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见龙在田

后世论及景帝的性格,总绕不开“刻薄寡恩”一个判断。

对待晁错的态度上,便是一例。当初信任得有多深,牺牲时就有多决绝。景帝还是太子时,晁错就已得宠幸。

“太子家号曰‘智囊’……太子善错计策……宠幸倾九卿。”——《史记 袁盎晁错列传》

活脱脱写出景帝曾经多么以拥有晁错为喜。

然而一到危难关头,弃之几无犹疑,杀之几无不忍,全然不顾此人曾经为了巩固皇权而与天下交恶,仿佛只是在处死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罪人。

诚然,晁错有自己的问题,他的削藩计划里带有私心,当七国之乱突起时又慌了手脚,无以应对,证明其只适合纸上谈兵。但毕竟,他行使的,仍是景帝的主张。君图之,我言之而已,怎么都不该沦为“朝服被斩东市”的结局。

晁错本人的性格,史书称“峭直刻深”,只讲国家利益,毫不顾忌人际关系,因此晁错没有一个知己朋友。景帝比晁错小十二岁,自少年时代就受到其教育引导,不知景帝“刻薄寡恩”的性格,有没有晁错的潜移默化。如真是这样,“刻薄”两字,倒像是施在晁错身上的一个报应。

对待废太子刘荣的态度上,也是一例。

既已立为太子,偏不封其母。既已废为临江王,又一定要将其逼死,以免后患。对待亲生子如此,在高祖刘邦和文帝刘恒身上,都未尝见。

对待诸侯宗室的态度上,又是一例。

除了削地、降爵等惩罚手段,景帝还大量对诸侯使用“除国”,即以罪直接取消封国,从而令诸侯宗室失去世袭的福利和权位。据《西汉景帝朝改革与汉景帝历史地位新论》(刘宇辰)一文统计,惠吕时期累计除国10次,平均每年取消封国0.67个;文帝时期累计除国14次,平均每年取消封国0.61个;景帝在位期间累计除国35次,平均每年取消封国2.19个,这还没有算上七国之乱中被废除的。


然而被景帝刻薄对待的,还不止是以上,在七国之乱中立有大功的周亚夫,也是其中一位。

周亚夫平定吴楚联军之后五年,被提拔为丞相。一开始,景帝颇倚重他。

事情是从废太子事件开始产生变化的。

自古以来,废立继承人都是一件大事,弄得不好就会动摇国基,引起政局混乱。所以没有特殊情况,大部分朝臣都会从稳妥的角度考虑,劝阻此事。周亚夫也据理力争,景帝初初对他有所不满。

其后匈奴有无人投降汉朝,景帝打算封他们为侯,以引诱匈奴其他人,这其实也是贾谊“三表五饵”的策略。周亚夫又不同意,称:“这些匈奴背叛君主,投降大汉,假如陛下封他们为侯,不等于是鼓励人臣不用忠诚守节吗?”

景帝心中不快道:“丞相的话不可行。”仍坚持己见,封五人为侯。

周亚夫见景帝态度强硬,面带愠色,也知道自己处处直谏,惹怒皇帝,干脆称病告归。景帝也不勉强,很快免了他的丞相之职。

周亚夫平平淡淡地在家过了四年有余,景帝又想起了他。

有一日,景帝在禁宫中设私宴,召周亚夫赐食。但是有意给他准备了一大块没切过的肉,还不准备筷子。这是景帝故意不以礼对待,想看看他的反应。周亚夫和其父亲一样,刚直性烈,心中不平,回头就问席上主事者要筷子。景帝却冷笑着道:“这是我的安排,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周亚夫心中更为郁闷,强按着屈辱感向景帝磕头谢罪。

景帝冷冷道:“平身!”

周亚夫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就疾步而出。

望着他愤怒远去的背影,景帝喃喃道:“满腹不平,这不是可以侍奉少主的臣子。”

“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史记 绛侯周勃世家》

当初文帝把周亚夫托付给他时,说“真可任将兵”,时过境迁,现在变成了“非少主臣”。人事转移,真可唏嘘!

不久,周亚夫的儿子为父亲违禁买了官方制作的五百副盔甲和盾牌,想要届时作为陪葬物品,衬托军功赫赫的父亲身份。结果此时被人告发,一直牵连到周亚夫本人。由于买的是武器,就有谋反的嫌疑。

起初办案的小吏并不敢责罚这位昔日的丞相,什么结果也没有审理出来。

景帝得知大怒,道:“我不会再用此人!”

这句话的意思,等于是告诉办案人员,不用担心将来周亚夫会被起用而遭到报复,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拷问。

于是此案被提到廷尉处亲自审理。

廷尉问道:“君侯可是打算造反啊?”

周亚夫如实回答:“臣所买之物,都是葬器,将随臣入土,何来造反一说。”

廷尉笑道:“君侯即使活着时不反,也是想到地下再反。”

“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史记 绛侯周勃世家》

得到了景帝的授意,案子也就不再难审了,什么样荒唐的理由都不再荒唐。

周亚夫在狱中绝食五日,吐血而死。

周亚夫年轻时,曾有著名的相士许负为他看相,称:君三年后当封侯,再八年后当为将相,主持国政,一时无两。再九年君当饿死。

周亚夫笑道:“假如真如你所说贵为将相,又怎会饿死。”

相士之言,多是穿凿附会之说。只是一时享受荣华富贵,一时低贱落入尘泥,人间却处处时时皆有发生,前有邓通,后有周亚夫,皆是由于景帝一时心意,遂命运转折,如急流直下。帝王时代的臣子,哪有永世可图的安稳。

明朝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说,景帝朝有三谠臣。所谓谠者,是正直的意思。王世贞所说的三人,一为晁错、一为周亚夫、一为废太子刘荣。而此三人皆不得善终,景帝之刻薄寡恩,实在鲜明。


但刻薄寡恩,是对权力内部而言的,总体上来说,景帝对待民间的态度,继承了父亲文帝时的宽容理念,同时由于窦太后力主黄、老之理论,景帝朝仍是积极地为百姓松绑、与民休息,国力在快速地增长之中。

文帝初年,民间田租为十五分之一,后期由于连年天灾,文帝彻底废除田租,但这只是应对灾年的特殊政策。到景帝时,恢复田租,放宽到三十分之一,基本奠定了两汉的田租率。

景帝又两次修改文帝定下的鞭笞法,该笞五百鞭的降至两百鞭,该笞三百鞭的降至一百鞭。又下令凡是案情有疑,虽以照法律审定,只要民心有不满,都可以重新审理。

汉初,需要资产过十万者,方满足选为訾郎的条件。景帝将其降低为四万,又废除禁锢令,允许商人、赘婿等为官吏,给予更多民间百姓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

由于景帝继续推行宽松和恢复经济之政,到汉武帝初年,已经实现了人丁兴旺、物资过剩的局面。

“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钜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汉书 食货志》

对权力内部刻薄寡恩,对民间生态宽容仁厚,这是景帝刘启的一体两面。


司马迁对景帝似乎不太以为然。《史记孝景本纪》和《史记孝文本纪》的风格截然两样,从古至今,不少人以为现存的孝景本纪非出自司马迁之笔。孝文本纪中,司马迁大量采用文帝诏书原文,对其仁德备加尊崇。到孝景本纪里,却只叙其大概,甚至是平定七国之乱这一件景帝一生的核心要事,也仅仅用了只用了66个字,如下:

“吴王濞、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反,发兵西乡。天子为诛晁错,遣袁盎谕告,不止,遂西围梁。上乃遣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将兵诛之。”——《史记 孝景本纪》

但即使是司马迁如此苛刻,也不得不承认在景帝朝,达到了“天下翕然,大安殷富”的局面。

班固撰写《汉书》时,首次把“文景”父子相提并论,认为二人治下的汉朝,堪与西周时的“成康”时期相比。“文景之治”因此成为史学上一个相对公认的概念。

明朝学者陈仁锡称:“景帝所病者天资之惨刻,所长者政事之真实,史以文景并言,懿哉!”这应是较为公允的评价。


最后提一下景帝朝与匈奴的关系。

景帝二年秋,积极与匈奴军臣单于实行和亲政策,这是因为一到冬天,晁错就开始推行削藩了,在大范围开始国内改革的同时,必须赢得稳定的外部环境。所以即使晁错在文帝时曾极力建议要解决匈奴问题,此时仍不得不先放一放。

景帝五年,复嫁公主于匈奴。

四年之后的景帝中二年,匈奴撕毁合约,侵略燕地,景帝决定再也不行和亲。

这一决定,和国内诸侯王的内忧基本已解决有关,同时和景帝在西北地区设立官方养马场所也有很大关系。

“始造苑马以广用……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汉书 食货志》

和匈奴作战,马是绝不可缺少的工具,且耗费巨大。后武帝时卫青和霍去病同出征的一次,带出去十四万匹战马,回来时只剩三万余匹。可见其重要性和损耗率。

在景帝决定不行和亲之后,匈奴又有三次南下入侵,分别为中三年、中六年,以及后二年。

且说中六年这一次,匈奴大入雁门,进至上郡,取官方养的苑马而去。

一名汉将带领百余骑兵,出外追击,忽然和数千名匈奴骑兵狭路相逢。

匈奴见汉将人数稀少,以为是诱兵引自己深入,不敢轻动,纷纷上山列好,严阵以待。

汉将手下有人担心寡不敌众,心中慌乱,提议赶紧快马加鞭回头就跑。

汉将道:“我等离大军数十里,如随意调头撤退,匈奴可轻易追上,将我等射杀殆尽。假如不走,匈奴反而以为我等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

虽如此说,骑兵们仍然心中惴惴。

汉将道:“听我号令,前!”

一百多骑齐头并进,直到离匈奴仅有二里地才停下。

汉将又道:“全部下马!”

众人面面相觑,道:“敌人这么多,一旦发起攻击怎么办?”

汉将道:“匈奴以为我们必会逃离,现在我们一齐下马,让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意图。”

众人照做,匈奴果然更为猜疑,不敢随意动弹,只是派出一名白马将,走到阵前护军。

只见汉将突然和十余骑上马奔前,扬起弓箭,一击即中,将白马将射杀,又迅速奔还。再次令所有人下马按兵不动。

天色越来越晚,匈奴始终搞不清汉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怕有大军在后搞伏击,趁天黑悄悄引兵而去。

汉将带着一百余骑,守到天明,才返回军中。

景帝之所以敢不和亲,和国内稳定、苑马成群有关,也和有勇、有智的名将开始逐渐涌现有关。

这名性格冒险、又勇猛机智的汉将,名叫李广。

财富、制度、英雄……景帝已经为他的继承人,准备好了武力扩张和英勇卫国的一切条件。


而此一册以卢绾奔匈奴始,以李广战匈奴终,斯可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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