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形而上的清晨

        原創作品,2022年首發於《江山文學》。


        一

   早晨,照例出去遛狗。

   給它穿衣穿鞋,扣上牽引繩。它掙扎着抵制,彷彿這些都是繁縟的程序,毫無意義。雖然拗不過我,最終還是被按照冬季的文明配置完畢,但它依然頑強地表達它的不悅。走出房門,它抓了幾下爪上的鞋子,然後就開始撕咬牽引繩,瞪着憤怒的眼睛,叼着牽引繩左右搖甩,發出獅子般的低吼。那種表情,彷彿恨之入骨,不共戴天。

   我理解它的心情。我小時的冬季,每個早晨,祖母或母親總會把在炕頭烙了一夜的厚厚的棉襖、棉褲套在我身上。我也會在棉絮中羞辱般地掙扎,彷彿那是強加給我的一種罪惡。那時,我對四季沒有深刻的感知,總是覺得光着屁股奔跑在雪地裏,與夏季裏光着屁股奔跑在草地上,沒有什麼不同。而那套笨拙的棉服就顯得臃腫而多餘,讓冬季柔軟了許多,減輕了摔倒的痛感,也遏止了我的快樂。不過,我一次也沒有嘗試撕咬棉襖、棉褲,因爲那種口感似乎並不美妙。

   在公寓樓下轉了一圈,我們便一如既往地走進小巷對面的一個露天停車場,幾輛轎車孤零零地停在未融化的雪地上,像沉鬱的墓碑。由於公寓樓區內沒有停車位,我只好把車泊在這裏。爲了防止電池沒電,我每天早上都過來打開引擎,讓馬達運行一段時間。這時候,我就把狗系在空地旁的一根金屬桿上,我則坐進車子裏。它是隻活潑的動物,不喜歡呆在無聊的車裏。我曾幾次把它抱進車裏,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期望它在我的生活中能扮演多重角色,譬如旅伴。可它總是有些慌張,甚至驚恐地不斷扯拽我的胳膊。我這才意識到,它還沒有完全適應人類文明,不僅無法理解坐在車裏的愜意,而且產生抵制的情緒。

   早晨很靜,太陽剛剛露頭,陽光從兩幢大樓間的空隙橫掃過來,但照不到車輛,它被大樓遮住了,只有到了黃昏,纔會有一縷短暫的陽光掃過車身,而且迅疾,像女人瞥出去的目光。我卻有些欣喜,迅速鑽進車裏,寒氣撲面而來。我喜歡這種情境,把自己的靈魂擱置在某個被靜謐凍結的空間,參悟時間的冰凌從額頭劃過的痛楚。

   那種痛感,帶着思想的愜意。

   二

   狗圍着金屬桿兜圈,然後以狗的姿勢佇立,側臉注視着我。黑色的眸子凝滯不動,只有微小的一絲光斑飄進車窗。

   其實,它看不到我,我們之間隔着一層墨色的玻璃膜,還有玻璃上薄薄的霜花。它看到的只是和它毛髮一樣的黑色車身。不過,它篤信我在車裏,不僅憑嗅覺,也憑感覺,憑意念,憑我一貫的善良。這彷彿我現在傾聽梵音一樣。確切說,我不知道佛在哪裏,但我感覺得到,就在某個方向,在某處,有雙憂鬱而又慈祥的目光注視我。當然,我不信佛,更不相信具象佛身的存在。我只是篤信佛意的真實,它像善意的陽光撫摩我的心靈,讓我在哀傷中也可以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車廂被圍成一個朦朧而混沌的世界,彷彿冰川時代。寒意濃濃,像霜構築的墓穴。其實,霜什麼也構築不了,只是虛飾寒冷而已。

   我悠然地仰躺在駕駛座上,撳開引擎和音響,聽輕微的馬達聲和一首流溢着憂愁和快樂的歌曲。那是一張老舊的CD,一個男人舒緩地講述佛的意旨,並加以闡釋,其中穿插了一個女子唱佛的歌聲。無論男人的講述還是女人的低吟,在悠揚中都縹緲着一層淡淡的憂鬱,彷彿娓娓訴說生命的痛苦。我之所以相信佛不存在,就在於它在。

   我開了暖風,但僅僅開到二檔,讓溫暖來得溫順而輕柔。這似乎也契合禪意,佛的舉動從來都舒緩而含蓄,給人們帶來如沐春風的愉悅。譬如坐壇講經,譬如拈花一笑,在淙淙流水般的節奏中徐徐完成。佛,從不唐突或者焦躁。

   我注視着前風擋玻璃,它被昨夜的薄霜覆蓋,像一張塗滿白堊的臉,詭異地瞪着我。隨着溫度升高慢慢融化,霜色消逝,冷峻刻板的表情漸漸模糊,變成柔和的水汽和水珠。水珠顫了顫,像精靈,就流了下來。玻璃透出亮光,寒涼的世界撬開一條縫隙,透進宇宙的光。像佛睜開眼睛投向我的一束目光,似乎藏着妙諦。

   我托起下頜凝思,猜測那片光的寓意。

   三

   狗叫了幾聲,彷彿對我的消失有些不安。它總是這樣忐忑,似乎我身影的每一次消逝,都是一種終結。這種憂鬱感,我也有,而且格外濃重。

   它的生命單純美麗,因我的存在而豐盈,充滿情趣。我就沒它那麼忠貞,不過,也不乏牽掛。昨天下午,寫作之後有些困頓,我就斜倚在沙發上睡了。突然,身邊一陣騷亂,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追逐廝殺,那匆遽奔跑的腳步聲讓我陡然睜開眼睛,驚悚地呼喚狗的名字。沒有迴應,居室裏一片靜謐,像山谷裏的一汪潭水,闃然無聲。我不禁驚詫。那聲音是那麼真切,甚至可以確定,就是有東西沿着地板疾速跑過,我是多麼熟悉這條狗的腳步聲!我擦一下額頭的冷汗,揉揉眼睛,打開衛生間的門。它正乖乖地趴在地上,擡起頭,對突然出現的我,露出狐疑的目光。

   我撓撓腦袋,覺得蹊蹺,明明很真實,卻是虛幻的。有時,夢足夠詭異,居然比現實還要真實。有什麼東西可以在我的居室裏追逐小狗呢?我不得而知,似乎除了竈臺下躲着的幾隻蟑螂之外,並無其它動物。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幾只蟑螂不知什麼時候偷偷爬上我的書架,讀了卡夫卡的小說,然後像甲蟲一樣在居室裏跳躍着,一起瘋狂追趕小狗,想要驅逐它。蟑螂似乎也有領地意識。

   不管怎麼說,並沒有什麼意外發生,狗狗好好的。我蹲下來摸摸它的毛髮,表示一種安撫。其實,真正需要安撫的是我,我的靈魂一直在顫抖。

   我做夢,大都是噩夢,美夢與我無緣。至少,是恐怖的。我曾把弗洛伊德的釋夢翻了無數次,並沒有找到讓我信服的依據。有幾次,我甚至想尋到弗洛伊德,狠狠揪幾下他那故弄玄虛的鬍鬚,看他是否哆嗦,是否沉浸在理性的夢中沒有醒來。

   只要一進入夢境,詭譎的情境就會出現,我總是處於一種阽危之中。而且,這種夢境總是逼着我做出真實的反應,譬如,我抓起身邊的手槍,果斷地朝對面扣動扳機,然後在槍聲的呼嘯中醒來。只是,我並沒有一把真正的槍,假的也沒有。可我一直有種幻覺,覺得自己有一支。一次,夢見在朋友家門口,鏈子拴着一條黃色的大狗,它朝我吼叫不許我靠近。我一再解釋,我是主人的好朋友,你應該通融一下。它表情冷漠,就是不理睬,而且,不時朝我呲牙,尖利的牙齒像刀子在我眼前揮來揮去,它爲什麼威脅我呢?我就改變了思路,不再懇求它。我目測了一下,從鏈條長度到門口的距離,估計憑自己的跳遠能力,應該可以躍過去,這樣就可以甩開它。於是,我在臨界點上做了個記號,然後快樂地做着起跳前的準備運動,並向那條狗微笑着。我略微退得遠一些,然後快速飛奔起來,在臨界點上高高躍起。我看見,那條黃狗在下面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看我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身體矯健地落在門口。咕咚一聲伴着疼痛,讓我睜開眼睛。我在地上,離牀約有一米多遠,屁股落在一臺綠色菊花落地電風扇的底座上。疼痛中,我還是不理解,我是如何從牀上躍起的。這件事發生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撞在水泥地上的腿痛了半個月。

   於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相信靈魂的存在。夢裏,靈魂驅動我的身體和行爲。由此也形而上地推測,夢不是虛幻的影像,而是真實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不同的只是它的故事和情感在另一個世界裏演繹。

   四

   車子溫暖起來,也明亮起來。

   我感覺很舒服,身體像初春的田野鬆軟,思想裏也彷彿吹進了幾許暖風,有種籽要擠出意識土壤的衝動。我想,如果我再多待一會兒,或許,就會有幾朵花綻放,鬼魅地。

   我的手機響了,一位朋友發來信息說,臘八快樂。我這才知道,今天是臘八。於是便想起,應該找一家早餐店,喝碗臘八粥。

   我關閉引擎,走出車子,小狗立刻快樂地和我打招呼,同時也焦急地叫了幾聲。它已經對獨自拴在一邊感到了厭煩,它希望我牽着它自由地走,自由地跑。可我不能由着它的性子。如果它也會造夢,可以在夢中馳騁。這或許,也是一種禪意,是解脫痛苦的一條路徑。

   只是,對於不同的生命而言,有些善意又可能是痛苦的。於是,我又替佛憂鬱起來。我發現它的一隻鞋子不見了,拋在不遠的地方。我只能嘆息一聲取了回來。

   那是一隻漂亮的小靴子,紅色的,但磨破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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