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值班室明淨的玻璃窗，我的目光搜尋着春的信息。小廣場四周的柳樹已經醒來了，柔順的枝條在暖洋洋的春風裏盪漾。如果沒有疫情，這裏該有一羣老人，興致勃勃的打着門球，還有一個觀衆佝僂着背，笑眯眯的看着。如今，一片空蕩蕩的寂寞在無邊無際的時空中游走。
突然，那扇大門吱吱呀呀的開了一條縫，慢慢打開，一位老人緩緩走出來，把一隻高腳板凳輕輕的放在門口，順手掩上了大門。老人慢慢轉身，坐下來，躬着背，佝僂着腦袋，目光垂向地面，在陽光裏打盹。
那老舊的牆壁，斑駁的大門，垂垂老矣的人生渾然一體，彷彿一幅年代久遠的油畫，刻骨銘心的留在歲月深邃的軌道里。
我的目光釘在那裏，挪不動分毫尺寸，彷彿要穿透陰陽的森嚴壁壘，找回人生輪迴裏的生命痕跡。去年春天，公爹就是這樣坐在這扇大門的門口，安然的接受着陽光的撫摸，眉宇間還有淡淡的期盼。如今卻已是陰陽兩隔，再無相見之日。真可謂：草木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公爹去世前是受了大罪的，單薄瘦弱的身軀承受了血雨腥風的折磨，而他的親人們卻只有束手無措的彷徨。
四年前，公爹說腳疼，腿冰涼發木，沒有知覺。我們帶他去省立醫院看專家門診，確診爲動脈粥樣硬化，措施在腿部放了支架。手術後，只維持了三年，舊病復發，而且全身的血管都出現動脈粥樣硬化的症狀，腿部的支架也被堵了，省裏的專家說手術沒有多大意義了，頂多能保證一個月的療效。沒有一個子女能眼睜睜看着父母等待死亡，忍受生命一絲絲剝離的痛苦，大家決定再做一次試試。果然，一個月以後，病情更重了 ，專家建議保守治療，所謂的保守治療就是……。
公爹躺在病牀上，空洞的目光凝滯在天花板斑駁的裂縫上，喃喃自語：“我一輩子沒有害過人，沒有做過錯事，年輕的時候還在風浪中救過一船人，不曾傷天害理呀！老天待我不公啊！”
生命的真諦就是從無到有向死而生，只是歷程不同。有的人用一生推送光明，有的人用一生危害一方，還有的人默默承受煎熬，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高尚還是卑賤，最終還會走向虛無。
公爹一生都在奔波勞碌中度過，八十多歲以後還離不開土地和鄉村，一根大蔥，一勺蝦醬，一塊饅頭，就是美好人生。不慕繁華，不拒貧困，有所付出，就甘之如飴，有所拖累，則非常愧疚，好像這個世界從來不欠他分毫。
微笑是他與世人相處的最美容顏，即使到了生命的盡頭，也拼盡全力對來往的親友們送上疲弱的微笑，小心翼翼的說着病情，彷彿怕自己的狀態驚擾到對方。用力所能及的體諒溫暖人心，驅趕悲傷，彷彿那個隨時要走的人不是他。他這一生匍匐在大地上，像一株苦菜，在艱辛和貧瘠中，在春寒料峭般的歲月裏開出金色的花來，爲大地增添一份溫暖的底色。
輾轉多個人情，終於在301醫院掛到了專家門診的號。那天也是早春的天氣，車到樓下，公爹眼巴巴的望着我，像個可伶的孩子，我心裏特別酸澀，還有莫名的擔心，甚至有一點訣別的絕望。握住他冰涼的手安慰他說：“咱們住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你兒子跟着，等回來就好了。”他點點頭重複着“嗯，回來就好了 ”眼淚順着枯褐色的臉龐流下來。
在北京住了很久，久到家裏人和陪牀的人都焦躁不安，醫院也不再提供任何服務，不得不接受現實。有時候你會覺得醫院最是涼薄的地方，最是見證人性的地方。
公爹發病初期，每個人心裏都存在僥倖心理，現代醫術這麼發達，只要大家齊心協力，有錢的出錢，有閒的出力，一定會給老人一個幸福的晚年，給自己一個無悔的交代。然而生命到了盡頭，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儘管生活並不寬裕，我們深刻感覺到凡是能用錢解決的事都是小事，即使有破釜沉舟的孝心和勇氣，也有無法逆轉的乾坤。
拿了一堆藥，父子四人無奈的回來了，走時的一點希望變成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面對無法收拾的殘局，人心就開始渙散，對生死不同的認知出現了激烈的碰撞，有的人認爲應該接受現實，陪老人享受餘下的生命時光，有的人就堅持不放棄任何可以嘗試的機會，也許會有奇蹟發生呢！
我屬於中間派，也就是最沒有主見的人，A方案和B方案都能接受，甚至覺得在生命瀕危垂死掙扎之際，最好實行安樂死，是對生命最體面的尊重。
我們選擇了繼續治療，遍尋各種偏方，試圖改變命運的安排，事與願違，雖然延長了生命的長度，但並沒有改變生命的質量，公爹還是沿着自己命運的軌跡，耗幹了生命最後一絲力氣，走了。
公爹或許不明白，每個走在生命輪迴中的人都有他特定的使命，公爹用一生的努力演繹的善良和堅韌，是他留給子後代最大的財富，足以照亮一代代子孫的路。
每個老人都有一個血雨腥風的晚年，拖着衰弱的病體，與無情歲月的摧殘抗爭。每個子女都要面對生死離別的考驗，無能爲力的絕望。一葉知秋，任父母殘破的生命在秋風掃落葉的旅途中飄蕩？還是傾其所有，逆勢而爲，讓那些痛不斷延長，只爲那渺茫的希冀和問心無愧的安慰？無論何去何從，都是艱難的抉擇。
公爹走了，我們的心並沒有平靜，都在覆盤，都在反思，甚至後悔着什麼，心靈深處總有一份遺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慢慢浸潤在暗無邊際的黑色中，不斷沉浮。
了斷親情是人生無法逃避的修行，何去何從最見人心，最考驗定力和修爲。
公爹走後，家就散了，我們從親人變成了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