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你走過的路——溫州紀事系列(一)

彩花覺得自己最近有點抑鬱了 。

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覺,每天晚上早早就上牀了,但在牀上躺幾個小時還是睡意全無。兩隻眼睛就像快要死的魚一樣毫無生氣的盯着天花板。她整晚翻來覆去,快天亮了她還是在夢與醒的邊緣徘徊,她老公受不了她天天這樣折騰,只得和她分牀睡。

她怎麼能睡得着?店裏今年開兩天門關三天,生意是一落千丈。她所在的市場即便是開門了,還是三個一堆五個一羣在那裏打撲克牌,根本就沒有顧客上門。彩花去上廁所去買飯,來往的碰見的都是他們市場內部的人。

彩花和他老公是做錢幣、收藏品、票券生意的,前些年生意很好。這三年大環境越來越差,大傢伙喫飯生存都是問題,誰還有心思有閒錢去投資收藏品呢。但開店的講究一個“守”字,就是再難,店是不能關的。才五十歲不到,總不能現在就回老家去養老吧!

彩花前幾年去超市買東西從來不用看價格的,只要是家裏需要的就買。這幾年,能省則省,能將就就先將就着,因爲不知道要守到什麼時候生意纔會好起來。

在西安,彩花算是溫州人,但她不是溫州市區人,她老家是平陽人。說到市區人,又不得不提2017年彩花在杭州的一次頗具侮辱色彩的遭遇——那年她去杭州親戚家,有個外省的人問起彩花是哪裏人,以前她考慮到平陽這個地名出了溫州很少有人知道,她就一直自稱溫州人,這次也是這樣回答。這時邊上又有個女人追問彩花是溫州哪裏人,她說平陽。可當那個女的聽到這兩個字反應就過激了,當即表示“你們平陽人不是溫州人,以後別再讓我聽到你這麼自稱”,她“打假”的時候似乎還燃着一份莫名強烈的“民族情緒”。

後來彩花知道了,那個女人果然是溫州市區人,從那種人身上她絲毫感受不到家鄉人的任何親切感。回來彩花把這事和平陽老鄉說,老鄉說,讓我再去跟那人進行一次這樣的對話,錄音錄下來,告她侮辱80萬平陽人,然後爲縣裏每位同胞都索賠一元人民幣。當然,這個也就當開玩笑過去了。

只是,從那以後,只要有老鄉的地方,她都不說自己溫州人,直接說平陽的。雖然她知道大多數老鄉、還有正宗溫州市區人都是很有素質的。

彩花是90年代初和老公來到西安做錢幣票券生意的。小時候她家裏窮,姊妹又多,她17歲就輟學在外打工。19歲時親戚給介紹了現在的老公,只見了兩次面就草草訂婚了。那一年,聽說彩花老公的舅舅在北京做錢幣生意發了大財,她老公就帶着彩花,懷揣借來的5千塊錢,來到大西北古城西安,在西安最大的錢幣市場開了一家店,這一開就是將近三十年。

都說溫州女孩子都比較嬌小,皮膚好,而且會打扮 ,特別時髦,但彩花現在明顯已經不屬於那一種了。她走路風風火火,和顧客討價還價聲音比顧客還要高 ,上百斤的貨她一扛就走。平常她也不喜歡打扮,每天都是一身休閒服旅遊鞋。但她做生意特別講誠信講義氣,錢幣票券有時候一天一個價,只要顧客電話裏定好的東西哪怕過來拿時價格漲了多少,她還是原價給顧客,所以顧客都信任她,都喜歡和彩花做生意。

相反,她老公就顯得特別年輕。雖然比她大六歲,但是兩個人站一起一點也看不出來。屬於那種在大街上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南方人的那種人,頭髮永遠吹的高高的、直挺挺、油亮亮的。溫州最流行這種男士髮型,可能是溫州人普遍個子不高的原因吧。每天西裝革履,皮鞋總是擦的鋥亮纔出門。市場關門時他就在家守着電視,開門了沒顧客也不着急,因爲這麼多年店裏家裏事事都是彩花一手安排,他已經習慣了。

溫州人的喫苦耐勞的精神,再加上彩花夫妻倆這些年的用心經營,他們不但在西安買了房子,去年還在溫州市區給兒子也買了一套房。

彩花和她老公都是平陽人,兩個人初中都沒畢業,在西安打拼這麼多年,雖然買了房買了車,但內心卻從來沒有把西安當成自己真正的家。在溫州市區買房,她就是想讓唯一的兒子做真正的溫州市人,終究老了她和老公還是要回老家去養老的。

可兒子最近讓她太生氣上火。兒子從小一直在西安長大,只有逢年過節他們一家纔會回老家。像大多數在外面做生意的溫州人一樣,兒子從小學到初中一直都是放在託管班,他們忙着做生意賺錢,也就疏忽了對孩子的學習教育,她兒子沒有考上大學,只在西安上了大專。

前年兒子畢業,好說歹說,她讓兒子回了溫州,去了她親戚在溫州辦的電器廠裏上班,因爲她最擔心兒子在西安找個外地人做女朋友。她怕親戚朋友們笑話。因爲在老家人的觀念裏,只有混的差的人,纔會娶外地人做老婆。這輩子,她最怕讓人瞧不起。

還在兒子上學的時候,她就天天在兒子面前灌輸:不能談戀愛,尤其不能和外地人談。原以爲把兒子放在溫州了就消除這個隱患了,但有時候偏偏事與願違。

上個月她兒子打電話說處了一個女朋友,說那個女孩這好那好,還認準了非她不娶。兒子有了女朋友按理說彩花應該高興的,但她高興不起來。因爲那個女孩兒不是溫州本地的,外地的,是廣西人。

她千算萬算,沒想到最後還是這個結果。這是他們兩夫妻不能接受的。確切地說,是彩花她自己最不能接受。

“這些年爲了這個家我容易嗎?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彩花給老家的妹妹打電話哭訴。最近這個月,她哪怕是三天兩頭打電話以死相逼,兒子還是堅持要和那個廣西女孩子領證結婚。

倒也不是彩花現實,事實就擺在那裏。她一次次的在心裏掰着指頭盤算:兒子娶個外地人,生活習慣、風俗上的衝突拋開不算,雖說在溫州給兒子買了一套房子,但一直還沒裝修,如果娶的媳婦是溫州女孩,溫州嫁女兒不但不要彩禮還陪很多嫁妝,房子的裝修還有所有家電肯定是女方買,這是溫州人的習俗。這也是一大筆的開支,現在生意這麼難做,錢不好賺,兒子的工資那麼低,彩花不能不考慮 。

還有,在溫州,坐月子什麼的大部分都是女方自己媽媽照顧,不指望婆婆。雖然婆婆也會照顧,但是女方媽媽一定也會在。這樣可以減少很多矛盾。要是兒子娶這個外地人,喫的東西不一樣,風俗習慣不一樣,彩花不敢想。

另外,以後小孩子滿月,溫州做外婆的要出金子,週歲擺酒後分給客人的蛋糕啊,隨禮什麼的都是要女方父母出的;週歲要送小寶寶一輛車啊什麼的各種東西。要是娶一個外地人,這些怎麼算?

最最重要的,如果娶一個溫州本地的媳婦,女方的親戚也是可利用的資源。就比如彩花的侄子是做傢俱生意的,娶的媳婦姑姑家裏是做精裝修的,而且也做了很多年。結婚後兩家人生意上互相介紹,越做越好。

彩花就這樣夜夜盤算,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

她老公勸她:“我們不是一定要娶溫州媳婦啊,雖然娶溫州的可能生活上、風俗習慣上更和諧些,但是外地人也不差啊,人家廣西的姑娘優秀的也多的很啊!”

可她頭搖的撥浪鼓一樣:“不行,外地人就是不行,這個家我說了算 ! ”

我想,這彩花是真的生病了,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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