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棗樹


秋風吹了很久,吹得街角的棗樹沙沙作響。棗子落了不少,卻少有人去撿了。城西的屋檐上掛着很多風鈴,只有我這裏還掛着紅燈籠。

龍叔騎着老舊的自行車從我門前駛過,那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式。車簍裏放着豆漿油條,一陣風過,空氣裏都是舊時光的味道。

“小柒,給我來份報紙!”

我進屋取了份落了灰的報紙,拍了拍,“叔,現在都用手機了,誰還看報紙啊。”

“偶爾看看,還是很有情懷的。”

他笑着接過報紙,揣在了懷裏,眼角的皺紋依然恩慈。

“走咯!”

我目送他離開,轉身後,發現桌子上多了份豆漿油條。

我笑了笑,坐在阿霜的搖椅上吃了起來。

沒過一會,隔壁的楊嬸端着一盤糯米餈過來了。

“小柒啊,我昨兒個做的糯米餈,快來嚐嚐。”

“哎!”我起身去接她手裏的盤子,笑道:“我就欠這個喫!”

楊嬸是廣東人,喜歡做各式各樣的點心。以前阿霜在的時候,經常找她學藝,但阿霜手太笨,老是以失敗告終。

“知道你愛喫,我那還有,喫完再去拿!”楊嬸說着,替我捋了捋耳邊的發。她的眼神溫柔,像礱城最浪漫的月亮灣,盛滿了世間的良善。

“嬸兒,城忻哥啥時候回來?”我擦了擦嘴,問道。

楊嬸癟了癟嘴,“這死小子,不知道野哪去了,不管他。”

我笑了笑,遞了一塊糯米餈給她,“嬸兒,你也喫。”

楊嬸摸了摸我的頭,說,“嬸兒不喫,給你留着。”

陽光照在她的白髮上,像雲朵一樣,讓我想到了阿霜。歲月是這樣的倉促,一次次降臨人間,帶走你最珍視的東西。

香甜的糯米餈,黏在我的喉嚨處,生生的哽住。

我吸了吸鼻子,抱住了楊嬸。

“謝謝嬸兒。”

楊嬸走後,我提着籃子走去了街角,看着那棵棗樹發呆。

我是三個月前纔回的礱城,阿霜離世後,我以爲這輩子不會再回這裏了。阿霜是我的外婆,我在這裏,和她生活了二十三年。

她走後,我去北京待了五年。於我而言陌生的那五年,是我不願去回憶的。決定回來的那天,我夢見了阿霜。

夢裏的阿霜,買了我最喜歡喫的霜糖,舉着杆子在這裏打棗。她一轉頭,被一顆棗砸中了腦袋,喫痛的罵了一聲。然後朝我笑道:“阿柒,來撿棗兒喫。”

從小到大,我最喜歡和阿霜鬥嘴。可她愛我,愛到了骨子裏。我知道的。

阿霜經營着一家書店,是礱城最早的書店,是外公留給她的。外公很早就去世了,但書店一直在,被阿霜照顧的很好。她很愛它,愛到捨不得給我。

以前每逢假期,我都會被阿霜抓去書店當苦力。城忻哥負責運書賣書,我則負責搬書整理,打掃衛生。賣書的時候,算錯一筆賬,小氣的阿霜都會罵我敲我腦袋,剋扣我的工資。

我曾不滿的將書丟進了池塘,氣悶悶地想反抗她。

但阿霜從池塘撈回了書,一本本的擦拭,一頁頁的曬乾。小心翼翼的呵護,就像在守護她的愛情一樣。那一晚,我看到阿霜坐在閣樓上,看着那些書流眼淚。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傷害過那些書。

十月的風裏,有棗香,還有桂花香。遠處的小孩爬到樹上使勁地搖了搖樹枝,桂花簌簌而落,之後就被家長追着打,我笑出聲來,想到了那年夏天被阿霜追着打的日子。

還是做廉價勞動力的時候,悶熱的夏天,書店裏沒有空調和風扇。被阿霜逼着看店,她卻跑回家吹風扇喫西瓜。

我大汗淋漓的跑回家,叉着腰在門口喊道:

“我不想給你打工了,趕緊把書店給我吧!”

“何霜英,遺產一定要寫我的名字哈!”

那年我十五歲,只記得阿霜擼起袖子追了我一條街,嘴裏罵罵咧咧。

“臭丫頭,你咒我死?!皮給你扯下來!”

烈日下,是耀眼的白色短袖,和青春洋溢的我。長長的馬尾被阿霜揪住,掉了不少頭髮。這場架,在我的哀嚎聲中結束了。

多年後,阿霜握着我的手,滿臉笑容的對我說:“我的遺產,寫的你的名字。”

那日大雨滂沱,我跪在她的牀邊,哭着說,“我不要了,不要了......”

回憶如失控的洪水,朝我襲來,秋風瑟瑟吹入眼中,酸澀不已。我仰頭笑了笑,罵道:“何霜英,你可真是讓人討厭。”

我抹去眼淚,蹲下身去撿棗子,一顆顆撿進籃子裏,像是撿起了所有支離破碎的記憶和往事。

我伸手去撿最後一顆的時候,一隻白皙的手出現在了我眼前,先我一步撿走了棗。我擡頭,看清了那隻手的主人。

“阿柒,你讓我好找。”

他一身西裝革履,金絲眼鏡在陽光下更顯冷然。俗不可耐的裝扮,是我最厭惡的白雲笙。

我提起籃子,一言不發的準備離開。

他攔住我,問道:“爲什麼不辭而別?”

“我去哪,需要跟你說嗎?”

他看了眼四周的環境,輕飄飄道:“鄉間小鎮,有什麼好,值得你拋下一切回來?”

這句話像鞭子一樣抽痛了我的心,我抓起一把棗砸到他臉上,冷道:“你不配來這裏,馬上滾。”

棗子滾到他腳下,他站在那裏,沒有閃躲。直到我離開,也沒再多說一個字。

秋天的夜晚來的很快,我點亮了檐下的燈籠,坐在書店門口喝茶,看着朦朧夜色發呆。老式的唱片機放着阿霜最愛的歌,只是多了些刺耳的雜音,畢竟年代太久,播不出當年的音色了。

黑色的轎車駛到門口,白雲笙又來了。只是這次,他從西裝口袋裏拿出了幾顆乾淨的棗,放在了桌上。

“棗很甜,謝謝。”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

礱城的秋夜是很冷的,越晚越冷。漸漸地,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燈光透過書架,照在窗戶上,我走過去,用手指在上面畫了一個小小的愛心。就像多年前,我第一次來書店的那晚一樣。在這裏,畫上了關於我的印記。

那是個很長,還未結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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