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曲阜去看白玉蘭

緣 起

  《孔子傳》與《曲阜》兩書一出,就給曲阜的孔祥金、韓益、孔雪三位摯友留好了書,單等孔子養生研究院庭中的兩棵白玉蘭的花開。五十年的玉蘭樹,樹高冠闊蕾衆,年年都會有數萬朵白玉蘭爭先恐後地怒放——送書也就成了幌子餘事,看花纔是主題正辦。養生院院主孔雪那個聰慧,不動聲色便將人賞花的興趣搔得浪打浪了:天天發來玉蘭的靚照,花十三了、花十四了……明天13日,就是花十八了,再不來可就老了。

將 見

  13日上午九時,瀰漫的大霧不見稍減,整個城市仿若飄搖於茫茫大海中。與夫人說:“走,奔曲阜,看玉蘭,花十八了呀。”

  車出城,沒了遮攔,霧更濃,不少車打開了雙閃。副駕駛上的夫人笑話我:“還小不,給人家十八的玉蘭羅羅個啥。”霧中開車,豈敢怠慢?勻速前進裏,我裝作入了夫人的套,半真半假地說:“瞧這霧,是天女下凡的陣仗,最好是將玉蘭看到眼裏拔不出來纔好。”夫人咯咯地笑,好聽。

  東行,東行。快到崇文大道的拐彎處,霧抱歉似地稀了薄了,亮紅溼黃的陽光,喜孜孜地普照開來,可人又慷慨。已經靠近曲阜了,莫名的激動,小兔子也似撞着胸膛。

序 曲

  孔子養生研究院是處精巧又古樸的四合院,在大成路上的孔子文化園之內,一處精緻的四合院。孔廟有大成殿,廟前有大成路,當然是皇帝封號的因襲,“大成至聖先師”、“大成至聖文宣王”之類。但我還是喜歡孟子對孔子的論斷,“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也”,這是真正的知識者與思想者的心心相印、惺惺相惜。

  正想着這個“大成”,車子便由南向北駛入大成路。眼睛驟然蕩起驚奇的漣漪:兩行仙女般的白玉蘭,沿着大成路的兩側競相開放!哇塞,這麼隆重的歡迎儀仗?念頭才起,便害臊得不行,咱這樣沾滿塵垢的俗人,豈能入了這些天人的法眼,不褻瀆了人家已是萬幸。突然了悟:她們,也許就是那兩株白玉蘭的序曲吧。

拜 見

  原以爲藏在深院人難曉,她徑自躍在空中,遠遠地飛成玉般的祥雲。更有隱隱卻又異馥的香味,早早地洗着人的肺腑,讓我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雖早有準備,進門的剎那,白玉蘭還是把我嚇住了:這是天河銀瀑瀉人間啊!水杯大小的花朵,繁密、層疊、交互卻又自在、疏朗,次第成一個雪魂樣的斜坡,讓你神往不已。瞬間,有幻覺消弭了我沉重的軀殼,覺得可以從這裏攀跋而入於曾是那樣高不可及的沒有塵埃的化境。人間太髒太躁太醜,她們偏就懷了慈悲,非要將一個清潔素靜妙美安放得妥妥貼貼。還有熱烈,每一朵花都斟滿了生命的甘霖,蓬勃而無畏。沒有律令,沒有花王,她們各各平等了喜樂着也自由着自已,莊嚴而又瘋張。龐然的杏壇劇場就在旁邊,她們卻視天地爲劇場,將花期的每一刻,演繹得夢繞魂牽。

  倒是有兩棵小小的二月蘭,在高高大大的玉蘭樹下,美美地開着紫藍色的小花。二月蘭不知其小,白玉蘭不矜其大,這就是大自然吧。謹慎地靠近了低枝的一枚碩大的玉蘭花,屏息嗅嗅,將其香種在心上;再輕輕的觸觸,有棉花的溫潤與瓷的滑挺,就有潺潺的柔情在心上流淌。花期短到一年只有數日又能怎樣,她們所釋放的玉蘭精神,比萬歲還長。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中的木蘭,就是這種白玉蘭吧?那個被放逐的屈原,一定也是早早地來到這樣高大的玉蘭樹下,爲自已與楚國的命運哀傷不已。而比屈原還要早些的孔子,也沒能逃脫14年流浪的劫數。等到他嚮往“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的時候,當是懷念學生如雲的杏壇、有些想念故鄉的魯國了。不久前,九十歲宋遂良老師來濟寧,曾想請他去曲阜欣賞玉蘭,只是花還在含苞,未能如願。但宋師在蓼溝河橋上所說“古今之人,差別並不太大”的悟道之言,卻還猶言在耳。蘭與人,都已走過多少個輪迴,不過要日日新罷了,就像眼前的白玉蘭。開落自由,要開就放懷地開,花期短些就短些,明年再開;逝者如斯,陰晴圓缺,只要賞花的心情不老。

  當然也有缺憾。兩株白玉蘭,一東一西,西邊的那棵今年卻沉默無語,無花無蕾。沉默不是死亡,也許是在蓄勁,等待更大的爆發。

結 香

  真想住下來好好陪陪兩株白玉蘭,看看夜時的模樣,也好悄悄地與她們啦啦私心呱。但又不能如此地打擾了朋友,便下了當天返回濟寧的決心。就與曾經主持建造這處孔子文化園的祥金兄,在園子裏繞着這處四合院走走看看。

  好大的園子,有一百多畝地吧?

  卻聞到異香,便見荷杴的孔雪送來一枝黃花。太香了,真可謂香氣撲人。一種比玉蘭要濃得多的厚香,卻不沉滯,能帶人飛起的感覺。她說這叫結香花,整個孔子文化園,只有一棵。我們跟着她找到這棵結香樹,一米七八的身高,傍着一爿奇石,正開得“撕心裂肺”、香得捨我其誰。像白玉蘭一樣,沒有葉,全是花。一白一黃,就令這個已見荒蕪的大園子,精彩的散文一樣神聚氣凝。

  後來聽夫人講,折這枝結香可難了,它的枝實在硬,皮又尤爲韌實,孔雪最後都用上了牙齒。這就是朋友吧,知道我們留不下來,纔將最香的一枝折下。

餘 緒

  回來的路上,前座之間放着插在玻璃杯中的結香花,全車香氣盡染。夫人困了,我則讓思緒駛向五十年前的青藏高原,想起那個叫玉蘭的戰友。

  玉蘭系我們師醫院護士,我因拉肚子發燒住院,是她管護我。記得是個四川姑娘,皮膚白白的、頭髮黃黃的,愛笑,聲甜。見我住院看《魯迅全集》,她好奇,停下來翻了翻這本緞面精裝的書,至今記得她的那句話:“這本書好安逸喲。”我給她開玩笑,說“魯迅有二十本這樣安逸騰了的書”。

  但她出事了,換了另外一個護士替她。同病房機械營的一個山東老鄉,姓張,告訴我“好安逸”在做檢討,因爲她沒請假便在星期天跑去青海湖玩耍,還折了一小把油菜花回來插到宿舍瓶子裏。給她所犯錯誤的定性有兩條:小資產階級情調,破壞牧民生產。聽說批判會上她哭了,辯解說是在休耕的地上採摘的野油菜花。誰知事情卻越弄越複雜,還派人去四川搞了外調,正好她當中學校長的媽媽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正被批鬥中。這下慘了,玉蘭戰友的問題有了升級,成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直到我出院,再也沒有見過她。前些年戰友聚會,纔打聽出來玉蘭精神出了毛病,被遣送回家後好些年纔算勉強康復,找了個農民,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但她翻《魯迅全集》的手,我卻記得,真是好看,白晰光滑,好似玉蘭樹的花瓣一樣。

  2022年3月19日星期六晚草於方圓墾荒齋

  作者簡介:

  李木生,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專家,濟寧散文學會、淄博市散文學會名譽會長。發表出版散文作品近300萬字,作品曾被《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大家》《鐘山》《花城》《隨筆》《新華文摘》等刊物重點推介,併入選《三十年散文觀止》《新中國70年文學叢書散文卷》《新中國散文典藏》《中國百年散文》等二百餘部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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