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走近西西弗斯

        一

   那日,窗外雪色正濃,寒冷逼近了地球。

   冬季的海,風凜冽如刀,橫着掃來,彷彿要將城市斬爲兩截。我在十七樓的窗扇裏,隔着玻璃,膽怯地聽呼嘯的風。在大自然發威的時候,人類總是畏葸怯弱的。當然,依然有人在街上行走,大都側着身子,讓風鋒利的刃擦身而過。

   風貼着大廈掠過,玻璃顫抖着。我敲打幾下鍵盤,那枯燥的聲音,比窗上的風還要無聊。忽然就覺得心靈一片空虛,一種沮喪感油然而生。百無聊賴之中,隨手從書架上取一本書翻看。這是一本西方名畫畫冊,翻了幾頁,我的目光落在一幅提香的油畫上。

   昏暗混沌的背景中,一個人弓起的肩背扛着一塊巨石,全身肌肉緊繃,褐色的巨石下,埋藏一張嚴肅的臉龐。兩隻赤腳,踏在山坡的亂石上,腳面青筋暴起。這是一個正在登山的裸體男人的特寫。

   從那低垂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樂,甚至看不出疲憊和劬勞。我疑惑地把畫冊立起來,讓那張臉龐從巨石下仰起:微蹙的眉頭,高高的鼻翼,似乎帶着一絲莫名其妙的愜意。

   頓時,我觸到理性銳利的詭譎。


   二

   西西弗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也是一位反抗者。

   據《荷馬史詩》記載,西西弗斯是人間最爲足智多謀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國王。因爲泄露了宙斯的祕密,宙斯派出死神要將他押下地獄。西西弗斯卻用計綁架了死神,導致人間很長時間沒有人死去,這個結果一直到死神被救解脫爲止。最終,西西弗斯被判逐出到地獄,在那裏,每天他需要把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推到陡峭的山頂,然後朝一側邁出一步,巨石在那一瞬間,沿着山岩滾下山底,他也要返回山腳,繼續將那塊石頭推上山,週而復始。他要永遠地、並且沒有任何希望地重複推石上山的動作,像一頭中國古代的驢,沿着石磨的圓周,走着永不枯竭的路,沒有盡頭。

   於是,西西弗斯成爲古希臘神話中另一個悲劇性的形象,一個始終以智慧與神較量的人,甚至成爲之後西方文化中一個哲學範疇,爲西方哲學家們津津樂道。在西方語境中,形容詞“西西弗斯式的”(Sisyphean),就是表述“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的含義。約翰·沃格爾在《日耳曼復興的象徵》中說,西西弗斯隱喻着一場曠日持久的,無意義的任務。

   其實,人類的智慧,上帝從一開始就表露睥睨和恐懼的表情,《聖經·創世紀》中亞當夏娃偷喫智慧之果,就導致上帝一連串的壓制打擊,處以嚴厲的懲罰。然而,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勇敢而好奇。

   柏拉圖的《懺悔錄》中說,蘇格拉底渴望挑戰人類的終極智慧,他期待死後能與西西弗斯之類自認爲充滿智慧的人相遇。這樣,就可以通過對他們面對面的質疑,作出判斷:究竟誰是真正的智者,誰僅僅是自以爲是。蘇格拉底在飲鳩死亡後,靈魂是否與西西弗斯有過智慧的較量,我們不得而知。但或許柏拉圖會知道。他在那個晚宴的後花園裏獨坐,仰望星空,之後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完全可以從容地詢問蘇格拉底,是否進行了那場智慧的巔峯角逐,並且得知了答案。只是,他已經無法把答案告知我們而已。

   加繆,這個把形而上學散文化的哲學家,一頭扎入的古希臘神話的深邃潭水之中,直接潛入西西弗斯的心靈,覓得推石上山這一古怪行爲的真諦。在他看來,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是荒誕的象徵,是“意義”的虛無。推石頭是他存在的一種表述,他清楚這個行爲的荒誕性,卻依然不屈不撓地重複。可以說,他賦予虛無以意義,讓虛無閃爍出存在的光芒,他駕馭了神製造的這種荒誕。

   換而言之,那塊醜陋的石頭和那座陡峭的山,是西西弗斯唯一的選擇,他把自己的肌肉和岩石的嶙峋融爲一體,讓孤獨的生命,成爲山一樣永恆的存在。如同加繆在他的哲學隨筆《西西弗斯的神話》中的描敘:“他離開山頂的每一個瞬息,他漸漸潛入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所推的石頭更堅強。”

   意義,在加繆的散文中漸露端倪。


   三

   其實,西西弗斯是痛苦的。

   每天太陽出來,西西弗斯就出工。一個人頂着烈日或者風霜雨雪,用肌肉和筋骨驅動冰冷的石塊,終於把石頭運抵山頂。他抹一把額頭的汗水,回望夕陽中腳下崎嶇的山勢,那一刻是很有成就感的。然而,就在他鬆手的剎那間,石頭甚至都沒有瞥他一眼,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去,留給他的只是一道沮喪的塵煙。他也只能沿着陡峭的山,趁着夜色返回山腳。第二天,第二年,乃至永久,結果都是如此。

   於是痛苦便產生了。其一,西西弗斯是孤獨的,沒有人會幫他,甚至在他的視線中,沒有生物出現,有的只是一塊巨石,一座陡山。或許,還有神嘲笑的眼睛,這足夠痛苦了。其二,他明明知道每次石頭推到山頂,都會隨着夕陽墜落,骨碌碌地滾下山去,這是這種無意義行爲的註定結局。對於西西弗斯而言,則意味着又一次慘敗,而且明天也會如此。這一點,對於充滿理想,憧憬未來的人類來說相當殘酷,沒有人會爲一個註定不可能的結局而去奮鬥。這更痛苦。

   據說,西西弗斯每次推石上山時,神都會打擊他,告訴他不可能成功。而一次次地失敗也告訴他註定無法成功。可西西弗斯卻沒有糾結於成功與失敗的糾纏,而是一心想着:只要我把石頭推上山頂,我就做到了,至於石頭是否會滾下來,那不關我的事。另外,西西弗斯努力地推石頭上山時,心中格外平靜,他在安慰着自己:明天還有石頭可推,還有事情可做,明天還有希望。

   加繆對此作出回答。他認爲,反抗和荒謬,是西西弗斯的兩大題旨。西西弗斯是反抗的英雄,在凡人看來痛苦的永罰在西西弗斯看來卻是荒誕的快樂,他也是荒誕的英雄。“攀登山頂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當想像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由此,我們才能夠理解,提香油畫中西西弗斯那張表情奇怪的臉,爲什麼沒有痛苦,沒有沮喪,沒有憤懣,倒是洋溢着某種輕鬆的愜意。那應該是一種西西弗斯語境中的幸福,帶着加繆形而上的愉悅。

   痛並快樂着,是尼采悲觀主義哲學的真諦。尼采認爲人生註定是一場悲劇,其結局歸根到底,是虛無和無意義的,這構成了世界悲劇性的本質,也構成了痛苦。但是,人生又是實在的、就在於人類去發掘,體驗和追求,從無意義的荒蕪的田野裏,採擷開放的花朵,這個過程就充滿意義,充滿情趣,充滿快樂。所以,尼采的哲學是樂觀主義的悲觀主義。這似乎與西西弗斯所表現的“人類生活荒謬(absurdity)的化身”(加繆語)同出一轍。由此可見,西方哲學的茂密枝葉,來自於古希臘神話這株粗壯的大樹。

   失望,不等於絕望。痛苦,不等於不快樂。


   四

   無獨有偶。人類思想也是如此。

   我們還可以把視角調整一下,從古希臘神話和西方哲學史的河流中上岸,目光落在地球的東方,中國古代文化的厚土上。那種西西弗斯式的荒謬的英雄主義,也綽約存在。

   一隻遠古的鳥兒,銜着一枚枚石子,往返陸地與大海之間,投下的石子濺起一朵朵渺小的浪花。精衛填海,一種生命無意義的勞作,荒謬的行爲,卻在一隻小鳥的理想中成爲現實。

   一位彪形大漢,赤裸着身子和雙腳,沿着光線奔跑在山巒河流,草原森林之間,他追逐的是太陽。夸父逐日,同樣一種生命無意義的勞作,荒謬的行爲,卻在一個部落首領的遠古意識中,凝結爲一種責任去履行。

   一位老者,揮舞着磨禿了的钁頭,挖一座高高的山脈。休憩之餘,他望着巨大的山峯,捋着鬍鬚想,早晚這裏會夷爲平地,成爲一片廣袤的平原。同樣,這也是一種無意義的勞作,荒謬的行爲,但卻在老者的期許中成爲可能。挑戰時空,是人類的理想,更是人類的荒謬,可生命的意義就在這種荒謬中得以實現。

   《山海經》等中國古代文化典籍,爲世界展示了與古希臘神話同樣的人類理想,西西弗斯式的英雄人物層出不窮。

   我們也可以走進現實,走進古代人類社會。

   孔子,一位倔強的老者,晚年周遊列國,尋覓通往理想社會和幸福世界的路途。其實,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扭轉戰國,扭轉世界,但他還是那樣車馬勞頓,十四年跋涉在戰國泥濘的路途上,塵土飛揚。這就是“知其不可爲而爲之”的儒家精神,也是一種人類的英雄主義。正是因爲穿梭於戰國的硝煙烽火之間,才得以讓戰國的孔子成爲歷史的孔子,他那不屈的靈魂雕鑄成一座思想的豐碑,屹立在人類文明中。一個兩千多年前思想者的生命彰顯出瑰麗的意義,他在荒謬之中創造了存在和意義,弘大了生命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孔子把形而上導入人類社會和人生之中,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讓哲學的火焰在個體生命實踐中熊熊燃燒。

   這似乎比把哲學束之高閣更有意義。

   加繆以一個哲學家的敏銳,捕捉住古希臘神話中人物的靈魂,從中挖掘和引申出生命的存在和意義。似乎也在隱喻一種人生態度。

   其實,加繆正是以此來闡釋他的人生觀:即每個人終將都會死去,我們在世界上做過的一切總有一天會化爲烏有,每個人的生命因此變得毫無意義。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我們就應放棄生命,放棄所有事情,面對虛無的生命,我們仍然可以選擇充滿激情地活下去。

   西西弗斯的故事是悲劇性的,雖然不若俄狄浦斯那樣詭祕和凝重,但卻似乎離我們更近。我們每天都在週而復始地從事自己的事業和生活,難免生髮人生的疲憊感和彷徨感。有時,我們會問自己,究竟在忙什麼?爲什麼忙?甚至質疑生命本身存在的無意義性、荒謬性。彷彿我們也如西西弗斯一樣,每天黎明開始,推着各種沉重的石頭上山,晚上,隨疲憊的夕陽看滾石下山,重複上演着荒謬的人生。這就在於,我們過度看重了生命的宏觀意義,而忽略了生命最基本的意義。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事情做,讓生命在一種勞作中延展,表述真實的存在。並且,我們在這種週而復始的類似於荒謬的勞作中,不時露出微笑。

   當然,在此基礎上,也可以不時讀讀孔子,然後掩卷沉思,想想該爲這個世界做點什麼。那麼,你就成了一個有抱負,有理想,而且對自己生命負責的人了。


   五

   窗外寒風還在繼續,彷彿兜着圈兒,週而復始。

   那本畫冊還翻開在桌面上,西西弗斯也正以一種古怪的表情,從肩膀上的巨石下面注視着我。我奇怪起來,端詳着畫冊,總覺得哪裏不對。片刻後,倏然發現,原來提香的畫不是推石上山,而是扛石上山。提香的構思足夠巧妙,選了一段更爲陡峭的山體作爲背景。或許,提香覺得扛石上山更能表現西西弗斯的堅韌與勇敢,更能隱喻西西弗斯積極的生命態度吧。我也覺得,這種姿態更具藝術美感和理性意義。

   我把畫冊放回原處,坐在電腦前,略微思考一下,落下了手指。

   屋裏響起了每天都響着的鍵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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