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再去牧川路

        一

   早晨,沿着丘陵间蜿蜒的路,去牧川路办事。

   大约一周前,驱车去过那里。曾慨叹一路梧桐,萧萧落叶。今日再去,望着路面上时隐时现的阳光,就又想起那些厚厚的落叶,不禁有些伤感。估计此次前往,应该看不到梧桐一半落叶,一半飘曳的情形了。一想到落寞的树桠,枯干的枝条兀立在阳光中的情景,不免黯然神伤。仿佛自己光秃秃地裸露在道边,尴尬地面对这个世界。

   一路上,道路逼仄,弯路连连,兜转得人仿佛乘坐过山车,带来一种强烈的眩晕感。路旁很少有树,有的只是围栏和褐色的山体,山上间或有些矮小的树木和灌木丛,一些巨大的山岩悬在山峰下,泛出黯淡的青灰色。山上没有留下丝毫前几日大雪的痕迹,它被饥渴的山峦和田野席卷。没有雪的冬天,是丑陋的。正如一个不绿的春天,让人们疑惑,无法定义季节。北风并不凛冽地吹着,翻动尚未粉碎的乱叶,有几枚落到车前端的机关盖上,颤抖几下,又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只是,飞得并不流畅,倒是跌跌撞撞,像断了翅膀。一旦离开了树,树叶总是孤独而盲目的。

   我闭上眼眸,凭由轿车像鱼一样摇头摆尾,在山间的河沟里游来游去;也像一片飘叶,被风吹来吹去。

   叶落归根,是一个颇具民族传统文化的文学意象,根源于古人牢固的生命情结、故乡情结、血缘情结,乃至于一种生命不绝的人文理想。同时,又是一种静止的自然观。它把秋末冬初一阵阵冷风忽略不计。真实的情形是,许多落叶,往往并不归根。这不是对传统文学的解构,而是一种哲学的反思。

   像我,此时穿行在异乡的丘陵之间,在时间的水面漂泊。我并不知道,可能被一阵风吹向何处。


   二

   到了。开车的朋友轻轻碰了我一下。

   我居然睡了,安详地躺在上午的阳光下,像一片落叶,舒展皱褶,躺在安静的人行路上。

   朋友照例去办事,我下车,点燃一支香烟。然后,透过蓝色的烟雾,观察周围。

   街上很静,东北方向一片开阔的田野,没有拥挤的大厦,也没有山岗,可以望得很远,看见遥远的地平线。我不清楚,这条路为什么叫做牧川。或许,这里曾是一片草原,还有一条河流,先人在这里悠哉游哉地放牧,牛羊在河边吃草,牧人躺在草地上,一顶破旧的草帽遮住脸庞,但不影响听水声,晒太阳,一种牧歌般的空廓静谧。或许,这仅仅是我的猜度和联想,原本就没有草原,没有牛羊,没有河流,也没有牧人,一切都出自于想象,出自于那个取名字的人和我的构思。名称,往往并不真实。我的家乡有一座县城,叫海城。也是一个令人思如潮涌、浮想联翩的名字。然而,全县境内,没有一片咸湿的海水。

   这就是文学,倾注了人类的渴望与理想。

   我把目光拽回来,落在路旁。果然不出所料,离我最近的一棵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条笔直朝向空中,唯有几片叶子,像灰色的鸟儿立在枝头。阳光顺畅地落下,雨丝般密集。树下很干净,也没有过多的落叶,那些属于它的叶片,已然消失殆尽,即使由它沿着牧川路一路寻去,逐一辨认,似乎也无法觅回几枚。不过,这并不令人沮丧。至少,我不沮丧。

   一阵西北风吹过,烟雾散尽,我的目光落在第二棵梧桐树上,不禁愕然。

   它比前一棵树更为粗壮,大概没有剪枝,一些枝条在很低处向路面横逸过来,恣意随性。令我惊讶的是,它的树冠犹在,半树叶片悬在枝头窸窣抖动。叶片的颜色要比其他梧桐树更绿,更深,仿佛还沉醉在深秋没有醒来。我走过去,在一根横枝前驻足,俯首仔细观看,宽阔的叶面周边略微卷起,叶脉纵横,仿佛一片连绵的山脉,气象万千。也有的树叶破损了,叶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仿佛固守阵地的旗帜,千疮百孔,却猎猎招展。所有的树叶大都朝南方向蜷起边沿,背向北方。一阵西北风吹来,树叶间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在响声中,又有几枚梧桐叶簌簌而落。响声证明,树叶已经很少水分了,我伸手碰触一下叶子,触感有些脆硬,已然没了春秋的润泽和滑顺,很像挺括的纸张。我忍不住把一片肥大的叶子攥在手里,掌心发出碎裂的声音。张开手,手心一片绿色的残骸,有的已成齑粉状。我抖抖手,碎屑四散。不由得一阵揪心地疼痛。那是梧桐叶的骨头,散落一地。

   这棵树应该老了,树身多处褪去了树皮,露出斑驳的黄白色,尚存的树皮顽强地嶙峋着。主干的上端,一处很深的褐色裂痕近乎发黑,厚厚的树皮翘起,仿佛一种自我强力地爆裂,惊心动魄。擡头看,每根枝条的尽头,都有三五簇这样的树叶摇曳,这让这棵梧桐树从远处看来,依旧保留着树冠原有的廓形,而中间则是空的,仿佛梧桐树头上戴了一顶浅绿色的帽子。沿着笔直的大道向远处望,间或就有这样的梧桐树。与那些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明显不同,给路人带来欣喜和疑惑。

   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处于同一气候环境中的梧桐树对于冬,有了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诠释。更多的树叶在呼啸的风中应时而落,潇潇洒洒,漫天飞舞,最后悄然落地,默默把生命交给田野。也有稀寡的梧桐树,叶片不愿早早落下,而是紧紧抓住树枝,坚守枝头,即使蜷缩枯干,宁死也要悬在树上,在寒风的凛冽中争俏。

   生命就是这样,用不同的姿态演绎自己的归宿。虽然仅仅是时间上的先后,却足以彰显出迥异的生命追求。

   前者坦然淡泊,应时而生,因时而去,沿着生命的轨道循序而行,把生命交给自然来处置,豁达透彻,像智者,像隐者,像水流,像恪守时间的忠实过客,悄然消逝,不违天意。

   后者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珍惜生命的意义,用笃持的生命意志,屹立在生命的端点,让呼吸坚持到最后一秒。其实,最后的时光,可能是最难熬的。枝头寒凉的生命,已然枯化为一个微弱的意象,但它依然握紧枝条,朝着最后一缕属于它的阳光。像勇者,像探索者,像岩石,像挑战命运的俄狄浦斯,向神发出挣脱的啸声。

   在这棵梧桐树前,我伫立良久,沉思良久。


   三

   这棵梧桐树旁是一株细高的柏树,像一座苍绿的塔。

   它们相邻得很近,枝叶交错。许多硕大的梧桐叶子,落在柏树上。我陡然发现,阳光下的绿柏上,有一抹抹白色的影子,仿佛没有消融的霜花。走近一看,居然是柏树结的果实,豆粒般大小果子密密匝匝,一片片挤在枝叶上,点缀一树苍绿,像缠绕山峰的云霭。而且,不是白色,是浅浅的淡紫色。我欣喜地采撷一粒,轻轻一抹,那层迷幻的淡紫色褪去,里面是翠翠的肉质。它仿佛一个精灵,用诧异的目光注视我。我知道,这肉质里面便是种子,便把它放置在树下的泥土里。

   我的眼前一亮,从刚才悲壮的思考中走了出来。思想一个急转弯,从生命的终点拐回起点。当我们在为生命的归宿而忧患时,却往往忽视,生命的繁衍和茂盛正在悄然进行。虽然,这个万物萧索的冬季,更多地会给我们带来关于生命的终极惆怅,可是,这些紫色的小东西,却在默默地酝酿新的生命,那种灵动的眼神,让忡忡忧心换成宽慰的笑意。

   生命以各种姿态了结自我,也以各种姿态孕育自我。所以,我们可以坦然对待自己的生命,无论随纷纷落叶坠落泥土,还是兀立枝头做最后的摇曳,都是一种美丽的姿态。当然,我更喜欢那些不落的叶子,在枝头随风摇曳,毕竟,可以享受阳光的终极抚摩。

   朋友唤我。我回到车上。

   喊你几声,你才听到。朋友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疑惑。我笑了,摆摆手。你这老头,总是神经兮兮的。他一头雾水地嘟囔,踏下油门。很快,牧川路和梧桐树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估计下次来牧川路,或许是春天。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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