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尋找耶利亞

        此文系原創非首發。首發於《江山文學》,文責自負。

        一

   故鄉,是記憶的湖水。回到故鄉,就是浸淫於那片湖水之中,彷彿沉到時間的深處,在黛綠色的湖底漫步,身邊漂盪的水草,遊過的魚,甚至湖泥的味道,都是一段歲月,一截往事。

   上次回故鄉,在高鐵上掛了幾個電話,告訴幾個老朋友,我抵達故鄉的時間。於是,下車後的行程就安排妥妥了。既然是老朋友見面,自然是老一套的程序。先是飲酒吹牛,及至微醺,再去唱歌,把酒氣揮發出去,然後拖着疲憊的身軀各自回到住處。很多時候,夢裏,還在哼着歌兒呢。

   儘管疫情絲絲縷縷,很有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意味,給生活和出行帶來不便。但在客觀上,也給朋友相聚帶來一種意外的亢奮。時而靜默,時而解封,已然讓人們的心理和情緒也不得不隨之起起伏伏,像渤海的潮水,在欣喜與沮喪的海灘上漲落。這也更讓人們懷戀沒有口罩的歲月,懷戀一通電話就可以聚到一起的快樂日子。口罩,不僅遮掩了人們的口鼻,也遮掩了城市的臉龐、時間的笑靨。

   行進中的高鐵,像一條白色的鯨魚,急速遊弋在遼南平原。車廂內十分安靜,平素介紹每個城市的播音和悠揚曼妙的音樂消失了。高鐵和行人一樣,帶着淺淺的憂鬱行走。掛斷電話後,我就閉上眼睛,享受一個多小時的靜謐,耳畔,環繞着嗡嗡的行駛聲。初冬的天色晦暗,雖然我閉着眼睛,但還是拉下了遮光簾。我總感覺,眼皮上有灰色田野飛馳,彷彿長長的軌道就架設在我的眉睫之間,車輪正沿着我的皺褶呼嘯而過。

   去年遷至海濱城市居住,但還是要大約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就返回故鄉一次。並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需要處理,大多是獨佇窗前,望着擁擠的城市,百無聊賴、悵然若失,於是便訂了車票,踏上返回故鄉的行程。而一旦從月臺跨上車廂,便不再心浮氣躁,反而有些小小的興奮,像小時候牽着祖母的手,沿着沙河的堤壩、小徑回老家一樣,心總是欣喜地忐忑着。

   可我爲什麼如此喜歡奔波在兩座城市之間呢?說心裏話,其實我並不很熱愛我的故鄉。這次,乘兩個城市疫情舒緩的間隙,我逃了回來。我只是覺得,在這裏。我是一個沉默的老人,在故鄉,我是一個快活的“青年”。

   我彷彿覓到一處時間的裂隙,可以穿越歲月,從老年逃回青年。

   二

   走出車站,完成落地檢的程序,一輛藍色的別克凱越轎車停在不遠處,一張瘦削而精明的臉龐從搖下的車窗裏探出,還朝我擺擺手。我認識這輛車,更熟稔那張微笑的臉龐,他是我的表弟,我們同有一位外婆。

   表弟小我七歲,除了頭髮依舊烏黑之外,額頭和眼角的皺褶比我還要繁密,這可能與他愛笑有關係。據說,愛笑的人大都皺紋更多。另外,他的表情也很豐富,交談中總是佐以各種面部表情,肌肉頻繁拉伸與收縮,似乎更容易生成皺紋。儘管如此,他畢竟是快樂的。他先後有過五位妻子,我曾笑他享受非洲酋長的待遇。他也笑了,靦腆而矜持,酋長式的笑。

   藍色別克停在一家酒店門前,酒店叫“秦家菜館”,算是當地一家很有名氣的餐館,之前我們多次在這裏品菜飲酒。

   我們坐在表弟預定的靠窗一張酒桌上,四個人。除了我和表弟,還有表弟的現任妻子,一個四十多歲的樸素而美麗的農村女人。她隨車同來,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已經靦腆笑着和我打過了招呼。她家裏還有幾畝地,羞赧是她的本色,像田裏的泥土。另一位,是個粗壯的男人,大大的眼睛,黑色的肌膚。他是我母親的叔叔的兒子,比我小一歲,我卻需要叫他舅舅。他從一所中學退休,獨自生活,似乎也很快樂。我從南方回到故鄉,基本不接觸原來的朋友,倒是年紀相仿的幾位親屬,成了時常聚聚的朋友。

   我們相聚,主題就是飲酒。大凡是一瓶烈性白酒三人均分,之後每人大約五六瓶啤酒。下酒的,除了桌上的菜餚,就是表弟的話語。酒喝得越多,他的話就越多。我喜歡聽他說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伴以各種表情、眼神、動作,總能給酒桌帶來笑聲。他的語言或者表演能力,甚至常常會引來鄰桌的注視。他總是快樂的,似乎一生與憂愁無緣,做過養殖海產品的生意,好像並不太順利,並沒有賺到多少錢。婚姻似乎也不很順利,頻繁結婚、離婚,反反覆覆。有時,他也會苦笑一下,咧着嘴,像是自嘲。

   我主要是作爲傾聽者或者觀賞者,不時配合地發出笑聲,偶爾也會在關鍵之處插幾句話,有時也會引來笑聲。我喜歡這種氛圍,坦誠而肆意地飲酒,開心地說笑。這似乎遠比我一個人憋在十七樓的居室裏,看樓羣之間一線逼仄的海,或者坐在電腦前啪啪地敲打鍵盤,以及蹙着眉頭叼着香菸苦苦思索要好得多,這也應該是我總是渴望回來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舅舅常常擺出一副長輩的面孔,矜持地端着酒杯,帶着微笑和我們碰杯。有時,也會沉默,眼神多少有些空洞,裏面彷彿藏着憂愁。每抿一口酒,就會舔舔嘴脣,咂咂嘴,彷彿酒很甜,或很苦。他有一個女兒,妻子是日本人,本來不知道的,妻子的母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過來尋親,找到了女兒,就連同外孫女一起帶去了日本,至今一次未回,這是他心底的痛。或許,在酒的澆灌下,疼痛會開花,泛出苦味。

   酒飲得高興,就進入下一個程序。表弟看着桌面上東到西歪的啤酒瓶,紅着臉站起來說,走,吼幾嗓子去。於是,他也不開車,讓妻子打車回家,與我們一起乘坐出租車直奔歌廳。

   一路上,表弟依舊動情地講述一些我們之間的舊事,甚至細節,都描述得惟妙惟肖。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記憶力。

   三

   之前,常去的一家歌廳叫“藍月亮”,聽起來蠻有情調,也有些許的憂傷。月亮總是憂鬱的,適合傷感的夜色。

   歌廳的包間是歐式風格,給人一種濃郁的異域情調。我們也算是常客了,前臺經理客氣地把我們引到包間。如果是陌生人,衣冠楚楚的經理一定詫異,以爲這是幾個喝醉了酒的老頭來胡鬧呢。

   唱歌期間,還是要飲酒的。這是一些小瓶精裝的啤酒,酒色淺淡,泛着微綠,適合暢快地一飲而盡。每次,我們都要飲上十幾瓶。尤其是舅舅,喜歡啤酒。所以,唱歌似乎只是個由頭,繼續喝酒倒是真正吸引人的原因。

   幾口啤酒落肚,總是舅舅第一個開始唱歌。他抓起麥克,站起身,豪邁地唱起來,聲音洪亮,很有底氣,不像六十多歲人的氣脈。他一隻手捧着肚子,有點帕瓦羅蒂站在意大利歌劇院的豪邁樣子。他喜歡唱一些民歌和通俗歌曲。唱歌的時候,眉飛色舞,完全不再矜持。有時,唱到動情處,還會隨着節奏擺臂扭腰,粗壯的身材在燈光下扭動,很有動感。當然,有時也會用蹩腳的日語唱幾句“稀里嘩啦”,那是《北國之春》,他總是把第一句“寒雪消融”唱成“稀里嘩啦”。

   表弟不常唱歌,偶爾唱,也是那種細膩風格的,倒是喜歡隨着音樂手舞足蹈。而且還會表情嚴肅地做出一些類似於芭蕾的專業舞蹈動作,很是搞笑。他的身材瘦削,居然跳得有模有樣。

   至於我,一向喜歡唱歌,究竟爲什麼喜歡,自己也不得而知。其實我的嗓子並不適合唱歌,低沉、喑啞,有時甚至有種撕裂感。不過,倒是有一定的音樂感悟能力,吐字、節奏和情感處理上還算準確。雖然從八十年代後期就開始唱歌,但遺憾的是,沒有一個人真誠地誇我唱得好,當然,也沒人坦誠地說不好,更多的評價是,我唱歌情感注入很強烈。我樂於接受這個評價,畢竟,我確實很用心唱歌,如同很用心寫作。我唱的大多是老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歌曲。譬如童安格、譚詠麟、劉德華的歌曲,其實,更多的是喜歡那些歌詞,尤其是略帶哀傷的歌曲,總是把自己代入歌曲的意境之中。或許,憂傷是我的本色吧。在南京那段時間裏,我就常常佇立在長江的暮靄中,傾聽遠處傳來的薩克斯《回家》,在心底淚流成曲。那薩克斯的聲音斷斷續續,像一縷縷憂鬱飄過夜空,我的心一陣陣悸動,居然喜歡上了那種撕扯的疼痛感。

   表弟把麥克風遞到我的面前,我想了想,居然不知道自己今天唱首什麼歌。或許,是我現在生活得很安逸,再無那種憂鬱、傷感和憤懣,不需要聲嘶力竭地爲命運嘶叫。在我躊躇之間,門縫的間隙擠進來一個遙遠而熟悉的旋律,“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輕……”。不禁陡然靈魂一顫,片刻,接過了麥克風。

   四

   其實,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會唱歌。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曾隨一個考察團去東南沿海發達地區考察。在一個海濱城市,駐該城市辦事處在晚餐之後,安排一行人去一家大型歌舞廳娛樂,那是那時候的接待禮節。在那裏,已着醉意的我,第一次在音樂伴奏中唱了歌,也學會了第一首流行歌曲。不覺有些驚喜,自己居然可以動情地吟唱一首完整的歌曲。之後,這首歌就成爲了我的保留歌曲,只要唱歌,我註定要唱的一首。這首歌曲像我的性格,也像我的人生,既熱情洋溢,充滿激情,又憂鬱深沉,略帶哀傷。

   歌曲叫做《耶利亞女郎》。

   據說,耶利亞是一個西亞女子的名字,充滿異域的色彩。歌詞似乎也是講述歌者對一個美麗西亞女孩的追求和對愛情的嚮往。然而,我們從歌詞夢幻般的意境中,還是能感覺到現實中並不存在這樣一個女子,它只是一種愛情理想的化身,是歌者對夢中情人美好的描述和追憶。這也是這首歌的迷人之處,賦予歌曲一種意象美、意境美和理想美。另外,耶利亞也是新疆一位女神的名字,一個絕世美女。傳說中,人們如果能夠找到耶利亞,就會帶來幸福和好運。這也切契合歌曲反覆吟詠,不斷呼喚,苦苦尋覓的表現形式。

   我接過麥克風,在樂曲聲中,彷彿回到了年輕時代,回到了爲理想而奮鬥的歲月。我彷彿一個青年,邁進廣袤的沙漠,沿着風的方向和駱駝的足跡,翻過一道道沙丘,越過一片片胡楊,苦苦尋覓一個夢一般迷幻的女人,不捨不棄。

   “遙遠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

   我用自己的嘶啞,來詮釋一首歌曲的寓意,把自己一生的茫然、困惑、彷徨,以及不屈,倔強和矢志不渝吼了出來。當最後一句“我一定要找到她”尾音落盡,我的靈魂在激越和哀傷中顫抖。我聽到了掌聲和和唱的聲音,當然,這應該是因爲我用情真切、深摯,把老舅和表弟感染了。

       更多的時候,我是用文字來感染自己,這次用的是沙啞的聲音。

   五

   第二天,返回大連。

   在疾速行駛的高鐵上,頭頂似乎還縈繞着一層酒氣,略微有些暈。我注視飛馳而過的田野、村莊,想着昨晚的情形。無論飲酒還是唱歌,我都似乎尋覓到了自己。我老了,可我不肯老。表弟和老舅也是如此。但是,已經沒有重塑過往的可能,只能把消逝的歲月當成一杯酒來斟酌,當成一首歌來吟唱,聊寄一種人生的情懷。

   其實,耶利亞不屬於某個人,某片地域,某種愛情,它屬於每個有着懷舊情感的人,像一抹歲月中飄忽而過,卻又揮之不去的光影,伴隨我們走向人生的終點。包括表弟、老舅,他們都有痛,也有追求,心底都藏着一個一生苦苦尋覓的耶利亞。

   我也豁然明白,自己爲什麼如此執着地眷戀身後那座漸行漸遠的城市,就在於,我可以在那裏尋覓我的耶利亞。或者說,在某種意義上,它就曾是我的耶利亞,儘管,可能此生我覓不到她。想到此,便低吟起來。

   高鐵載着我心底的耶利亞,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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