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关羽:

三国人物里,如果要评选一个榜单,上榜理由是民间影响力之大和正史着墨之少最不成比例的,关羽显然要排在榜单首位。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出生于蜀汉,其父亲又曾效力于诸葛亮帐下,然而陈寿完成这一史书时,魏蜀吴三国已经消失殆尽,天下一统归晋。作为蜀汉遗民,有很大的可能,陈寿的情感上是偏向于刘备集团的。但同时作为西晋臣民,政治正确就必须以魏国为正统。因为晋祚是从魏国禅位得来的,如果不承认曹魏是继承东汉的正统,也就等于否认了司马家的合法性。所以在《三国志》一书中,曹氏父子用的体例都是“纪”,只有帝王才配用纪。而刘备、孙权就只能委屈一下,只能和他们各自的臣属同等待遇,统一用“传”了。

在篇幅上,《魏书》共三十卷,《吴书》二十卷,《蜀书》十五卷。当然,学者认为这是各国史料多寡导致的。然而在仅占六分之一笔墨的《蜀书》里,关羽也没能像诸葛亮那样独占一卷,而是和张飞、马超、黄忠、赵云,即俗称的“五虎将”列为一个合传。其中,关羽部分共961字,也就是说,在后世被尊奉为神,被认为是忠义化身,民间争相供奉的关帝关二爷,正式里的记载,其实只有一篇千字小作文的分量。即使加上裴松之的补注,也不会多于1500字。

和大众喜闻乐见的《三国演义》故事相比,这点笔墨显然不能让关羽的粉丝过瘾,然而要还原一个历史人物的真实底色,我们却不得不卸下后世的涂脂抹粉,关掉那些刻意加上的滤镜,在有限的资料里去寻找他最初的面貌。

《三国志》跑上来,毫无例外地先交待了关羽的背景:“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亡命奔涿郡。”这段介绍平平无奇,如果一定要螺蛳壳里做道场,研究出什么问题的话,大约只能推论出,他的名字“羽”,应该是来自道教“羽人”的概念,汉代墓室里多有羽人飞行壁画,而羽人代表的一种能力就是“长生”,正是关羽的本字。当然仅从这点,我们无法定论就说他出生于道教信仰的家庭,因为社会上一般的士民,同样也会追求长寿多福。

另外值得探讨的,就是“亡命”二字。这两个字,加上关羽本身威武雄壮的形象,难免会让人脑补,是不是在家乡因为不平犯了血案,才避难到了涿郡。实际上,民间故事里也确实给二爷补上了类似的情节,而他杀的对象,自然都是些欺压良民之辈,不是奸商、就是恶霸,要么便是贪官,总之都是该死,以此来衬托关羽的正义。但“亡命”二字,本义只是逃脱户籍管理而已(注①:唐李贤注《汉书》:命,名也。谓脱其名籍而逃亡。),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那就说不准了,可能是犯有大罪,也可能只是逃避徭役,甚而至于,可能只是因为饥荒兵乱而流离失所。关羽是因为什么,没有定论,但既然他在民间的形象已经远远超出于一个历史人物,那么想象得更光辉伟岸一点,似乎也无大碍。

关羽初到涿郡后,很快和本地人张飞一起,当起了刘备的保镖(注②:《三国志·蜀书·关张马黄赵传》: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张飞为之御侮。)。那么问题就来了,刘备此时究竟在做什么呢?

《先主传》称:刘备十五岁的时候,和公孙瓒等人一起,师从本郡颇有名望的前九江太守卢植读书。实际上,这段学习的经历维持不到一年,就因为卢植再次赴任外地而结束了。而且刘备本人也并不愿意读书,而是对鲜衣怒马、结交豪杰、收纳小弟的生活更为着迷(③:《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用今天的话来说,年轻人嘛,难免有些中二时期。

而此时恰好有两个中山郡的马商,在涿郡周围有业务来往,凭着他们出钱资助,刘备的号召力自然也就更强了。

可马商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拿出真金白银来资助刘备呢,他们是商人又不是慈善家?或许,这和涿郡所在的位置不无关系。涿郡位于幽州,作为汉朝廷的东北门户,幽州毗邻北方游牧民族,历来就是民族战争的前线之地。无论是和西汉时的匈奴作战,还是和东汉时的鲜卑作战,最重要的物资之一就是马匹。故幽州也一向既是汉朝廷的产马地,也是马匹的需求地。有马商周旋此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刘备求学,有确切的年代记载,是熹平四年(公元175年)。而在这一年的前后,翻开史书,处处可见“鲜卑寇幽并”的记载。

熹平元年十二月,鲜卑寇幷州。

熹平二年十二月,鲜卑寇幽并二州。

熹平三年十二月,鲜卑又寇幷州。

熹平四年五月,鲜卑寇幽州。

熹平五年年底,鲜卑寇幽州。

以上诸条记载都列于《资治通鉴》第五十七卷中。也就是说,尽管此时东汉的中原尚未大乱,但处于边境的幽州人民已经时不时地遭到鲜卑侵扰,如同家常便饭了。而且鲜卑的侵略带着游牧民族的显著特征,多在天寒岁末的时候,因为此时水草缩减,牛羊畜产不足,故不得不到边境抢夺资源。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是:幽州各郡县除了政府的常规驻军外,民众纷纷自发地组织起了自保的团体,以抵御骚扰,而刘备就是涿县的牵头人之一。

受《三国演义》影响,很多人以为刘备组织乡兵,就是为了抵抗黄巾。实际上在《三国志》里,“先主合徒众,年少争附之”这一段叙于黄巾事发之前。

既然刘备有了保护乡里的一定实力,过往的马商为了不受鲜卑或其他盗寇劫掠,自然想要寻求庇护。故一方出钱协助你组织更多力量,一方则负责保护你的贸易安全,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关羽和张飞正是在此时,加入了刘备的团队,做他的“御侮”,相当于贴身保镖。其时二人也正年少,“年少争附之”里,想必就有二人的踊跃投靠。特别是关羽,一个亡命异乡的汉子,终于在刘备这里解决了生存和生计问题,找到了归属感,也就难免对刘备产生了报恩之心。虽然《三国志》里没有明确提及关张二人的身高体重,但从时人对他们勇武程度的赞叹来看,显然是那种一看就有很强战斗力的形象。

曹操阵营,程昱说: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刘晔说: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则不可犯矣。

孙权阵营里的周瑜则说: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

再到离三国不远的五胡时期,有个叫李庠的因为膂力过人,当时人认为他是“一时之关张”。这都说明关羽和张飞个人的勇猛程度是脱颖于时代的,而这种勇猛程度往往又很大程度上会在身形上有所显露,所以认为二人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大约不会有错。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特点,才会被刘备选中做他的贴身“御侮”。

《三国演义》虚构了一场桃园结义,主要是为了渲染三人的兄弟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兄弟论”也算是有依据的,因为《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里确实提到:“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只不过在“兄弟”之前,还是强调了一个“恩”字,而“侍立终日”,更点明了比起兄弟情,可能“主仆关系”才是三人感情的起点和基点。

这种关系的区别更在张飞传里有所体现:“(张飞)少与关羽俱事先主。羽年长数岁,飞兄事之。”这里就界限明白,张飞对关羽是以兄弟关系处之,但是对刘备,则是和关羽一起事之。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多年的转战里,可能三人真的建立起了超越一般主仆关系的兄弟之情。刘备对于关羽的信任,始终是独一无二的。而关羽之所以能够赢得这样的信任,凭的正是勇冠三军的能力和不事二主的忠诚。

在演义里,用关羽的口吻狠狠称赞了一番张飞:“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注④:出自《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屯土山关公约三事;救白马曹操解重围》)在《三国志》中,陈寿则认为关羽是要胜出一筹的。(注⑤:《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初,飞雄壮威猛,亚于关羽。)

在马超投降刘备后,驻守荆州的关羽特意写了一封书信给诸葛亮,问马超水平如何。因为他长期在东方战场,只是听说过马孟起关中名将的口碑。诸葛亮深知关羽的心理,在回信中称:马超文武双全,一时豪杰,比之古人,大约是高祖时期的英布、彭越之徒,放到今天,可与张翼德将军决一雌雄,但还是比不过美髯公你的绝伦逸群。(注⑥:《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

这是把马超和张飞同比做英布、彭越,言下之意,关羽的能力自然只有韩信才配和他相比了。得到诸葛亮如此夸赞,关羽拿着信,美滋滋地拿出来“遍示宾客”。

说关羽绝伦逸群,倒也并非有多么夸大。《三国志》写他虽然用了只一千字不到,提及的几件事,却都可以证明此言非虚。

第一件是刺杀颜良。原文也只寥寥数语:“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需要说明的是,刺颜良并非两军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关羽策马而来,杀完人又扬长而去。而是在交战之中,关羽采取了“擒贼先擒王”的策略,果断采取突击主将。而对方也自然有所防范,但是“莫能当”,没人能挡得住而已。这一战说明的,其实是关羽的战斗策略,而这种策略又非个人勇武绝世而不能办到。关羽“汉寿亭侯”的爵号,就是因此战之功而得到的。

第二件事是刮骨去毒。与演义有所不同的是,正史并未记载为他实施手术的医者是谁,不过民间则更喜欢有名有姓的说法,这样才能在吹水的时候成功唬住人,所以转嫁到华佗身上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另外有一处不同,刮骨去毒时,关羽正在进行的活动是喝酒吃肉,而非下棋。想想也是,大概只有干些快乐的事,才能让人暂时忘却肉体的疼痛。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普通人敢于去尝试的事情。

第三件事便是晚年的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令曹操几乎动了迁都来避其锋芒的念头。这在《曹操》一篇中有详细论述,此处不再赘述。

除了勇武,谈及关羽避不开的一点便是忠诚问题,这自然是由于他有过一段短暂降曹的经历。曹操看出来他没有久留之意,让张辽去旁敲侧击,想听听他心里话。关羽则坦荡表白:我知道曹公待我不薄,但是我深受刘将军的大恩,曾发誓要和他共生死,不可违背当初的诺言。我早晚要走,只是在等待立功报答曹公的机会。(注⑦:《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而当他决定离开时,曹操也给予了极大的理解,说“彼各为其主,勿追也”,没有派人追赶。

其实在古代,“忠诚”问题究竟重要不重要,要看情况。比如,涉及到主动背叛,或者是夷夏大防的原则,就重要;而一般内部战争战败后的投降,比比皆是,这种时候其实往往不太苛责。比如管仲投降了齐桓公,连孔子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魏征本来服务于李建成,后来照样和李世民成为了君臣关系的典范,没人觉得他大节有亏。就拿三国时代来说,更换服务对象的文臣武将也多了去了,所以关羽降曹、继而又奔刘这两件事,至少在当时看来,教化意义并不十分突出。

所以关羽死后,起先被神化,只是因为他的勇武特质。

在中国民间,常常有很多淫祀。所谓淫祀,即非官方非正规的祭祀。老百姓常常把一些民间影响力巨大的人物,无论其是文是武,是忠是奸,都拿来作为祭祀对象。哪怕生前是恶人,百姓相信其死后会显灵作祟,所以也要祈祷请求他们平息怒气,还是“礼多人不怪”的一套逻辑。汉朝建立多年以后,江南一带还有祭祀项羽的习俗。关羽驻守荆州多年,大名如雷贯耳,当地老百姓将其神话,祭祀他的神灵,自然在情理之中。《全唐文》中记有最早的关庙记录,就在荆州玉泉山。有了庙,就会在民间产生相应的传说故事,此时,关羽常常作为一个威武之神的面貌出现,甚至有时是厉鬼,而不显出忠义的特征。除了在民间,唐朝的统治者也在武成庙里以关羽为六十四个从祀之一,地位并不突出,与他同时代的人物有周瑜、张辽等人。

正如前所说,忠义问题显得尤其重要,往往要到夷夏大防变得特别敏感的时候,比如宋朝。

到北宋中后期,关羽在武成王庙里的地位,已经和姜尚姜子牙并列了。而且在宋徽宗时,还为他加封“忠惠公”的名号,已经开始强调他的“忠”了。再到南宋,士人倍感于偏安的屈辱,仇视入侵的异族,关羽的“忠义”精神也就更为时代所需要了。宋人南涛的《绍兴重修庙记》,萧轸的《淳熙加封英济王碑记》,都把关羽不受曹公赏赐,千里寻归刘备的经历大加赞扬。

而曹操的口碑也经历着类似的变化,陈寿在编纂《三国志》时,不得不视曹魏为正统,但在东晋和宋朝时,都因为北方少数民族的关系,特别强调正统论,舆论开始尊刘贬曹。比如苏轼《东坡志林》就记载了一段民间小儿听三国故事的情况,说听到刘备打败,小孩子们就哭,听到曹操失败,纷纷拍手叫好。(注⑧:《东坡志林》: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这说明北宋流传的三国故事,就已经有很强的立场倾向。而恰好关羽奔主这一情节紧紧和曹操捆绑,曹操口碑的日益变坏,关羽的忠义精神得到反衬,自然更水涨船高。过去正如曹操所说:中原群雄逐鹿,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各为其主”而已,何况曹操名义上代表的还是汉献帝的意志。但现在不一样了,曹操他已经是个妥妥的经人民群众认证过的千古罪人、人民公敌了。那关羽的不接受曹操馈赠,自然更显得深明大义;他的一心向刘,则自然更显得彪炳千秋。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他之后的归刘显得越正义,他之前的降曹也就显得越理亏。肯定有人会质疑:既然你那么忠义,为什么兵败的时候不自杀呢,这样不是更显节烈?好在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古人最擅长的就是为心目中的圣人讳饰。于是在《三国演义》里,硬生生给关羽降曹前编了一段“三个约定”。

公曰:“一者,吾与皇叔设誓,共扶汉室,吾今只降汉帝,不降曹操。二者,二嫂处请给皇叔俸禄养赡,一应上下人等,皆不许到门。三者,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三者缺一,断不肯降。”

不得不说,这段情节看上去的确大义凛然。但是逻辑缺陷也是有的,什么叫“降汉帝”啊,意思刘备一直是在汉帝的对立面吗?当然,民间故事是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这三个约定,既有君臣之义,又有兄弟之义,更有男女之防,至少从作用上来看,在把关羽“忠仆”这一历史形象助推到“忠义化身”民间形象的路上,又添加了一把干柴烈火。

当然,更有意思的是,因为夷夏之防,关羽的忠义被重点强调,但真正的少数民族统治中原时期,也一样需要臣民忠义。所以清朝诸位皇帝也无一例外地对关羽进行了不断褒封。到光绪时,关羽的封号正式变成了“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于是一个从历史中走出的人物,便最终变成了人格神格合一,从帝王到民间无不推崇的终极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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