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遙遠的蘆葦蕩

那一片遙遠的蘆葦蕩

文|張衛明

北方隆冬的深夜,不眠,起身靜坐在陽臺上的書桌前。轉頭遠眺窗外,夜幕下遠處地標建築頂層的霓虹忽明忽暗。近處的街燈還亮着,發出白的黃的光,輝映着灰色的天空。夜是那麼深,聽得見孩子們睡夢中均勻的呼吸聲,也聽得見我對着手機屏輸入字符的聲音。

陽臺短牆上部和底部的瓷磚上掛着冷凝的水珠。室內有暖氣,穿着一身內衣,稍顯單薄,若要久坐,以我不耐寒的體質,須再加一層衣服,額外還加一件羽絨馬甲。

我本已睡了一覺。不是失眠,而是一種習慣,又讓我起牀穿上衣褲坐在書桌前,打開臺燈,隨意翻看桌上的書籍。

此刻的溫謦與寧靜,使我禁不住想起了遙遠的東北,想起東北那片灰色天空下望不到邊際的蘆葦蕩,蘆葦蕩裏的塑料窩棚,窩棚頂上懸着的昏黃的電燈……

二十多年前,我大學畢業後到遼寧盤錦一家民營水產養殖公司就業。上班三個月後,有一天公司派我去一個叫葦場的地方,那裏河套裏養殖的螃蟹快上市了,讓我去看守一段時間,防止被人偷走了。

葦場,故名思義,蘆葦是少不了的。那天中午,公司用貨車將我連人帶行李送到蘆葦蕩裏。下車的地方,是一片開闊地,大小像我們小學校的操場,地上有一處看似六七十年代的紅磚砌成的禮堂。送我來的司機高哥,摁了幾聲嗽叭,禮堂裏出來矮而敦實的老頭。高哥大聲向他介紹:“新來的水產大學生,往後多照顧着點。”

我朝這老頭擠出一些笑容,點頭示意。高哥挺忙的,將我送到這,簡單交待了幾句就開上白色小貨,一溜煙兒就消失在葦蕩裏,不見了蹤影。

站在那片秋日的空地上,頭頂着高遠的天,環顧四周,不過是一片望不到邊的蘆海。高高的蘆葦,垂着頭,彎着腰,一片連着一片,將我包圍,我像是被扔進了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世界。極目遠眺,除了往上望見天,往前便只能是滿眼的蘆葦。

我心裏在想,誰若是不小心誤入這片蘆葦蕩,無人作嚮導,怕是一生也走不出這片幾近與世隔絕的蘆葦蕩。

我內心猜想,莫非我會與這老頭作伴,住在禮堂裏的某個房間。我暗暗地想,能有這老頭的待遇,在禮堂裏有間牀鋪,我就阿彌陀佛,心滿意足了。

我正要問老頭我住哪裏的時候,老頭和善的告訴我,一會兒帶我去一個地方。他領着我向一片蘆葦蕩走去,不記得當時走了多遠,也不記得當時走了多久,最後

他領我來到蘆葦蕩裏的一條河溝邊,指着一處空空的窩棚,微笑着對我說:“你回頭就住這。”

“我的天!”我的內心裏極度的失望,也極度的憤恨,但表面上將這種情緒隱藏,並不表露出來。“好的,好的”,我強顏歡笑,連忙說:“謝謝,這條件不錯,天做被,地做牀,夠氣派!”老頭哈哈笑了,許是被我的話逗樂了。

何謂窩棚?現在城裏的或者農村的孩子們,未必見過,未必知道。就是用一張透明且厚實的塑料布,扣在在用竹片彎成的弧上,將竹片插入土裏,塑料布兩邊耷下來的地方埋入土中,裏面放一張鐵牀,窩棚頂上吊一盞照明用的電燈。

我住這。不住這,能住哪?沒得選。

十月,北方,已是深秋。秋風蕭瑟,寒意重重。猶記得,一個月朗星稀的秋夜,百無聊賴,我走出窩棚,沿着葦蕩裏慘白寂寥的河岸走走。四野無人,秋風瑟瑟。蘆葦將我包圍,兩個月亮和我作伴:河溝裏一個月亮,天上一個月亮。四周的蘆葦在秋風中搖擺。我仰望高懸於空的明月,想想我,從小到大,“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十幾年寒窗苦讀,鯉魚躍龍門,成爲“天之驕子”,大學畢業卻是在這與世隔絕的蘆葦蕩中,還不如村裏那些早早輟學南下做衣服的女孩子;想想千里之外含辛茹苦生我養我以我爲榮而不明真相的父母,想想對我欽佩不已的兄弟和鄉親,又想想看不清方向看不到光明的未來,一陣陣的無助與悲涼如潮向我襲來,將我淹沒。沒走幾步,猛然瞅見,前方地上一條長長的花蛇,緩緩地爬行。它也看見了我,馬上往靠河溝的那邊倏倏地爬過去。我心頭一驚,嚇得馬上掉頭,快步回到窩棚裏去。

不能這樣。一陣子的傷感過後,我的頭腦又變得冷靜清醒。別無選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唯有繼續考學深造,再次爭取改寫命運的機會。我又回到窩棚,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從書包裏掏出人民大學王長喜編的考研英語複習資料和考研詞彙書,盤腿而坐,在昏黃的燈光下,開始心無旁鶩地學習起來。

窩棚外,蕭瑟的風陣陣吹過,蘆葦依舊在風中搖曳,月光瀉地,一片慘淡。

還記得,東北十二月的一個深夜。來自吉林的中專生小畢和我同在這個單位,同在這個漁場。他也來自農村,中專畢業找關係花了幾千元纔來到這個單位。平時與我交好,也許同是天涯淪落人,惺惺相惜吧。

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地上積雪達一尺多深。晚上九點多鐘,小畢突然提議我們去幾裏外的河邊割些蘆葦回來,供燒炕取暖之用。說幹就幹,叫上另外兩個昌吉的十五六歲的孩子,牽出驢來套上車,我們穿上破衣爛襖,一起趕着驢車,向幾裏外的河邊進發。

我們四個坐在驢車上,小畢拿着皮鞭,牽着繮繩,時不時地一邊抽打一下驢的屁股,“駕,駕,駕”,嘴裏一邊喊着。笨驢拉着我們,邁開蹄子,奔跑在東北冬夜茫茫的雪地上。

大概雪地裏走了一個小時吧,終於到了河邊,看到一片高高的蘆葦叢。月下,雪地上,我們像個農人,各自熟練地揮舞着鐮刀,割一捆,抱一捆,放在驢車上。不一會兒,驢車上堆滿了滿滿的一垛蘆葦,將這一車葦子捆紮好,我們四個分坐在車頭和趴在葦垛上面,立即掉頭往回趕。天蒼蒼,野茫茫,“駕,駕,駕”和車輪碾過轍子的咯吱咯吱,在熟睡的茫茫雪原上,久久迴盪。

事隔多年以後,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情景,彷彿烙印在我心一樣,永遠揮之不去。

後來我歷盡千辛萬苦考取了西北農大的經濟學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後又走上了自主創業的路。近些年來,我到過許多的城市,住過很多的酒店。不管我住什麼樣的酒店,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不禁想起東北的蘆葦蕩,想起蘆葦蕩孤零零的窩棚,想起窩棚頂上懸掛着的那盞並不明亮的燈,想起燈下盤腿而坐以被爲桌的我,想起那些日子裏內心的迷茫和悲涼。今天回頭去看,我感悟到人生的一個道理:人生路上遇見暫時的困難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對未來沒有方向,沒有信心,以及不能爲突破困境付出實際行動。

大學畢業後,我先在東北遼寧短暫漂泊,繼而又漂到彩雲之南,再從雲南漂到北京。在漂泊中我始終在爲我的求學深造夢在做準備,白天沉重的勞動過後,晚上自己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創造條件投入學習中去。後來漂到北京的時候,在偌大而冰冷的京城,起初孤身一人,兩眼茫然。既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工作,也房無一間,地無一隴。若干年後在這片土地上定居下來,融入這個城市,除卻有房有車,有兒有女,有了自己的家,有一盞爲我點亮的燈,還有一份能夠發揮自己大學所學的熱愛的向好的事業。想想這一路的亂衝亂闖,跌跌撞撞,想想生活現今所給予我的而最初我不敢奢望的一切,除了感恩上蒼垂憐外,就是一再告誡自己要懂得珍惜,懂得感恩,繼續拼搏,繼續奮鬥。我不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經歷了多少波折,我只能說自己是幸運的,趕上了一個比前人更好的時代,爲我們創造了更好的條件,給了我們更多施展的空間。

我總是告誡自己,不要忘記過去所經歷的迷茫和艱難,要繼續保持不懈奮鬥頑強拼搏的精神,工作再忙,生意再忙,都不能忘記學習,丟棄學習。我來自於江漢平原的農村,是不懈的努力學習才使我跳出了農門,脫離了農村,是絕望中邁出了創業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走,才使自己成爲城市裏的一分子,融入到這個城市。這是本,這是初,我不能忘本忘初。

人生的某個困難迷茫階段,也許就是那茫茫的蘆葦蕩,我們被困其間,看不到方向,也一時沒有能力去突破重圍。唯有堅持不懈的努力,不放棄自己,不隨波逐流,隱忍積蓄力量,終有一天可以在那無際的蘆葦蕩裏找到出口。

唉,我無法忘懷,那一片遙遠的蘆葦蕩……

2022.12.16,夜,草

2022.17,上午,改

2022.17,夜,再改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