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知

《老子》自成書以來,註定是歷朝歷代只能有極少數人能讀懂。雖然老子在書中自稱「吾言甚易知,甚易行」,但是又說「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原因是大多數人並不真懂自己以爲懂的那些東西。用老子的話說,即「不知知,病矣」。

譬如,一些有着高學歷且結婚生子的人,他們經常輔導自己孩子的功課,但是即便是小學功課,他們輔導的效果未必勝過學校裏那些學歷並不太高的老師。能說這些人不懂小學知識嗎?不能。但是,能說他們懂小學知識嗎?也不能。學歷是清北的父母,孩子可能連一所像樣的大學都考進不去,這很尋常。大部分成功人士,他們未必明白自己爲何能成功。用莊子的話說,此即「彼非所明而明之」。

在老子看來,大多數人,能懂一些禮數就不錯了,不能指望他們能懂什麼是義、什麼是仁,什麼是德,更不要說懂什麼是道了。因此,他規勸統治者,治理國家,不能致力於以仁義教化民衆,而是應當致力於讓民衆過上小康生活,無知無慾,樂樂呵呵,度此一生。

沒錯,老子是在提倡愚民。不要一提愚民,就覺得這糟老頭子壞得很。認真看看他提出的愚民手段就知道他有多麼好了。手段就是「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歷朝歷代沒有哪個統治者或統治階級不想愚民的,試問誰施行過這樣的手段呢?這是很容易實現的手段,卻又很難實現。丟棄這些東西,民利百倍,爲何統治者不如此施政呢?答案是,他們並不明白自己緣何成爲了統治者。

話題說得稍微遠了點,再多說點,可能就被鎖文了。總之,只有突破「不知知」這個界限,方能讀懂老子。倘若證得此道,那隻需要試着輔導一下家裏的小學生即可。那些跑到山間寺廟裏修行的人,連娶妻生子這點事都不敢做,他們能證什麼佛啊道啊的,終究不過是一羣不知知的人罷了。

如何突破「不知知」呢?先看「不知知」的出處: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聖人無病,以其病病。

通行譯句是

知道自己還有所不知,很好。不知道卻自以爲知道,很糟糕。有道的聖人沒有缺點,因爲他把缺點當作缺點。

通行譯句未能依循《老子》這本書從頭至尾所圍繞的哲學主體「道」。該主體,在《老子》第 1 章裏便已有所闡述,即「有」與「無」是同時出現的,它們指代同一個事物,即「道」。「尚」和「病」,與「有」和「無」相似,都是對立的。在老子看來,凡對立的事物,必定是同時出自一個主體——道。

每個人,都是沒病的,但也是有病的。這樣的思考方式,看似很矛盾,但實際上的確很矛盾。老子是承認矛盾的,倘若某個事物的內部沒有矛盾,那麼它便會死去。因此,在老子看來,人皆有病,聖人也不例外,聖人的病在於他沒有病。聖人是「道」在人間的「投影」。如莊子在「逍遙遊」裏所言,姑射山上的神人,他們的塵垢粃糠,都能鑄出堯、舜這樣的人。

聖人,是如何「病病」的呢?可參《老子》第 48 章:

爲學日益,爲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無爲而無不爲。

倘若將「爲學日益」與「知不知」聯繫起來,再將「爲道日損」與「病病」聯繫起來,便可確定老子並非如很多人所想的那樣否定求知,而是希望每個人熱心向學,他只是冷靜地指出,僅僅熱心向學是不夠的,甚至是遠遠不夠的。

事實上,對於統治者而言,甚至會反對民衆熱心向學。這在老子看來,是必然的。只要人類羣體內存在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那麼後者熱衷之事,必定是遭前者鮮明反對的——他們必然要爲此負出很大的代價。如若不然,人類羣體便會趨向於滅亡。倘若對此有異議,不妨考察,爲何從去年開始,教育培訓行業遭受了毀滅性打擊。

老子之後兩千多年,西方出現了一隻貓,它是死的,又是活的。這隻貓的主人叫薛定諤,他說過一句話,「我們的任務不是去發現一些別人還沒有發現的東西,而是針對所有人都看見的東西做一些從未有過的思考」。這句話,可作爲「爲道日損」的精確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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