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阿黃

人們向來會給屬於他們的東西取個名字,有時是剛出生的嬰兒,有時是飼養的寵物,甚至有的人還會給一件物品取名,它可能是隻布偶,又或是把椅子。

我故事中的主角卻是沒有名字的,因爲它從始至終都不屬於任何人,生是自由的靈魂,死是不羈的鬼魂。但爲了讀者方便認識它的一生,便只在文中稱它爲阿黃。

阿黃是一隻無比機靈的小土狗,就算當時鬧饑荒纔沒過幾年,它也能靠着捕捉地裏的田鼠將自己養得油光水亮地。由於我姥爺在礦上的保衛科工作,那裏的人傾向於養只看門犬,但並不是現在意義上所謂的寵物,日日夜夜地看家護院纔是它們的本職工作。

可就算是這樣,礦上的狗大小也有個名字,只有阿黃因爲我家裏人未能替它想出個名字來,只被人大黃狗、大黃狗地叫着,所以一喊道大黃狗它便會汪汪地應上兩聲。


世間的名字千千萬萬,但大黃狗可算不上個名字,因爲名字總會是懷揣着愛意,冥思苦想後的成果,是取名者與獲名者情感與責任的契約。如果大黃狗都可以算作一個名字,那和把人用數字編號又有什麼區別呢?

不過阿黃並不在意這些,有瓦遮頭,糧食管夠,保護一方平安就能使它幸福。

我出生時阿黃已經不在了,它的趣事我都是從姥姥哪兒聽來的。

礦上分的宿舍住了幾戶人家,過道窄而狹長,那時竈還沒退出歷史,家家戶戶的門口都堆放着煤塊,講究點的人家便會仔細將煤碼好,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活幹得糙些的便會隨意地將煤一擺,散得七零八落地,沒個落腳的地方。

可煮飯用的竈又只能擺在過道里,所以過路的人爲了防止被鍋沿給燙傷,都會側着身子。可牲畜纔不管這麼多,所以樓裏的狗總會時不時上演擠人砸鍋的慘劇。只有阿黃想了則妙計,往往經過開火的人家,它總會將前腿撐在牆上,夾緊尾巴,小心翼翼地從竈後扒過去。

姥姥後來發現過道的牆上都沾滿了阿黃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只得又拿石灰重新粉刷上一遍,可沒過多久這些腳印又會“捲土重來”。

家裏的人都喜愛阿黃,但阿黃最愛姥姥。

姥姥在國營的糧店上班,這是新中國初期的產物,專門經營糧食的買賣。當時礦上的道路坑窪泥濘,路燈還時不時地壞上一兩盞又無人修繕。所以每逢姥姥值夜班時,阿黃便會跟在她的身後。護送到了單位,還要久久地蹲坐在門口才肯離去。到了糧店收工時,它又會提前蹲在門口,左顧右盼地尋姥姥的身影。

可我姥姥又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倔性子,總會在阿黃緊緊跟隨時吆喝着讓它回家。

“回去吧,回去吧。”

但阿黃想法堅定,從不輕易打破,後來姥姥也就隨它了。

以後礦上的夜晚總能見着一隻大黃狗守候在糧店的門口。


南方殺年豬後,有些人家便會將剩餘的豬肉抹上食鹽,再用白酒、大料醃製上幾日掛在竈臺上。竈口冒出的煙就可製成臘肉,少了道特地熏製的工序,還能使臘肉浸入平日燒飯時柴米油鹽的香氣。所以各家的臘肉便會有百家的風味,過年時分送些臘肉給鄰居親朋也成了種習俗。

制好的臘肉就會穿上鐵絲或細麻繩掛在房梁、窗臺等通風處。因爲礦上的宿舍多爲磚砌,有些人會在家中自修一段房梁,白天就把肉系在木窗的釘子上,晚上再掛回房梁。有時稍不注意,樓上的臘肉就會掉到院子裏。

阿黃向來不跑遠,只在宿舍的周圍閒逛,因此時不時就會叼幾件玩意兒回家,鄰居們的臘肉就是它“狩獵”的對象之一。家裏人中,我的母親、姥姥、老祖祖都見過阿黃叼着它的獵物回家的情形。

狗喫肉是天經地義的,護食也在所難免。如今我也養了兩隻狗,它們能爲了喫食引發一場惡戰,想從它們嘴裏扒拉點喫的簡直難以想象,更別提它們會把找到的食物送到我跟前來。

但這還不是阿黃最奇的,得意之處便是阿黃銜肉的門道。照理說,於狗而言咬住肉塊纔是最便易的做法,可阿黃偏偏想了個偏門。它避開了肉的本體,只銜住勾肉的繩子。我也不知阿黃是爲了不咬壞了肉,還是爲了避免誘惑才選擇咬住繩子,但阿黃必定是不同尋常的。

後來也沒失主來尋,家裏人就把肉掛在了竈上。

現在看來,這也許不是道德的行徑,但在那個肉類缺乏的年代,道德也成了掛在竈頭上的肥肉。

阿黃有最愛的人,自然也有最恨的人。

聽我母親說,她以前認了個舅舅,相當於是我姥姥的兄弟

在她眼中這個舅舅有俠客風度,與我姥爺也意氣相投,都是豪爽人士。因他本姓胡,在此暫稱他作老胡。當年我姥姥收到風聲,造反派要來抄家,老胡他第一個站出來守在門口,讓我家裏人躲在房梁的空閣中。

“怕啥?我守着,敢進來就用石頭砸破他們的頭!”

我母親始終難忘老胡大義凜然的豪言。

那夜他們是在房樑上度過的,造反派並沒有行動,但恐懼卻偷偷地潛入了慘白的月色中,生生地給礦上的生活剌出一道口子,只有把人掰開了、揉碎了,這道口子也纔算結成了疤。

但老胡這個俠客,也遇上了硬茬。

每每他上家找姥爺喫酒談天時,阿黃都會堵在樓梯口狂吠不止,就算讓他進了家門也要咬住老胡的腿肚子死死不肯鬆口。

老胡的暴脾氣,必定是要哭爹罵娘地狠狠踹上阿黃幾腳。

“你個畜生,信不信我把你敲來吃了。”

可阿黃並沒有因此畏懼,家裏人來攔也毫無辦法,只得拿嚼碎的生米敷在老胡腿上。

後來還是老祖祖想了個法子。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你不如給阿黃說幾句好話,交個朋友。”

老胡真是沒招了,只得央着阿黃交個朋友。至此之後阿黃就不再咬老胡,甚至會在老胡來時擺尾歡迎。

如果故事就此結束,阿黃的一生大抵是幸福的,可人生的殘酷就在於它會無法控制地走向生命的終結。


八十年代打狗運動盛行,爲了杜絕狂犬病,打狗成了新時代的任務。礦上隨處可見,拎着棍子喊着口號的打狗人。不管是家犬,還是野狗只要被人看到,任何人都有權利、有義務處刑,打死的狗就會被抗回家,燉肉喫。

很多人寧願自己動手,打了自家的狗,也不便宜別人。但把狗栓家裏,被人闖入打死的,也不是少數。

所以姥姥總是叮囑阿黃不要出門,阿黃也就乖乖留在家裏,不再閒逛。

“找個人把狗打了吧,命令下來了,保衛科要起帶頭作用。”姥爺向全家人宣佈了這個決定,晚上姥姥苦口婆心地對阿黃唸叨。

“快跑吧,快跑吧,他們要來喫你了。”

可這次阿黃並不像往常一樣聽話,只是歪着腦袋,嗚咽地趴在地上。

第二天老胡就帶了兩三人來到家中,阿黃並沒察覺出什麼異樣,因爲老胡已經成了它的“朋友”。老胡摸着阿黃,口中唸唸有詞。

“是我對不起你,可我也沒辦法呀,原諒我吧。”說完就死死按住阿黃。

幾個人上前用繩子套住阿黃的脖頸,吊了起來。阿黃在空中不停地掙扎着,哀嚎聲如同撕裂的絹帛,家裏人都不忍地躲回了屋內,只有我母親目睹了全程。

老胡舉起榔頭一錘一錘的朝着阿黃的頭骨砸去,每一錘阿黃的氣息都越發孱弱,後腿抽搐了幾下就嚥了氣,母親不敢再看阿黃的死狀。只見阿黃被放下來時,脖頭的勒痕早已滲出了烏血。

阿黃的頭被隨意地丟在外頭,皮被完整地剝下,身體被割成幾截燉了湯。家裏所有人,包括打狗幫忙的,都分食了阿黃的肉。

聽說這塊皮還蓋在過兒時的我身上,這便是我和阿黃故事的唯一聯繫。但也間接使我享用了阿黃用生命換來的甜頭,因此我和喫下阿黃的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從此礦上的夜晚再無一人一狗伴走在昏暗的路燈下,很長一段時間,那裏的月色靜悄悄。

我想,阿黃的肉到底是什麼滋味,是幸福的味道居多呢?還是悔恨的苦澀居多呢?

不過我又怎麼能去怪罪喫掉阿黃屍體的人們呢。

如果阿黃生在如今,它應該會是隻幸福的小狗。可惜它出生在一個狗還沒有名字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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