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24)

服喪第三天,依舊不能去父親的墳頭墊一抔黃土。

我時常坐在院子裏試圖去回憶兒時的情景。那面牆曾經是個大門,是蓋新房時候才改的,父親喜歡小修小改,母親說他也沒什麼緣由,向來喜折騰;過年時節父親回家待的最久,太陽沒出來他就把收音機打開,一首《好漢歌》飄蕩整條街,街坊鄰居沒少牢騷,他卻樂此不疲;大門上頭放着積灰的燈籠和彩燈,他話不多但熱衷搞這些時興……父親去世前的兩三天,想來是他最後一次走動,那次摔倒就再沒能動彈,他說是自己執意出門給害的,我問他害不害怕,他嘴脣微微動了動,透過模糊了的視網膜望向我說:“不怕。”我親眼看着他生命的最後一次起伏,他怎會不怕。

一個月前確診的時候,就盼着時間定格在看不到希望又到不了結束的那裏,別人的生生死死,別人家的哭喪,在別人那裏“死亡”像電影片段,總會過去,帶着悲痛也帶着眼淚,但在自己身上卻是無可名狀的苦楚——現實的生活不是劇情,誰的面對都終究不會坦然,只有無盡懊悔與逃避,多少意難平。

人們常說,生老病死,時至則行,也勸慰子女,盡心盡責即可,在命運面前,我是貪婪的,內心唯一的念想是他活着且健在,哪裏僅僅是盡心就好。回憶起來多是父親跟我的求助和勸慰,內心不敢有多的一份慶幸,自怨常年在外,不能盡孝也未能及時察覺病情,憾,終歸是憾了。

父母輩們常說“生我親,養我親”,可在生活的艱難下,犧牲的卻常常是父母,他們也總是風燭殘年想法子來減輕子女負擔,無論是朝陽還是夕陽,對於一天同等重要,人的一生如是。父親哽咽跟我說:“我已然這樣,你要護自己。”我始終堅持身爲母親和女兒,這兩個身份對我同等重要,父母的無助和新生兒的無助都是我要扛起來的責任,生活怎會出這樣無效的選擇題呢?也不應該作答這樣荒唐的試卷。

女人靠丈夫,父母靠子女,子女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人們就這樣相互靠了一輩子,卻還是要獨自面對生活,獨自面對命運最後的宣判。老家有句老話“先走的人享福。”可人都走了,還有什麼享福可言,人活着在受罪,受罪也是爲了享福,人只有活着才能享福。父親後來的兩年,家裏人帶他四處遊逛,他說給他花了錢,所以他享福了,那時候他已經經歷了一次與命運的搏鬥,身體不再硬朗,我們好似做了家人該做的,但始終沒能護他周全。人這一輩子活的,首先該是自己。

生,在死亡的瞬間,永恆,那份做人的至善,是我日後長久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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