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落盡終將歸於平淡，梧桐葉落盡冬已到來。
踩着落葉，我邁出爪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凜冽的寒風惡狠狠地喫着我的皮毛，讓我不得不站穩腳跟，不顧黑毛向後狂翻，拼命地往前走。再大的風雨我都不屈服，頂着風一直往前走，我覺得穿過這段陰暗的路，我就能看到希望。
我是貓，一隻在世間徘徊了十二年的老貓，我住過好些地方，換了幾個主人，如今我的生命快到盡頭，只想找個最適合的地方來安葬自己。
一
我的第一個主人是個老奶奶。那時我剛從媽媽的肚子裏出生，眼睛還睜不開，但能感到周圍有好幾個兄弟姐妹，還有個溫暖的媽媽，她看管着兄弟姐妹們，讓我們擠在一起取暖。剛從母體裏出來，溫暖的身體瞬間冰冷，我們擁擠着靠在媽媽的身邊，媽媽喵地一聲叫我們過來，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隨着媽媽的聲音慢慢地往上爬，我肚子裏面有點飢餓，嘴裏只能發出微弱的叫聲。媽媽知道我們過來，躺在地下伸長身子，露出乳頭，讓我們兄弟姐妹們貪婪地吸吮着。這是離開母體後的第一次大餐，我喫得很飽，心滿意足地依靠在媽媽的身邊，閉上眼睛睡大覺。可我一覺醒來，卻發現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
這裏不冷，卻沒有媽媽的溫暖；身下很柔軟，卻抓不到媽媽。我慌了，想要趕緊找到媽媽。於是我盡全力爬，爬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上，它無情地把我撞回來。我用柔弱的小爪子無力地抓它，可是怎麼也抓不住，我只能發出微弱的、無助的“喵喵”聲。
不一會兒，一個聲音來了，那是拖沓的腳步聲。腳步很緩慢，我覺得它和我一樣，有氣沒力。它停下來，一個顫顫巍巍的手抱起了我，“你是不是餓了呀？小貓咪，再堅持一下啊，奶奶給你熱點奶。”那是個溫柔又蒼老的聲音，她把我放在一個平面上，那裏很硬，可是表面卻很光滑，我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爪子。這裏越往前走越熱，到後來有點燙爪。我喵地一聲把爪子邁開，找一個溫暖的地方趴下，等待那個老奶奶蒼老的聲音再響起。
奶奶來了，她拿着一個淺淺的裝着白色液體的器皿，嘴裏喊着“喵喵”地呼喚我過來。我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她指着白色液體告訴我：“來吧！咱們喫飯，可別餓壞了。”然後抱着我弱小的身體將我湊到液體邊，我將信將疑的舔了舔，“嗯，好像和媽媽的乳汁不太一樣。”我嫌棄地別過頭去。“哎呀，不喜歡喫？不行啊，咱要多喝牛奶，要喝兩碗，不然會被餓死的。你知道嗎？我現在老了都不想死，你剛生下來就想死嗎？”她憐愛地摸着我的毛。
我無助地擡眼看她，那是一個多麼蒼老的面容啊！頭髮花白，雙眼混濁，臉上沒有一絲光彩，全是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她抱着我的手，雖然蒼老，卻很溫暖，在她懷裏我異常溫暖，忙掙扎着去吮吸牛奶。一會兒功夫，碗裏的牛奶我已經喝完了，可是肚子沒飽，於是喵喵地叫了兩聲。“哈哈，你一定是沒喫飽，再給你來點。”蒼老的聲音裏有了笑意。我連喝了兩碗，這下喫飽了，老人抱起我，上了炕，我安靜地窩在奶奶的腳邊睡着了，睡着之前我還在糾結這個叫“炕”的傢伙真暖和。
我適應了奶奶家的生活，雖然她給我準備了窩，可那個紙箱和那個棉被我是真心不喜歡，總喜歡和奶奶在炕上，特別是臥在奶奶的身旁最舒服。我很小的時候，會在炕下喵喵直叫，表達我想上炕的意願，每當這時奶奶一定會過來彎腰抱我，後來我慢慢長大了，現在一躍就能爬上炕。我習慣了喝牛奶，喝完牛奶全身都有力氣；我的爪子上長出了尖尖的指甲，能撓着看不順眼的東西；我的毛也長厚了，又亮又長，從奶奶的言語裏我知道自己是一隻黑貓，而且還是個小女生，難怪隔壁那隻灰毛的醜貓總叫我過去玩，哼，我纔不去呢，他又醜又邋遢，誰想和他做朋友？
奶奶自己一個人在農村生活。晚上，我們喫完飯，通常會繞着村子溜達一圈，村裏人習慣看到一人一貓在路上走，和奶奶打招呼時總不忘來逗逗我。奶奶好像是村子輩分最長的，每個人都會向她問好，我自然也覺得地位擡高不少，見到村子裏的小野狗、小野貓，我一般都不愛搭理他們，可如果他們靠近我，我便全身戒備，把尾巴高高地翹起，兇狠地朝他們睜大眼睛，隨時可以投入戰鬥。很多時候我常常有種錯覺，認爲自己就是保護奶奶的保鏢，於是，我的腰桿挺得更直了。
我也有溫柔的時候，最喜歡別人摸我的皮毛，只要有人抱我，我就喜歡窩在他們的胳膊上，或者乖乖地趴在他們的身邊，那一刻，我無比滿足。
在奶奶家我學會了捉耗子。有段時間我總能聽到奶奶家裏有奇怪的聲音。有一天奶奶熄燈睡了，我也早早地養精蓄銳，準備晚上大幹一番。奇怪的聲音又響起來，我的耳朵敏銳地立起來，仔細地辨別他們的位置。經過我對聲音的追蹤，最終鎖定他們的位置，我緩緩地睜開眼睛，盯住我辨別的位置。嘿，有兩個小傢伙從洞裏面鑽出來，他們賊眉鼠眼地左瞄右看，最後朝着奶奶的廚房奔去。他們腳跟還沒站穩呢，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過去，踩住了它們的尾巴，他們發出吱吱的討饒聲，我可不打算這麼容易就放過他們，他們見我絲毫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嚇得立馬不動。我停止了進攻，他們消停一會，就策劃着逃跑，狡猾的兩小隻趁着我舔毛的時候分成兩路竄逃。我看住其中一隻緊追不捨，跑了幾個來回，他終於被我追上了。他拼命地求饒，我怎麼能放過他呢？他害得我跑那麼遠的路，於是我像一位殺伐果斷的將軍直接摁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動彈不得。過了一刻鐘，他就徹底地挺直了身體。
第二天，我被奶奶搖醒，只見她興奮地對我說：“咪咪，這是你做的吧？”看我一臉懵，忙指着炕下一隻挺直的傢伙。我喵喵迴應她，“你可真是我咱家的捉老鼠能手！”聽她這麼誇我，其實我很害羞，可是表面上還是擡起傲嬌的頭，喵喵地叫。巡視了周圍一眼，儼然是高傲的女王。
奶奶有三個兒女，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早就成家立業了，有的時候過年過節會回來看看她，平時都是我和她做伴。
今天是八月十五。奶奶知道兒女們會回來，早早地準備好月餅和菜，她打算等孩子們都來了包頓餃子喫。一大清早她就站在大門口等着孩子們。自從我到奶奶家來，這是第一次見她的兒女，心裏自然有點忐忑，我緊張地趴在屋檐下，眼睛隨時盯着大門外。
陽光升起來，中午到了，日頭越來越大，可還是不見來人。我有點不耐煩了，喵喵地繞着奶奶叫起來。奶奶僵直着身子，她終於聽到我在叫了：“咪咪，你餓啦？好，等一會兒啊，奶奶幫你做點喫的。”她終於肯回屋了。
等了這麼長時間兒女們沒來，如果我沒叫她，她就一直在那兒等，真是個傻奶奶。
我喫完了飯，奶奶匆匆地吃了一塊月餅，這時，院子裏傳來了腳步聲。奶奶一聽，高興地穿鞋迎出去。我躺在炕上沒起來，在我的想法裏，讓我等了一上午，沒來的親人已經不再是親人了。
院子裏傳來了奶奶高興的笑聲，還有孩子的奔跑聲。門開了，一羣人呼呼啦啦進屋來。只見一個胖乎乎的女人手裏扯着一個調皮的小男孩，小男孩爬上炕，奶奶忙前忙後給他拿月餅、拿葡萄乾。那個男孩壓根沒有理會奶奶對他的好，他看到我在炕上趴着，一下子過來拽我的尾巴。我被拽得可疼，一躍而起，氣得嗷嗷直叫。可是他充耳不聞，強行要把我抱在懷裏。這麼可怕的人，我得趕緊溜，於是我衝出了屋子一躍而上牆頭。趴在牆頭上靜靜地看屋子裏的情況。
“哎，你下來，你下來！”那個小男孩兒在牆頭下面喊我，無論他怎麼喊我，我就是不理他。
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一個木棍朝我捅過來，爲了防止自己受傷，我躍上房頂。這房頂可夠高了，他的木棍夠不着我。我得意地在房頂上踱着步，回頭看那男孩時，他已經不在院子裏了。
不一會兒男孩和他的媽媽走了，院子裏面安靜下來。我回到屋裏時，奶奶正在收拾炕上的月餅殘渣。她那老邁的身軀佝僂着，擋住照進屋中的大半陽光，本就不亮堂的屋子暗了下來。
好容易奶奶幹完活計，她上炕後，嘴裏唸叨着：“老大，老二又沒來，這死丫頭倒來了，也不知道回來幹啥？來了，啥也不給我拿，臨走了還和我要200塊錢。唉！養兒養女養了一羣禍害。”沒坐一會兒，她的老人機響了，聲音震得我耳膜疼。平時很少有人給她打電話，這會兒不知道是誰？我心裏疑問着。奶奶已接起電話：“老大呀，你今天怎麼沒來呢？……忙啊，行行行，你們就先忙你們的，忙點媽高興啊！……我大孫子身體怎麼樣啊？成績還行嗎？好好，我這一切都挺好的，你和桂蘭倆好好的就行，我這不用你掛着了，一切都好！好好，沒事，你先忙吧！好好……”奶奶還沒說完，對方的電話已經掛了。聽到忙音傳來，奶奶才戀戀不捨地掛了電話，嘴上還在唸叨：“這老大兩口子就知道忙，也不知道把我大孫子伺候的咋樣？這兩口子就知道掙錢，到頭來也沒見掙多少？”唉！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我往奶奶身邊湊了湊，挨着她的大腿，頭在她的腿上輕輕的蹭了蹭，我實在不會表達對她的同情，只好用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還是我的咪咪好，你纔是我的小棉襖。”奶奶溫柔地摸着我的頭，此刻我無比舒服。
我們兩個的日子就這樣慢慢地過，一晃就到了年尾。今年過年聽奶奶說，大兒子和二兒子不知道能不能回？說是還在外面忙呢！二兒子在外面打工，孩子一直放在他的岳母家，就是回來過年，也要到岳母家。
他們不回來，奶奶還是倔強地買回很多過年需要用的食物，買了兩個豬蹄爪，說是喫這個能賺錢，她怕大兒子回來，在冰箱裏存放好餃子，打算放到過年的時候晚上喫。她準備了女兒最喜歡喫的大蝦，還有小外甥喜歡喫的螃蟹，她都準備齊全就等着大年三十的到來。
三十那天，老大老二都沒有回來，村子裏面鞭炮齊鳴，我們家卻格外冷清。奶奶嘴裏沒說什麼，可是我能看出來她不高興，她走路腳步聲更重了，人比以前沉默，即使我在她身邊蹭她的胳膊，她也沒有多大熱情。晚上，奶奶給我一個餃子告訴我：“過年了，這是你在我家的第一個年，今年只有你陪我過了。”她說完，眼裏好像掉下一滴淚，我以爲是我的錯覺，因爲我再擡頭看奶奶時，她已經恢復了正常。喫完餃子，我心裏酸澀，偎在奶奶懷裏。她抱着我，好像抱着一個孩子，開始給我講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從她還是一個跟在父母屁股後面跑的小鼻涕孩，直到她嫁人；從她第一次懷孕到最後一次生下女兒，從她看着大兒子結婚到看着小女兒的孩子出生，每一件事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彷彿昨日一樣。她和老伴給老大老二安了家，兩個人又齊心合力把女兒嫁出門。最後，她又送走了老伴，這個家從原來熱熱鬧鬧五口人變成了她一個人。
頭兩年，老伴還活着的時候，兒女們帶着孫子、孫女還能過來看看她，自從老伴死後，她只有孤孤單單一個人，“人生很長，其實也很短。”我聽不懂她這句話，只能窩在她的臂彎裏睡大覺。
過了年奶奶的身體大不如前。經常忘這忘那，有時候說要帶我去散步，一出門就跑去和鄰居閒聊大半天；有時候要做飯，可是一轉眼轉轉悠悠，又坐上炕。她總說自己老糊塗了，我看這也不怪她，你看街上哪個老人不糊塗？除了坐着發呆，什麼都不記得。
那天我找隔壁的小白捉迷藏回來，剛踏過門檻，就覺得屋裏的氣息不對。我衝進屋，看到奶奶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好像睡着了。我用爪子摸了摸奶奶的手，她沒有反應；我用爪子摸了摸她的臉，她也沒有睜開眼。我急了，喵喵大叫。可是這一次，沒有人理我，奶奶沒有叫我“咪咪”，我心裏難受極了，窩在奶奶的衣角嗚嗚地哭泣。
第二天，鄰居大嬸來找奶奶，她進屋時，奶奶已經過世一天了。鄰居大嬸見此情景，叫來鄰居來幫忙。
等她的兩個兒子和女兒趕來時，院子裏面已經擠滿了人。人們都爲老人的去世惋惜，我不喜歡看這種悲涼過後的熱鬧，晃悠着身體穿梭在絡繹不絕的腳步裏，走出了屋子，一躍上了牆頭，趴着那個我最愛呆的位置上，看着人來人往。
奶奶的女兒放聲大哭，兩個兒子也紅着眼淚，他們喋喋不休地和管事人說個不停。管事人說，老人活這麼大歲數，建議他們喪事大辦。他們幾個找各種理由喪事從簡，最後安排殯儀館的靈車把老人拉走。經過兩天的忙碌，院子裏又恢復了平靜，奶奶的兒女處理了奶奶的遺物，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不值錢的東西全部燒燬，房子也找了買主，三個人爲了房款的問題吵了半天，後來管事的出面和他們協商，一番操作，三個人歡天喜地走了。管事人看着他們的背景搖搖頭，“造孽啊！”
奶奶走了，院子空了，我第一次過上了流浪的日子。
22年度寫作營第194篇 4785字 累計32355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