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梁国的陨落

新封的胶东王刘彻,他的外婆名叫臧儿。不是别人,正是汉初刘邦分封的燕王臧荼的孙女。

臧儿先嫁王姓人家,生王信和两名女儿,又嫁长陵田氏(长陵为高祖刘邦陵邑,长陵田氏为汉初从齐国迁徙过来的齐王宗室),生两子田蚡、田胜。

臧儿先把长女王氏嫁给金王孙家。后有卜者占卜说,她的这两名女儿都将富贵,臧儿便硬从金家把长女要了回来,托关系送给当时尚为太子的景帝,因此生下刘彻。

据说王氏怀有刘彻时,曾梦见一轮红日钻入自己腹中。这种常见的帝王出生异象,当然不足为信。

假如刘彻一辈子都当胶东王,王氏则至少也能当个王太后。但王氏的愿望并不止于此。她要找个机会,把儿子、把自己送上帝国更高的位置上俯视众生。

从这一点上看,她和母亲臧儿,还真是同样有不断趋利、不甘人后的的性格。

王氏盯上了景帝的姐姐,长公主刘嫖。窦太后一共就三名子女:长公主刘嫖、景帝刘启、梁王刘武。对于这名女儿,喜爱之情不是任何人能比的,几乎是言听计从,百般宠爱。这从窦太后临终前,遗诏是把所有私产全部留给长公主就可以看得出来。

长公主也有女儿,待到成人时,想为她择一佳婿,第一选择当然是现任太子刘荣。然后太子母栗姬却是个气量极其狭隘之人,当时景帝身边的其他妃子、美人都巴结长公主,以此得到景帝的爱幸,栗姬因此对长公主非常不满,断然拒接了迎她女儿为太子妃的提议。

既然嫁太子不得,退而求其次只能嫁诸侯王,长公主看中了胶东王刘彻。王氏一口应允下来,因此和长公主成了儿女亲家,渐渐熟络起来。

关于这段婚姻,还有个野史故事。长公主嫁于堂邑侯陈午,是当初秦末起义,东海郡东阳县少年们想拥立为王的陈婴的之孙。野史称他们的女儿小名阿娇,自幼就和胶东王刘彻青梅竹马,刘彻甚至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这就是“金屋藏娇”的出处。这段故事不见于正史,见于东汉以后人编辑的野史小说《汉武故事》,因此不能当真。

长公主没能把女儿嫁给太子刘荣,这不要紧。凭她和亲家母王夫人的能力,完全可以把胶东王刘彻运作为新的太子。

这可能性的大小不仅取决于长公主和王夫人两人,还取决于栗姬本人。

景帝之所以已立刘荣为太子,却迟迟不肯立栗姬为后,和栗姬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他也并非没有给她机会。

有一回景帝患病,身体虚弱,心情烦躁,不仅升起身后事的挂念,忍不住对栗姬道:“待我百岁之后,其他诸子,你要好生善待。”栗姬却一脸愤懑,非但不答应,还出言怼了景帝几句。其气量狭小和不识大体,此时尤其可见。景帝心中已经非常不满,只是暂时隐忍不发。

能不能善待其他儿子,栗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原则性的大问题,特别是吕后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景帝当然不想将来的皇后毫无包容之心,在皇室内部大行屠戮,自相残杀,削弱自己的血脉。

有这样的前提在,长公主和王夫人行事就更为方便了。

先是长公主不停在景帝耳边说,栗姬妒忌其他后妃,使巫者对她们行诅咒。景帝本就知道栗姬善妒,时间一长,更加嫌弃。

再由王夫人暗中撺掇行人(官职名,负责定谥号等事宜),诓骗他在景帝面前进言立栗姬为皇后。景帝一听,勃然大怒,因为这并非是行人之本职,想必一定是栗姬和他勾结。内外沟通以谋私事,一向都是帝王大忌,景帝愤而将行人处死,第二年,就将太子刘荣废为临江王。栗姬因此也恚狠而死。


太子一废,除了刘彻的机会大涨,还有一个人也顿时重新看到了希望。

这个人便是立有大功的梁王刘武。

梁王仗着功高和窦太后的宠幸,得到了景帝赐的天子旌旗,出行规格都和景帝一般。又极其信任羊胜、公孙诡二人,二人极力怂恿梁王染指帝位,为这一目标出谋奔走。

除此以外,窦太后自刘荣被废后,也抱有一线希望,曾设宴招待景帝,于席间对他说:“皇帝将来晏驾之后,就让梁王继位吧。”

景帝不敢违抗,口称唯唯。

“常因置酒谓帝曰:‘安车大驾,用梁王为寄’。帝跪席举身曰:‘诺。’”——《资治通鉴 卷十六 汉纪八》

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出,窦太后无论是在当文帝皇后时,还是如今当太后,都是一个极其强势之人。

比如,文帝在窦氏之前的王后,育有四子,在文帝即位后全部莫名其妙死亡,前面已分析文本,就差直接说是窦皇后弄死的了。又比如,窦太后因一度抱怨窦婴,将其开除宫廷门籍,禁止出入。再如,因为窦太后喜欢黄老之言,宗室外戚无人敢不读黄老。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史记 外戚世家》

原文里“不得不读”四个字,充分体现出窦太后的强势。

即使到汉武帝时,窦太后在世期间,武帝仍然对这位奶奶毕恭毕敬,不敢有违。

因此,面对母亲如此的要求,景帝只敢口头先应允下来。

但是一离开长乐宫,景帝就立马召来大臣们商议。

“罢酒,帝以访诸大臣。”——《资治通鉴 卷十六 汉纪八》

这个访诸大臣的意思,实际就是求助,问问该怎么办,明示景帝心中的极不情愿。

袁盎坚决反对,称:“不可。当初春秋时,宋宣公不立儿子而立弟弟,导致祸乱,五世不得安宁。小不忍,则害大义。”

袁盎的意见应该代表了景帝和大臣们一致的态度,特别是窦婴,当初他就在私宴上拒绝过传位梁王。而自平定七国之乱后,窦婴的地位更高,意见也就更举足轻重。

“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史记 魏其武安侯列传》

也就是说,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成了朝廷上最有发言权的两位权臣。

袁盎本被晁错贬为庶人,因为窦婴的推荐,才得以向景帝进言。他的意见自然就是窦婴的意见。

而周亚夫则于公于私,都不会赞成梁王继位。于公,其性格刚正,原则性极强。于私,梁王对七国之乱中,他见死不救,拥兵自守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常常在窦太后面前告他的状,他更不可能支持仇家登上天子之位。

“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史记 绛侯周勃世家》

朝臣们形成了一致的意见,窦太后的决定遂被搁置了下来。

几个月之后,胶东王刘彻被正式立为皇太子,王夫人册封为皇后。

又两年后,已废的前太子刘荣,被逼自尽。


梁王并不死心,又生一计,他希望可以开辟一道甬道,直通长乐宫,方便朝拜太后。他得不到朝中的支持,故仍然想通过图太后的欢心,来争取政治转机。这一建议,又由于袁盎等人的反对,最终不得实行。

梁王听说后,心中对这帮朝臣的怨恨反感,膨胀到了极点,认为都是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在坏我大事。他暗使羊胜、公孙诡买通刺客,潜入京城,刺杀了袁盎等一众议臣十多人。

得知朝中大员集体被害,景帝一猜便知是梁王指使,令人即刻前往梁国抓捕要犯。梁王把羊胜、公孙诡藏在王宫中。因此汉使者凡十余批,前来督促梁内史韩安国捕贼,都没有结果。

韩安国狠下决心,入见梁王,泣道:“主公受辱,臣属受死。大王因为没有良臣,才落到今天。请大王赐臣一死。”

梁王大惊,韩安国是其十分信赖的旧臣,七国之乱中为将抵抗吴楚联军,立功甚多。因此问道:“公何出此言?”

韩安国道:“大王内心认为和废太子相比,谁和皇帝更亲?”

梁王道:“我自然不如废太子亲。”

韩安国道:“废太子以嫡长子的身份,因罪废除自尽,这是为何?这是治理天下,不以私情妨碍公正的缘故。如今大王身为诸侯,知法犯法,公然为禁。天子因为太后的缘故,不忍心治大王罪。太后日夜涕泣,希望大王改过自新,而大王始终不知悔改。假如太后哀伤过度,有一日宫车晏驾,大王准备再依赖谁呢?”

话音未落,梁王已经又惊又哀,泣下数行。因此令羊胜、公孙诡自尽,以尸首将给汉使回京禀命。


即使交出了两名要犯,梁王仍然日夜惴惴不安,毕竟自己才是幕后主谋,生怕景帝决心刨根问底,彻查此案。

思来想去,他决定派使者邹阳去找王皇后的兄长王信,希望他能为自己在中间调和,平息一下景帝的怒气。

邹阳见到王信,说道:“王长君(长君为对兄弟排行中大者的尊称),令妹受陛下宠幸,后宫无人能及,而长君平时行为却略有不合道理之处。如今袁盎被刺案正在审理之中,太后担忧梁王被治罪,对陛下愤怒不平,正要找陛下身边的贵臣发泄,窃为长君您担忧。”

王信一听觉得颇有些道理,急问道:“依君之见,我该如何自救?”

邹阳道:“长君如能让陛下不要穷治此案,太后必对长君感恩戴德,而令妹又宠任万方,长君的地位自然比金城还要牢固。”

王信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只是我该如何说服陛下,还请先生解惑?”

邹阳道:“简单。当初圣人虞舜,有幼弟叫做象。象每日都计划着要杀死舜。等到舜成为天子后,却以德报怨,赐予象封地。《孟子》云,圣人对于兄弟,心中不藏怒火,不记宿仇,唯有友爱而已,所以天下称圣。长君只要拿这番话去告诉陛下,陛下自然愿意当一名圣人。”

王信以此劝景帝,景帝的怒气果然平复了一些。


不久,审理此案的田叔等人从梁国回京。入城前,田叔一把火将所有的案卷资料全部烧毁,空着手来见景帝。

景帝问:“查清楚了吗?”

田叔道:“查清楚了,是死罪。”

景帝问:“案卷在哪儿,朕想看看。”

田叔道:“梁王的事情,陛下不要再问,也不要再看。”

景帝问道:“这是为何?”

田叔道:“梁王不治罪,是对汉法的亵渎。但治罪,太后寝食不安,这是陛下的罪过。”

景帝默默点头,于是让田叔禀明太后,只称主犯是羊胜和公孙诡,皆已伏法,而梁王也被蒙在鼓里,实在不知案情,故无罪。

窦太后本来因兄弟不和,日夜啼哭不止,听到田叔的禀报,立马情绪平复,恢复正常。

“太后闻之,立起坐餐,气平复。”——《资治通鉴 卷十六 汉纪八》


梁王因此上书请求朝见太后,却提前赶到京城,藏在了姐姐长公主家。等到汉使去郊外迎接时,只见梁王车队,遍寻不着梁王下落。

窦太后听说,当场大哭道:“皇帝果然还是杀了我的儿子!”

景帝惊慌失措,束手无措,不知该怎么消解母亲的忧伤和愤怒。

此时,梁王才出面,亲自向景帝赔罪。

被吓了一身汗的窦太后和景帝相对而泣。

自此,兄弟二人才算真正何解,但关系越已经疏远,不再像以前那样两人亲密地同坐一车了。


梁王为人的确十分慈孝,每次窦太后生病,都口不能食,居不安寝。可能这也是窦太后很疼爱他的原因。

刺杀袁盎案后的六年,四十岁左右的梁王入京朝拜,请求朝拜之后再留在京城多陪伴母亲一会儿,景帝坚决不同意。梁王回到国中,闷闷不乐,于该年夏天。

窦太后为之痛哭绝食,再次大喊:“皇帝果然还是杀死了我的儿子!”弄得景帝十分哀惧,不知所为。

兄弟之间的矛盾,一直是母子三人心中拔不去的一根刺,是景帝末期宫廷上空抹不去的一道阴云。


梁孝王刘武死后,景帝仍然按照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原则,将梁国一分为五,分封给刘武的五个儿子。

这样,七国之乱后最大的功臣国,汉朝廷的最强屏障,实力也被化解于无形。

景帝的江山,越来越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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