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油菜花開的季節》第五章

 林小米大三的時候,宿舍裏的兩個女孩先後戀愛了,後來就連睡在她上鋪的一個相貌普普通通的女孩也談了男朋友。自從開始戀愛她們回宿舍的時間就越來越晚,有次林小米睡到半夜,上鋪的女孩纔回來。

她進了宿舍並沒有立刻上牀睡覺,林小米在黑暗中看見女孩從窗臺上取下一面小圓鏡子,藉着從窗外路燈照進來的光亮細細地端詳自己。那光亮實在太過暗淡,女孩很不甘心輕手輕腳又走到門口,門被拉開一條縫。頃刻間,樓道昏黃的燈光就從門縫裏擠了進來。女孩湊近那道光再次開始打量自己,她的臉被那束光塗上了一層金色,戀愛的熱情讓她那張平日裏毫不出衆的臉,在那一刻看上去竟是那樣的生動美麗。

女孩終於心滿意足地上牀睡覺了,可心底的激動卻怎麼也按捺不住。她翻身趴在牀沿,向下鋪的林小米輕輕喚道:“小米!小米!”

“嗯,幹嘛?“林小米咕噥着,故意翻了個身,她可不想讓女孩知道剛纔那一幕被她看見了。

“我睡不着,想跟你說會話”。

“嗯,那你說吧,我聽着呢。”

“我要下去了。”女孩說着,已經麻利地從牀頭的欄杆爬了下來。

她掀起林小米的被子,哧溜鑽了進去。

林小米往裏挪了挪,給女孩讓出一塊足夠她躺下去的地方。

“哎,想不想知道今晚我去幹嘛了?“女孩在林小米的耳朵旁神祕又興奮地問。

“談戀愛唄!“

“比那可大多了,我要告訴你一件大事。從今天起,我,可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女孩的聲音很小,林小米卻聽得一清二楚。

“什麼?你的意思是,你跟他已經那個了?“林小米驚得張大嘴巴。事實上,時至今日她對所謂的那個,也還是一頭霧水。一瞬間,她的記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裏,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來自父母那裏,那種奇怪、又讓她感到羞辱的聲響。

“噓—“,女孩把一根手指放在脣邊,指了指睡在對面的另外兩個人,示意林小米小點聲。

林小米整個人的感覺一下子就不好了,一種無端端生出的窒息感讓她難受的要命。

“你根本體會不到把自己獻給心愛的人,這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女孩一臉陶醉。

“問題是,“林小米喃喃自語,她不知道該對這個女孩說點什麼。

“你知道他是誰嗎?“女孩翻身趴在枕頭上,極力抑制着心底的驕傲。

林小米茫然地搖搖頭。

“《未名湖畔》的作者。”女孩一字一句在林小米的耳邊吹氣似地說。

林小米倒吸了一口冷氣,《未名湖畔》是一部描寫象牙塔裏青年男女愛情的小說。由於某些情節寫的過於露骨,出版初期曾被禁止,後來幾經挫折才得以與讀者面視。沒想到小說一經發行,竟然受到年輕讀者的一致好評,林小米當然也知道。林小米還知道那個作者幾乎已經是個半大老頭了。

“你知道嗎?就在剛纔,我們在一起時,我餓了忽然想喝酸奶。一個大名鼎鼎的作家,居然會在半夜出去,滿大街爲我買酸奶。“女孩越說越興奮,林小米甚至能看見她的眼睛在暗夜裏的點點光亮。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孩的臉,忽然很想吐。

“而你,你居然還是個處女!“女孩的語氣連同她看着林小米一臉惋惜的神情,似乎林小米仍舊是個處女這件事實在是有悖常理,實在是過於落後。

那晚的情景,以及女孩在林小米耳邊吹氣似地說話的感覺,在她的印象裏保持了很多年。也就是說,在張宇之前,她對於男女之間性事的瞭解除了多年前聽到的那點聲響外,也就不過如此了。如今,面對張宇在信中無遮無攔大講他那些情事時,足以想象林小米震驚的程度。

張宇在六十年代初畢業於全國有名的高校,主修油畫專業,是那個年代爲數不多的大學生。可在特殊時期,他跟許許多多知識分子一樣不得不接受勞動改造。六年的時間,他一直用那雙拿畫筆的手成天握着鐵鍬、鋤頭,奔走在田間地頭。也正是在那個階段爲他後來重新拿起畫筆,積累了更爲鮮活和有質感的創作素材。

後來當他按政策返城,走上大學講堂,成了美院的教授,創作的第一幅作品《向日葵》,竟讓他一舉成名。那幅畫無論是造型還是色彩幾乎挑不出一點瑕疵,它的逼真足以使任何一棵真正的向日葵黯然失色。後來因爲這幅作品,他又相繼推出《風箏》、《少女》、《狗》,等一系列現實主義流派的畫作。這個系列裏的多幅作品後來還獲得過國際上的大獎。那個階段,是張宇創作生涯中的黃金時期。試想一下,如果沒有曾經的那段經歷,也就不會有後來那些成功的作品。

當然凡事都有兩面性,也正是因爲那一時期,張宇與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失之交臂。他後來的妻子是他返城後,經人介紹在一起的。對於像他那麼一個有才華的年輕畫家,跟一個只上到初中畢業的女人一起生活幾乎沒有什麼共同語言。這或許也是造成張宇後來在男女關係上隨性和一種接近報復性式相處模式的原因。

一個經歷過生活底層的人,一個過過苦日子的人,他的作品必然有那個時代想要表達的東西。而這些厚重的,刻着生活印記的東西可不是坐在學院的課堂上所能學來的。那些狂熱的大學生對他,對這位名聲響徹海外的畫壇大家無不仰慕。這樣他的身邊必然會有一些有情懷、有理想的大學生趨之若鶩。而這裏面也不乏有年輕漂亮的個別人會委身於他,心甘情願做他身邊沒有名份的女人。

林小米認識張宇的時候,正是在這個階段。而有關張宇的過去,也是在這段時間,在她不斷收到張宇的來信後,張宇陸續告訴她的。瞭解了張宇的過去,她竟然完全理解了他,包括他在信中講的那些讓她心驚肉跳的情節。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的情感必然會與常人所不同。有一刻,她甚至對張宇有了一種近乎崇拜的仰慕。

她並不是不想給張宇回信,她還沒考慮好究竟是該拒絕還是該答應下來。想到賀蘭,她覺得應該拒絕,不,是必須拒絕。可想到他是個大名鼎鼎的畫家,是被衆多女孩追捧,而獨獨鍾愛自己的人,她又猶豫了。

就這樣,兩個月後雜誌社派她出去組稿,她最先想到的地方竟然是張宇所在的A城。這麼決定後,林小米給張宇寫了回信,她把自己到達A城的具體日期告訴了張宇。臨行的前一天,她接到了張宇的電話。林小米能從電話裏聽出他的心情是快樂的,她的心情也隨之快樂起來。張宇承諾會去機場接她,林小米這個尚未嘗過愛情滋味的傻姑娘,第一次真切地對這次未知的外出,有了一種嚮往和期待。

下午三點,飛機準時在A城的國際機場降落。走出機艙,林小米從安全通道出來取了行李往外走,遠遠地就看見張宇在門口正等着自己。兩人幾乎是同時看見了對方。一時,四目相對,他們都笑了,林小米在那一刻又一次體會到了心顫的感覺。

張宇是開車來的,一輛國產的小臥車。車子一路往前疾馳,張宇不時回頭看坐在身邊林小米,眼裏滿是柔情。

晚餐張宇請她喫的是牛排,服務生端菜上來的時候,只給林小米上了一份。她正覺得奇怪,就見另外一名服務生把兩盤蒸餃還有幾個盛着小料的小盤逐一擺在了張宇的面前。

見林小米不解,張宇解釋說:“牛排適合你們女孩子喫,我這胃還是喫這個舒服。”說着,他呵呵笑了起來。

看到如此真實的張宇,林小米覺得自己和這位名人間的距離一下子近了,她的心中越發對這位畫家來了興致,她想要了解更多有關他過去的事。

晚餐喫得很愉快,倆人還喝了點酒。飯後,張宇主動提出要送林小米到她的房間去,順便跟她好好聊聊從前。林小米稍做猶豫,但最終還是接受了。

張宇興致很高,講起了他從前在農村的那段經歷。林小米一直默默在聽,講到動情處張宇起身來到林小米的面前,他緩緩地蹲下去雙手緊緊握住林小米的手,眼裏漸漸浮起一層霧氣。

“自從第一眼看見你,你的眼神就告訴我,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有母性的女人。“林小米注意到他用了女人這個詞,而不是女孩,她有點緊張。

“你的內心純淨到容不下哪怕一丁點髒污的東西,你知道嗎,在你面前我覺得自己竟像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只想得到你溫暖的擁抱,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張宇仰起臉,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小米。

林小米避開他的眼神,她想回去。

忽然,張宇鬆開握住林小米的手,伸開雙臂把林小米抱住了。

林小米慌了,起身拼命地推他。

“別這樣,您別這樣”。

“小米,讓我抱抱你,我愛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你別這樣!“

張宇使出蠻力,雙臂緊緊把林小米箍住,就在他準備吻下去時,多年來隱藏在林小米身體裏那種對於異性的牴觸,或者說是對性本身的羞辱感,讓她本能地產生一種厭惡的生理反應。她忽然就有了力氣,使勁掙脫開一隻手“啪!”地一聲,一巴掌甩在了張宇的臉上。

張宇怔住了,林小米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她愣怔地看着和自己撕扯得這個男人,她看見男人的一綹頭髮從剛纔還紋絲不亂的髮間垂落下來,搭在他的額前,這讓他看上去顯得很狼狽。同時她也注意到了張宇脖頸處清晰的頸紋,此刻因爲激動,那些紋路隨着他急劇的喘息,而不停地上下起伏,牽扯起一層鬆弛的皮肉。她的胃裏忽然一陣難受,心裏的抗拒,愈發劇烈了。說到底,她的內心並沒有做好和這麼一個足夠當她父親的男人發生實質性接觸的準備。或者說,對於張宇她更多的其實只是對於一個名人對自己那份偏愛的滿足感,僅此而已。

她掙脫開仍舊被緊緊握在張宇手中的另外一隻手,轉身從櫃子裏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就要開門出去。

“你別走了,要走也是我走。”

張宇悻悻地說完,很是尷尬地轉身離開了。

轉身的瞬間,林小米看到的是一個已顯出些許駝背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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