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 一覺

十年一覺揚州夢。——杜牧

夏日炎炎,攀登鼓山,山似乎千年未變,等待着我們迴歸。“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山裏的氣息也依舊。山上的植物雖不知換過幾代了,卻也有幾百年的土著,它們堅實地活着,按着自己的時令開花、結果,彷彿在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並沒有加速過。

回看城郭裏匆忙的人們,多半還沒有清醒。而我如果睡去,豈不也還算清醒?

在山上,忘記了自我,只剩下呼吸的節奏和前行的腳步,但不像工作中的生活,因爲這樣直立行走、攀登、奔跑,正是我們人類的天性,因此,休息下來的時候,會有一種舒適和清爽,毫無“精神內耗”。漸漸領略莊子所說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忘記了自我,也就從人世的大夢之中醒了過來。

出了汗,洗完澡,晚飯後,又與朋友打了一盤遊戲,於是酣暢淋漓地睡去,沒有空調。

睡了以後,夢見自己彷彿是杜牧,唱着“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歌,瀟灑從江南舟行而過;第二個十年,我已是現代人,笑傲江湖,睥睨職場;再一個十年,我又進入了未來世界,乘着飛船,在宇宙中開展那孤獨神祕的旅行,車上除了我和我愛的人,再也沒有其他人。


在很多很多文章裏,我也說過,做人還是要先從儒學入手,先孝悌,忠信,做好一個人,在這個基礎上,才談得上超脫。

然而,我們最終,並不僅僅是做好一個人而已。

我們要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因爲畏懼因果,所以假惺惺的善行,又有什麼意義呢?

重要的是,按着儒家的這套來做,你會發現,所得永遠比不上付出。

就像莊子說的,你寧願做一隻“曳尾於塗中”的龜呢,還是“死了供奉在廟堂裏的骨頭”。

《論語》頗多警句,頗多正氣,但仔細一讀,裏面不少“三尸腦神丹”。

就是關於“幹祿”和“功名”之事,孔子是念念不忘的。

所以莊子說,你說什麼爲全人類做貢獻,那只是你爲了滿足自己慾望的藉口罷了!

社會需要治理嗎?何必呢?“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不是你們提出這些規章名目,社會又怎麼會亂象紛生?

不得不說,莊子說的很有幾分道理。

特別他塑造的一系列隱士,都是寧可歸隱也不願意出來治理天下的。

大概他自己的經歷也是如此。他曾經做過漆園吏,雖然是個小官,但也是個肥差。而他個人的才華,完全是丞相之才過矣。但他不像諸葛孔明,明明要當官,卻故意做個歸隱的姿態。他經歷了官場,發現不過爾爾,於是放棄了世俗的所謂“精英”路線,而追求自己身心的愉悅。

其實,馬克思也已經指出了,所謂的“君權神授”、“聖人治國”一系列意識形態,都不過是一個階級爲了壓迫另一個階級而製造的工具。

那如果社會不治理,不是會亂嗎?人殺人,人搶人怎麼辦?

所以,西方有一種理論,老老實實告訴你,社會治理,實在是不得已之舉,是爲了“以惡治惡”。

我們或許無法逃脫社會治理的當下現狀,但我們可以理解,社會治理並非一種它所宣揚的美好。

其實,特別是基層工作者,更能體會社會治理意味着什麼。

每天忙不完的瑣事,無暇思考意義,完全成了制度或者Leader意旨的工具。

其實,和Leader的家奴有什麼區別嗎?只是,現在我們可以輪流做,總有晉升的機會,如此而已。

看清楚千百年來的官場不過如是,也就會淡然,從而追求自己本性歡喜的東西,也就更欽佩莊子在兩千三百年前就爲我們留下的出路。


想到了杜牧。

初看杜牧是詩,以爲是一個風流人物。

但是,很神奇,在《孫子兵法》上看到他寫的注,特別認真,除了曹操以外,最系統,最可觀。

又想起他的那首詩:

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昭陵是唐太宗的墳墓,他還是渴望像太宗時代那樣君臣相得,建功立業,可是時勢已經不允許了。

藩鎮割據,民不聊生。

在無法改變社會治理的情況下,他在揚州做着一個幕僚,閒下來就去逛妓院,當然,是偷偷地去。

結果,他的頂頭上司,其實早就知道這個事。

杜牧的做法,看起來荒誕,但還不失其本心。這個做法,和近代的曼殊何其類似。

其實何止杜牧,王勃在《滕王閣序》裏也寫道:“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

不管是明時,還是亂時,都改不了這種命運,在官場的所得,遠比不上付出。好的,也不過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魯迅早就指出了:“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坐穩了奴隸的時代”。

奴隸這個詞,看起來有點誇張,有點刺眼,可是,其實奴本來指的就是家臣。更何況,我們生而爲奴,不是在身份上,而是在思想上,我們接受社會的這一套,因此違背自己的天性,這就是“奴”。

曾經,我們從小受社會教育,被社會告誡着,也渴望出人頭地,爲父母賺得名聲,“揚名聲,顯父母”。

可是,到最後,我們發現,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保持與社會的距離,這纔是幸福之源,父母親所需要的也不多,只要你真心好好陪伴。

當然,時勢要我們出來,我們也不得不出來,不過,想想單位的工作,有多少是離了你不行的?

離了你,地球照樣轉。大多數的價值和意義,不過是欺騙自己的藉口。

所以穆旦在那首詩裏寫道: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衆的愛,

堅定地,他看着自己溶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我們願意相信,是相信;我們如果不願意相信,你即使可以僱傭我做事,我卻依然保存我的本性。


夢裏的日子很輕鬆,三十年也如此逍遙。且把人生當做遊戲,一首悠揚的旋律。

重要的是,放下那些標籤,那些社會貼給你的評價。

這些評價好像吳起給士兵舔傷口的舉動一樣,士兵奮不顧身,所以壯烈犧牲;吳起功成名就,但是因爲得罪權貴,也犧牲了。

不要做社會的“犧牲”。

我們從小到大,學習各種各樣的規則,是爲了和人打交道,是爲了融入社會。

但當你日漸成熟,你會發現,真正需要你對接的,沒有幾個人。

你更需要處理的,是你的內心。

這個時候,你會發現,由於社會的“洗腦教育”,你的腦子裏裝了很多“小人”,你很難做單純的自己。

這個時候,就需要莊子這樣的“大破”。

去醒過來。“無爲名屍,無爲謀府,無爲事任,無爲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人應當勝物,把物——一切外在的讚賞、許可、獎勵、詆譭、污衊、否定、懲罰當做一個遊戲之物而已。

“無用之用,堪爲大用。”世人對於人和物總是追求其作用,以此讓他實現價值,對無用之物則棄之不顧。而成爲無用之人也從來不會在大部分人的考慮範圍之內,甚至很多人會因終生無用而感到羞恥。但是“無用之用”,纔是一種幸福,一種尊崇本性的逍遙,勝過一切的“大用”。

眸然回首,當下是福。凡人在這個夢裏睡了八十年,那你呢?

讓我們用魯米的詩篇作結:

這是一個年輕王子的故事,他突然明白雄心勃勃的世界,就是一個大山之王的遊戲,一個男孩爬上沙堆,大叫:“我就是國王。”然後,另一個孩子把他推下沙堆,自稱爲王,接着,又有孩子把他推下去,這樣週而復始。繁複的世界有時可以變得非常簡單,而歲月和這種認識無關。要窺見奧祕,文字並非必需。只要存在,它就會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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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大叫道。“那只是一場噩夢。如今,我已找到我真正的新娘。”這位王子就是人類的靈魂,你的本性。喀布爾的老巫婆,則是感官世界的色彩和香味。當你說:我向黎明之主尋求庇護,魔咒就被解除。這個女巫擁有巨大的魔力。她可以在你心中打結,只有真主的呼吸才能解開。不要輕視她的誘惑。王子陷在她的羅網整整一年。你也許會在那裏待上六十載。你說,當你不再喝黑暗世界的酒,你就會變得越來越不安,但如果你能在短短的一瞬看見一個活的生命,你就會從你的腳上拔出那根刺,你就不會一瘸一拐。

讓我們所愛的美,成爲我們所做的事。有千百種方法,跪下並親吻大地。在對和錯的觀念之外還有一個所在。我會在那裏與你相遇。當靈魂在那裏的草地上躺下,世界就滿得都沒法談論。觀念、語言,甚至彼此這個詞都沒有任何意義。

你的愛不知道雄偉壯麗,直到它知道,它的無助。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件事你千萬不要忘記做。如果你忘了其他任何事,沒什麼可擔心的,但如果你記住了所有其他的事,單單忘了這一件,那你的一生都荒廢了。

“在你的內在,有一眼泉水。不要拿着空水桶轉來轉去。”“在你的頭頂,有一籃新鮮麪包,你卻挨家挨戶乞討麪包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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