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朵金花”的父親

前面並排的兩家飯店應該是當地人說的“大飯店”了。經驗告訴我,人多的總是好飯店。進門時的心態是“我們來了,你們這裏到底怎樣啊?”

進門後,有人問我們預訂沒有,我們問要等待多長時間,回答:“要等了看”。想不到這裏的生意這麼好,看着店堂內熱騰騰、亂糟糟的樣子,雖說失望,但也不想湊這個熱鬧!心想,隔壁不是還有一家麼。

這家的門面比前一家氣派的多,只是外表看上去沒有前一家熱鬧,或許是檔次高的原因。由於未去成前一家,加上這家門面的氣勢,就有了“店大是否會欺客”的擔憂。

推門進去後,感覺這裏的生意也不錯!即刻有人來問人數,卻又告知沒有位置了,接着說,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坐大堂邊的茶桌上。沒有餐桌坐茶桌,這與城裏酒店相比不一樣,城裏上檔次的酒店,是不可能用其他桌子替代餐桌的,看樣子這裏只要有生意,哪怕把睡覺的房間騰出來當包廂也是可能的。

順手指向,覺得那茶桌雖說不是餐桌,但位置不錯,再說,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喫飯地方了,鄉下街鎮,過了喫飯時間,恐怕要餓肚子。

茶桌是一整段非洲木做成的,比乒乓桌還長,我們僅三人,只能偏坐在一頭。這桌子是有上下位之分的。主座位依牆,有背靠大山的氣勢,能看到大堂的一切,是鬧中取靜的感覺,如果坐在桌子的另一頭,進出的人從你身後經過,你的一切就成了別人眼前的東西。只是主座位那面桌上茶具齊全,坐那兒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

招呼我們的人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說:“沒關係,收拾一下就好,就坐這兒吧。”

坐下後感覺這位置確實好!真是來的早,不如來的巧。

招呼我們的不是大堂經理,而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男人。大堂裏有穿職業裝手持對講機的專職人員,可能是見到有人在照應,就依然在忙着別的事,現在見我們坐下了,就過來幫了收拾茶具,卻始終抿着嘴不作聲,看樣子,這位老先生應該是這家店主的長輩,由他在照應,別人落得少管事。這茶桌位置應該是他平時喫茶的位置,是他的“專席”,也就是他能讓我們坐在他的位置上,換成別人,是不可能安排客人坐到這裏的。

老人面相不俗,端莊而寬厚,面帶微笑,我們是他招呼的客人,可能是因爲我們到他這家飯店用餐而感到滿意!他親手往茶盅裏注着水,說:“這茶好喝。”意思是茶葉不錯。這應該是坐在這張桌子上的好處,別的桌子應該喝不到這樣的茶水。

再次仔細打量他,看到褲子拉鍊沒有提到位,讓人想到了“車庫門沒有關上”的比方,這是因爲肚大,長時間坐着不舒服,就寬鬆了自己,但這不是理由啊,雖說是鄉下街鎮,這迎來送往的飯店,儀表還是需要講究的,有人說,瞭解一個企業的好壞,管理是否上檔次,只要看它的廁所幹淨與否,飯店更是如此,洗手間和廚房是否整潔,就能決定一切!今天我們是出遊過客,無需過於講究,這也就是順便一說。

不知從何時開始,只要一到陌生的地方,我就有與人交談的慾望。他告訴我,今天門前進出人不多,是因爲承接了酒宴,有些生意給回掉了,同時打招呼,今天上菜的時間可能要長些。我並不在意多等一會,這正是我搭說話的機會,看樣子,這位是我今天不錯的閒聊對象。

看得出,他也同樣願意與我說話,甚至超出了我對他的興趣。我是因爲從城裏到鄉下來而有的新鮮感,我之於他,不只是願意說話的對象,他還可以藉機對飯店進行一番廣告宣傳。這不,說到今天客人的多與少,他說,有好些客人是從旁邊那家過來的,是因爲對比下來,是他這裏更好,這裏做的大都是回頭客和熟人,以此說明我們這樣頭一遭的生客還是不多的。

他雖然能安排我們坐在他的位置上,但看得出他不像是老闆,話題很快轉到了他二女兒身上,她纔是這裏的老闆。

他用“二女兒”,不用“小女兒”來稱呼,說明上面不光有“大女兒”,下面還會有“三女兒”,或更多的子女。瞭解下來,他竟有四個女兒,值得稱道的是,女兒個個都事業有成!有意思的是,各自的經濟實力,是順次序排列下來的。大女兒做得最大,單是地塊,在浦東就有幾千畝。當初是政府要她拿地,現在政府上項目缺地,反過來做工作,又要回收土地派用場,收購價比當初轉讓價多出許多。大女兒的實力,比如別墅多少套、寫字樓多少平方,或是另外某一產業,都是以“億”爲價值單位的。由於數值過大,對於我來說,就有了天上與人間的遙遠,相比較,我更喜歡接觸一些看的見,摸的着,現實性的東西。

二女兒的家財就在眼門前,客人可以在用餐的過程中,瞭解誰是老闆時,知道這女兒的經濟實力。現在他用手一劃拉,指着環境說,光裝修就上億的,由此可見實力同樣非常!

出門少不了喫、住、行,這就說到了住宿問題。他說這裏就能住宿,可以帶我看看房間。一般來說,看房總是由客人提出的,今天我還未開口,他竟主動提出,這就有了不看白不看的輕鬆,權當參觀。

我那同伴,或許是上午活動下來有些累,這時品茶解乏正合適,內心是知道我不會住宿在此的,因此,他們以等上菜爲由繼續品茶。

穿過大堂,來到這幢建築物的後面,這裏停了許多車,怪不得酒店大門前車不多,都停在這裏了。對面是一幢幢公寓式樓房,他說這是他這個女兒開發的。也就是說,二女兒不只經營酒店,還有房地產。

與常見的公寓住宅樓不同處,對面這幢樓房地面一層全是他家在用,有餐飲大廳,茶座、歌廳等。大廳裏菜餚和菸酒味撲面而來,這裏就是今天辦酒宴的場面。他引領着我沿着大廳的邊上走着,那些慶賀的人會不會認爲他在領我找酒席的坐位?這讓我有些不自在。

大廳走到底,迎面是大理石樓道,應該是客房的地方了。上樓後,是一扇扇編着號的房門,他推開了其中的一扇,裏面有人詫異地看着我們這倆位不速之客,他趕緊拉上了門,對我說,他前天就住在這裏面的。他在女兒這裏幫忙,不方便時就不往自家趕,住在這裏面。開門那一瞬間看到的房間陳設,有一張巨大的牀,白色元寶式的浴缸就在大牀邊上,想像着如果需要,可以從牀上滾到浴缸裏,或者是從浴缸裏直接爬到牀上,只是他這把年紀睡在這樣的房裏是否合適?如果後面住宿的客人知道前一夜是一位老人睡在這牀上的,是否還會要這房?而作爲他來說,是把他常睡的地方當作“樣板房”向我展示的。

由於剛纔想展示的房有人在裏面,接着他又推了兩扇門,因爲鎖着,抱歉地說,忘了帶鑰匙了。到了走廊的頂端,推開了一間未鎖的房門,他摸索着開了燈,房間不大,沒有窗戶,看上去很豪華或是很花哨的樣子,我想,住在這樣不通透的房間裏,熄燈後是否會有幽閉的感覺?

接着還看了棋牌室、歌廳,可能是爲了隔音效果吧,歌廳也沒有窗戶,空間也不是最大,加上全是軟包裝,有種厚實的感覺,想象着那些喜歡嚎嗓的,酒足飯飽後,在這裏再次菸酒齊上,換了我是會窒息的。對於裝飾,說法上人們都喜歡用“簡潔自然”來形容,把繁複視爲土氣或不整潔,不知他有無同感。

形式上他是帶我這個客人來看房間的,但我們都明白,一個是藉機展示,一個是趁時參觀,除非有明顯的優勢,我是不會住在這街鎮上的,我喜歡住在鄉下或山裏,哪怕是破敗的地方,只要有特色,纔是我的選擇。對他來說,像今天這樣展示他女兒的成果,算是遇上了我這個合適的聽衆或恰當的人,即使我沒有訂房,他同樣會感到充實和滿意的。

結束參觀後,回到餐桌,見還沒有上菜,不要說我們等不及了,他面子上也過不去了,去催了一下,很快就上菜了,而且一下子上全了,他再次打招呼,表示抱歉!同時介紹這裏菜餚的選料、做法、和喫法。這其間,曾感覺到來自吧檯內兩女子的眼光,我們得知其中一個是他女兒——這裏的老闆,當我用眼回看時,她別轉了臉,沒有接我的眼光。我想象着,她關注我們這張桌子,有可能是因爲我們坐在他父親平時喝茶的位置上,且由他親自前後照應着,她是否會以爲,我們是他父親以往的熟人或老關係?這樣的想法馬上就讓難爲情給打住了,一廂情願的事,如果對人說起,會讓人以爲想在結賬時打折優惠的。

他依然在一旁說着這酒店的事,並關心我們對菜餚的評價。應該說在這鄉下街鎮能有這樣的菜品真是不錯了,加上我們三人不是愛挑剔的人,出於禮貌,也要給予面子上的照顧。見我們表示滿意,他的興致更濃了,換了平時,旁人不便問的內容,現在都由他主動說出,當然,說着這一切時,他也會作一些鋪墊,比如問我們是做什麼的,只不過不待我們回答,他就在猜測着,或是自問自答,還別說,他的猜測基本七不離八,讓人感知到他的“曾經當初”,不是一般的人。

他曾經是鄉幹部,因一再超生,最終被除了公職。

那年代的農村,再有能耐,沒有生出兒子,就低人一頭,是人生一大缺憾!

女人懷第五胎時,他要求女人像前面那樣,到外面躲避,女人認爲前面四個最終都沒有大不了的事,這次也不會有事的,但就是這次沒有放過她,開除了他的公職,最可惜的是,還就是個兒子,從此他沒少怨恨,怨她沒有聽他的安排,沒有避到外地去生下心心念唸的兒子!

公職沒有了,失去了固定收入,傳宗接代的希望再也不會有了,而四個丫頭卻需要撫養,面臨的生活壓力是可想而知!

得益於做鄉幹部時分管環保,無論是專業技術還是人際關係上,以前的一切,像是爲他現在的處境“留下一扇窗”一樣,加上生性肯幹、能幹,竟也做成了一番事,從經濟條件上說,不知要比當鄉幹部好多少倍!

如果把他的人生形容成一本書的話,情節發展到這裏應該是高潮部分了,或是大圓滿結束部分了,我爲今天遇上有故事的人而感到高興,同時,也找到了進酒店時第一眼覺得他與常人不同的原因,那是曾經的鄉幹部和企業家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

我們兩下說到熱絡時,他問到各自的年齡,一般來說,誰主動提這問題,總是在這方面有着優勢。他的貌相要比實際年齡看小許多!開除公職、兒子夭折,爲養家而創業的艱辛,歲月的風刀霜劍,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滄桑痕跡。一個人的失敗,可能只須一方面的失誤,而成功卻需要多因素的總和,面前的這個人,女兒開着酒店,竟煙酒不沾,按照他的說法,麻將不搓,牌不打,幾乎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當沒有生到兒子時,他抱怨老天不公!然而老天爲了平衡關係,竟讓他四個女兒個個事業有成,而且人相還長的好!街坊鄰居,近段三村有“四枝花”的叫法。由於都有經濟實力,因此就又有了“四朵金花”的稱譽。有人要說了:四個女兒的成功,都是父母教導有方,或是得到了他經濟上的支持。然而,按照他的說法,她們創業和婚姻,父母都未化太多心思,並未依賴他,都是自己闖出來的,我說:“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只能歸結到基因和老天的安排上了。”

有趣的是,事業有成都是女兒一手創出來的,與夫婿無關。女婿都是阿彌陀佛人,裏外都是女兒作主,爲此,幾個女婿都曾向他這個老丈人告過狀,內容都是女兒太強勢,在家裏沒有地位。說完這些,他哈哈大笑!他的回答是:“只要誰說的對,做得對,就聽誰的。如果哪個女兒說錯了,做錯了,只管來告訴他,他就會教訓女兒,給顏色看!”女兒說得對不對,話過不留影,無法考證,但做得對不對,結果卻是擺在那裏的。

說到高興處,他壓低了嗓門說,他這二女兒這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允許底下人叫她“老闆娘”,只能叫“老闆”,哪怕是客人叫她“老闆娘”內心也是不情願的!因爲叫“老闆娘”,意味着背後還有老闆,一般情況下,老公纔是作主的,她可不想讓人分享權利成果。

說着這一些時,他是滿臉的自豪,絲毫沒有因爲女兒們所謂的強勢而感到難堪。看得出,現在再提生男生女的事,他早已沒有了“心缺一塊”的遺憾,反而有了別人家所沒有的愉快!並願意隨時隨地大談特談,今天就是最好的事例。

他依然在說着女兒的事,我那朋友事後向我抱怨,說是應該讓我們定定心心地喫頓飯,我倒不覺得煩,饒有興趣地聽說着一切。這時,有一高高大大的婦人端了一小碗桂花元宵給他。他說,這桂花元宵是酒宴上多下的,老婆子怕他餓,讓他先墊着飢。

老婆子負責廚房配菜,這是飯店很重要的位置,女兒由自己的老孃親自把關要省去多少心!

他那老婆子,從年歲上判斷應該不會小多少,但她那身板比他更健壯,完全可以頂得上一個年輕人。就是她,爲他生了四個女兒,還“未遂”了一個兒子。我們說,萬事都有定數,如果真有一個未梢巴兒子,按照前面四個女兒的家財從大到小排列,這兒子長大後到底如何難說,是否有出息還是次要的,如果是個“討債鬼”就難受了!對這樣的勸慰,是沒有說服力的,好在時代變了,獨生政策後,只生一個女兒的家庭多的是,即使生的是兒子,隔代難保再生男孩,“斷子”是早晚的事,即使是國家鼓勵多生的現在,有的家庭還不願生哪!

時間已經是下午兩時。這位老闆的父親,年過七十,往八十奔的人,中午飯還未喫,僅是剛纔那一小碗元宵墊了一下,按照他的說法,這樣的生活是常態,而且早晨一早就得從自己的住處往這邊趕,像今天這樣辦酒,需要“做隔夜”準備菜餚,老夫妻倆就住在這飯店幫了照料,除去上海的大女兒,另外兩個女兒也不時指望他們給與手腳幫忙,派他們的用場。

人到了這年歲,所需很少,活的是一個心態,他的幸福是建立在四個女兒的成就上的,平日裏,他只須坐在這巨大的茶桌邊喝茶,照看着店堂,今天對我們起說女兒的事,應該是難得的事吧,卻肯定是開心的事!

收拾完桌子後,他依然在勸着茶,我那倆同伴坐不住了,於是,我向吧檯走去,想着她們會不會因爲坐在老闆父親的位置上而優惠打折,如果這樣,我會客氣一番的,還要表示下次再來,結果,人家根本就沒有那樣的意思表示,這時我的內心,就有些“孔乙已”長衫難掩短的難堪,——慚愧、慚愧!

在送我們出門時,我注意到這位“四朵金花”的父親褲子上的拉鍊已經提了上來,這是因爲我們的到來而開始注意起細節來了,衣冠整齊是對客人的尊重,這多少讓我這個“城裏人”扳回了一些面子。

再見了,“四朵金花”的父親!



作者:毛正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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