,從屋面也能上去,這次應該也是這個情況,但心底總有些不着邊際,有心帶蘭博一起上去壯膽,它卻象遵守紀律一樣不願上樓,她只得隻身上樓。這時的她像平時一樣,上樓是不穿鞋子的,踩在大理石踏步上悄無聲息。

二樓房門敞開着,她不記得走時是開着的還是關着的,用眼巡視了一下,沒有什麼異常,對門書房依然關着。上次貓就是從三樓給趕走的,三樓門虛掩着,推開房門的一瞬間,眼前竟是一個人的後背,頭就一陣眩暈,這是老毛病又犯了,醫學上稱之爲“應急障礙”。

開門聲驚動了對方!對方轉身看到她後,竟也恐懼地呆在了那裏。

雙方瞬間都驚呆了!

還是那人先開了口:“阿姨,我來了?”

他這一聲稱呼和話語內容,鬆弛了她的神經,加上對方那孩童般的臉龐,喚回了她的理智。她反轉身急速下樓,因爲手機還在大廳的茶几上。

小區物業經理先於警察到場,一是物業近;二是動因不一樣,發生失竊,很可能與物業管理有關,搞不好會影響的他這個經理的業績,而警察的到來,雖說是專業和職責上的事,但那是履行法律上的公務而已。

物業經理雖然先到,只能起到安撫作用,常識告訴他們是不能再上樓了,得考慮自身安全和現場保護問題。

門前門後很快就熱鬧起來了,警察來了。簡單幾句瞭解後就上樓了,他們沒有像電影裏那樣端着槍,貼着牆壁側身上樓。

很快,警察在樓上招呼她,讓她上去。

這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脫了鞋子上樓,覺得這時再這樣講究是對穿鞋上樓人的不尊重。

警察問她:人呢?

她到三樓後就到處巡視,警察跟着在有限的空間搜查着,接着又到二樓察看,警察還很專業地把那些能藏身的衣櫃和衛生間打開看過,然後又回到三樓仔細搜索,很快就發現閣樓上的老虎窗給掀開了,窗框上有攀爬的痕跡。人已從屋頂走了,於是人們就都退到外面,擡頭看屋面上的情況,當然是空空如也。

警察讓她仔細看一下,都少了哪些東西?其實,她在報警那刻,就想到將要失竊的財物,現金是不用擔憂的,現在很少有人在家存放,倒是那些首飾,價值不菲!有的就在梳妝檯上的首飾盒內,因爲天熱,自己上菜場都未穿戴,然而,即使是眼面前首飾盒內的東西依然還在,那壁櫥暗處的保險櫃表面的遮蔽物齊整如初!倒是那有五個抽屜的櫃給翻動過了,那裏面全是她的穿着並沒有什麼“金銀細軟”。

在肯定並未有貴重東西失竊時,她突然有了——要不是那窗臺上的腳印,自己都有報假警之嫌的想法。

最後歸結是因爲她回來的早,小偷定是未來得及下手就落荒而逃了。當然這是物業經理的說法,警察很少開口。但即使是經理這樣的說法也顯得不周延,梳妝檯上的首飾盒是開着的,是眼面前的東西,小偷有時間翻弄抽屜,不可能連順手能拿走首飾的時間都沒有。

後面就是警察與物業的事了,他們會去調監控,至於能否破案,估計希望不大,因爲未有損失後果,而盜竊罪的構成,是直接與被盜物品價值有關的,既然沒有財物失竊,沒有損失。估計只會作爲一次治安報警處理,不會立案偵查的。

老公接到她電話後,就往家趕,半道上聽到未失竊東西,而且一切完好無損,就安慰了她一會,在確定沒事後,還是返回了公司。

靜下來後,她就開始回想那張臉龐,以及那句“阿姨,我來了”,想着他爲何要叫她“阿姨”,並說“我來了”這句話?就覺得那男孩應該在哪兒見過,但一下子就是記不起來。生活中會有這樣的情形,在一定的時間或環境裏,你沒有注意到別人,不等於別人沒有注意到你,也就是說,你不認識別人,不等於別人不認識你一樣。順着這樣一種思維方式,想到了那次影視公司在家拍攝的事,這就回想到了羣衆演員中的一張臉,曾有一個男孩被導演差東差西做事,在她坐在沙發鞦韆椅上時,還曾讓他前來把睡衣的下襬從椅縫中拿出來,使之自然垂落,今天的這張臉龐就和那男孩的面相重合了起來。

想到這裏,她就下意識地去找那件睡衣,記得是收放在那五個抽屜的最下一層的,但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再也沒能看到。

過後,她曾問過物業那邊,說那時段的監控影像,未看到她所描述的小年青出入過門衛。由於未失竊財物,因此也未讓她親自看視頻。現在,她覺得有必要回放一次,讓自己親眼看一下,不爲財物,只爲探究心而應該去做些什麼。

很快她就從視頻資料中看到了睡衣,當然也看到了睡衣裏面的身影,不同的是,那男孩頭上還合着一頂女式遮陽帽,加上口罩,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龐走出了門衛。

因爲少了那件睡衣,從絕對數字上說,還是有財物損失的,但依然不構成法律意義的盜竊罪。單就睡衣的金錢價值,她不當會事,而從睡衣作爲她曾經生活的象徵意義上來說,又是如此重要!雖說已經明確了這件睡衣的去向,但世上有的事並不會因爲有了答案,或是解決了就結束,有時,解決了一個問題會冒出兩個問題,解決了兩個問題,又會有四個問題等着你去解決。

現在的問題是那男孩是爲了逃避而喬裝穿她睡衣的?還是衝這睡衣而來的?

如果是爲了逃避被抓,爲何要男扮婦妝,邊上有她老公的服飾,順手拉一件套上即可。

如果是爲了睡衣而來,那就離奇了!只聽說有那怪癖之人,專偷女人內衣的,睡衣雖然可以算得上屬於內衣範圍,但畢竟沒有其它內衣更貼身。如果單就爲了偷她這件睡衣,這又是怎樣一種情結?

這樣想着,失竊一件睡衣像是一個難解的謎,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由於確定那張臉就是拍電影時的那男孩,這也可以從“阿姨,我來了”這句話得到印證。

她覺得這事應該與影視公司聯繫一下,瞭解一下那男孩的情況。

影視公司回答說他們也在找他,還找過同屋租住的人到辦公室來談過,聽口氣應該是警察找過影視公司了。

男孩還在上技校,是利用暑期出來打工的,一次走過正在拍攝電影的場地,覺得那場景難得,就隨手用手機拍照,給場地管理人員看到了,非要他刪掉不可。由於沒有法律規定圍觀人不可以用手機拍這樣的場景,“即使是警察執法都不能阻止旁人拍攝。”他這樣爭辯着。爭吵聲引來了導演,問他願意不願意做羣衆演員,條件是刪掉剛纔拍的圖片,他覺得做這一行也很好玩,碰碰運氣也不錯,就答應了下來。

與男孩同屋租住的年齡稍大,倆人還算合得來。有些情況是從他這裏瞭解到的。

男孩十二歲那年,母親因抑鬱而服藥離開了他,父親很快就再婚了,他見不得父親與繼母的親熱相,他們越是那樣,就越是覺得母親的死與他們有關,但又奈何不了他們。

唸完初中,不聽父親的勸阻,上了離家很遠的一所技校,他開始過上隻身孤獨的生活,卻無時不刻地思念着母親,常常會呼喊着母親,告以自己的小名,眼淚也就止不住地湧了出來。有時在開門一瞬間,哪怕是半夜三更,他幻想母親就站在門前,而不會有絲毫的恐懼,因爲那是他的親孃姆媽,是不會傷害他的!他渴望母親的再生,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沒有母愛成了他心靈上永遠的缺失!由於思念過度,有了在他這年齡不應有的因傷感而產生的抑鬱!

對他父親而言,他上技校就是一種離家出走的方式,曾用不供養威脅他,也曾多次解釋他母親的死亡原因,而且從內心來說,作爲父子之間的情感,那也是無法替代的,眼見兒子滑向思念的深淵,只能祈禱歲月和成長能讓他改變或理解!

警察在事發的當天下午就到過他的住所,在行李箱的夾層中有一張照片,是一少婦穿着睡衣,懷抱嬰兒,臉貼臉看着鏡頭的影像。

聯繫他的父親,並把照片圖像發了過去,知道了那件睡衣隨着逝者一起火化了,因爲那張照片上有兒子,所以給保留了下來。

過後,她也看到了警察讓她覈對的這張照片,上面的睡衣竟跟自己的一模一樣!


那借景拍攝的內容是因爲她的院子和她那生活方式,所要表達的意境是歲月靜好。此前,每天除了打理家務,蒔弄院子,再就是喜歡看原版英語電影,有一次看《勇敢的心》,結尾時,男主仰躺在斷頭臺上的一瞬間,眼前幻化出“天堂”的景象,在那迷幻的景色裏,男主與自己親人再次相逢了。

她正有一件與男孩母親一樣的睡衣,那男孩該不會也看過這電影吧?會不會把她這院子當作是“天堂”來理解,他那失去母愛的心就此找到了慰籍地方,然而,在她家借景拍攝總是要結束的,而自己那件睡衣也就成了男孩情感寄託的唯一。


發生這件事情後,她已沒有了以前那樣的心思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一場雨下來,雜草趁勢瘋長,原先引以爲傲的生活方式似乎在遠去。蘭博依然會主動貼近她,希望得到她的愛撫,她一手撫摸着蘭博的腦勺,一手託着它的下巴,想着事情的發生在多大程度上與它有關?還想到,不能光爲了不破壞房子的建築風格而不安裝防盜窗,這套端戶房雖然清靜,卻也存在隱患,再仔細一想,這次發生的事,又似乎與盜竊沒有關係,純屬離奇或偶發,然而,相對那男孩,沒有了母愛像心缺一塊,永再難補!


作者:毛正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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