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原谅的一小时三十分

文|弋一


“万物倒塌又被重建,而重建者充满欢愉。“

——叶芝《天青石雕》


卢书来消息时,塔塔正在喝一瓶巧克力花生味的迷失海岸。

“塔塔,你认不认识好的心理医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塔塔有些担心地问,因为卢书一向情绪稳定,她是T,很少袒露自己的脆弱。

“我遇到一些问题,需要聊一聊。”

“咱们当地没有,线上的有,要不就是北京的。你要不找我聊聊我,我有指导师证,可以尝试为你做个案,免费,找咨询的话还贵。”

“当然,因为我们具有双重关系,这个不太符合心理咨询伦理,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会推荐专门的心理医生给你。”

卢书想了想,一天后,终于拨通了塔塔的电话。

一段隐匿28年的亲子关系,露出了水面,认识大半年,出去喝过五六次酒,塔塔第一次感受到卢书背后那份挣扎与创伤,也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获得了与自己的和解。

01

卢书说,她的妈妈在公司里带团队,事业非常顺利,人也很强势,总是以做事为主导,是典型的结果导向。

从小到大,当她想向妈妈分享一些事时,都会换来否定和忽视。

小到因为口罩,卢书跟父亲被封在H市,母亲留在E市时,卢书看到爸爸洗锅不洗锅盖,想跟妈妈分享,得到的答案是“他不洗你洗不就完了”,直接会气得卢书跳脚。

卢书说:“我那个当下,只是想让妈妈同意我的想法,或者跟我吐槽几句我爸。”

卢书又讲述了几年前的事,当时她音乐天赋初显,也顺利考上了四川音乐学院,但即便这样,妈妈也生怕她飘,总是不鼓励。

渐渐地,卢书丧失了跟母亲间的分享欲,且因为相互间的不理解,常因一点小事而针锋相对,激动时两人都暴跳如雷,卢书总会说出一些激进的话,冷静下来又后悔不已。

她为了避免这种伤害,和两人间的冲突,最终变得跟妈妈说话要字字斟酌。

这种小心翼翼的感受,让卢书感到非常难受,终于在28岁这一年爆发。

塔塔仔细听着,并做了记录,她追问道:“你跟妈妈小时候讲一些事时,有没有一些你记忆深刻的受伤片段?”

卢书说:“太多了,记忆最深的就是,我想跟我妈说个A事件,我妈总说你不要总是你以为怎么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怎么样,我们很支持你了,你想去外地工作上学,我们也都允许了。”

诸如此类,卢书说了很多很多,最后,她问塔塔:“为什么她不能理解我的想法呢?为什么她不能试图站在我的角度呢?为什么她从不挺我,注重我的情绪呢?”

塔塔顿了顿说:“卢书,在你的表述中,不论是你或阿姨,都常常把指责的手伸向对方,你怎么怎么样,这本身是希望对方来注重‘我’的感受。那是不是,以后在表达自我感受时,可以尝试换主语为‘我现在感到不太舒服,我理解妈妈你是为我好,理解言语背后的动机,只是我更希望获得怎样的回复,怎样表达令我更舒服’。主体的转变,或许会有助于沟通,你觉得呢?”

卢书沉默了,仔细想了想说:“但我们的沟通模式已经形成了呀,这么多年怎么改呢?”

塔塔说:“任何一段关系中造成不理解的感受,都是相互的,关系本身是流动的,它不可能停在原地,只看你是否真的想做出改变。”

卢书又说:“可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我觉得太矫情了。”

“那如果就不改变呢?你可以允许自己跟母亲的关系就停在这里的。”

“不行,如果不改变,我会难受死,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才更窒息。”

“那你有没有做好准备,为这段关系先迈出一步?”

“我准备好了呀,不然为什么找你?”卢书突然有点烦躁地讲。

很快,卢书又对塔塔讲述了另一件事。

02

在她初中时期,母亲为她报了一个英语补课班,在那个班上,本是女孩子的卢书,因为中性的打扮和性格,听到了很多同学对她性别和外貌的讨论,甚至是侮辱。

年少的卢书,还不足以理解那些言语,为了逃避这些,她选择逃课,且一逃就是两个月。

2个月后的某天,卢书的妈妈帮她修好了旱冰鞋,带着鞋子去补课班外接她,可没等到她,知道她逃课了。

从小优秀的母亲,得知这件事后,宛若感受到晴天霹雳,她回家后拿来一根棒子,说要打断卢书的腿,当然,她妈妈没有这么做,但那是她在整个成长阶段中,跟母亲爆发的最严重的一次冲突。

可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卢书依然对在补课班里遭受语言暴力的事,缄口不提,这件事整整埋在卢书心中10多年,是在她26岁那年的一次闲聊中,才终于鼓起了勇气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然而,她没有等来母亲的对不起,反而是母亲诧异地眼神和质问:“你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

大概,所有关系都是在这样瞬间的积累中,渐渐凋敝的。

多年以后,卢书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后,她愿意重新去重建跟母亲间的关系,这不是所有儿女都愿意跟父母走的路。

等卢书平静一些后,塔塔突然想到很多个跟卢书相处的细节,那些当下,当塔塔袒露她的情绪时,卢书总是会说:“想找我聊?那是另外的价格。“

塔塔作为朋友,在那个当下有点受伤,但在了解到卢书的这些经历之后,在那刻奇妙地原谅了她,然后她追问:“卢书,如果你在跟阿姨进行沟通时,说出软话或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时,会哭吗?”

卢书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会。”

“那你做好了哭的准备了吗?”

卢书不回答,大概几秒沉默之后,她说:“我没做好准备,我觉得这样特别难受。”

“卢书,开始我问你,你是不是为改变关系做好了准备,你说是的。现在你说你没准备好哭。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呢?”

卢书想了想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到这里,塔塔结束了与卢书的对话。

在这段关系中,当然还有母亲社会角色与家庭角色无法转换的问题,但到这里就可以停下来,如果卢书愿意迈出一步,将是她重新收获爱与成长的开始。

03

等跳出这个个案后,大概用了几分钟时间,塔塔才回到跟卢书的朋友身份中,卢书问了塔塔:“你跟阿姨是怎么进步到如今的关系的?”

塔塔想到了那漫长的四年,从她的姥姥姥爷相继去世开始,她的母亲开始在她4小时直播过程中,连续给她打28个电话。

母亲开始发很长的信息给塔塔,责怪她在北京,离家太远,并要求她必须从北京回到H市。

如此种种,塔塔最终回到H市,接下来是母亲对于自己工作、恋爱等一系列事情的干涉,两人的关系因此几近崩溃的边缘。

塔塔也想过不修复这段关系,直到一段失败的亲密关系,让塔塔意识到自己原生家庭的问题,和自己在感情中的嫉妒、竞争、不安全感,还有那些重复的无法好好获得爱的模式。

这些情绪的察觉,也是在塔塔28岁那年产生的。

借着跟卢书的聊天,塔塔突然完成了与之前失败感情的和解,原来,修复跟母亲关系的漫长的4年里,最终让关系得到实质性修复的,是另一段感情的失败。

塔塔才意识到,当我们指责别人时,一个手指朝向对方,四个手指朝向自己,没有一段关系的摧毁,是单方面造成的。

塔塔突然无比感谢那些经历,让她体验到了更多层次的爱,不只看见了对方,也看见了自己,实现了自己与其他人间更好的聆听与对话。

人生是寻找爱与被爱的旅程,不论遭遇什么苦难,背后都藏着一个命运的礼物,和一种更多层次、更丰富的生命体验。

或许,所有对抗和冲突的本质,都是为了坍塌后的重建。

通话一小时三十分钟后,塔塔挂断了电话,她无比感谢卢书的来电,她知道,在这一个多小时中,她们都收获到了自己想要的,包括对父母的理解,也包括对友情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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