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丨玉树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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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 【品】 之 回望


许多年以后,每当我伸展枝叶迎接自然界的风霜雨雪,挺直躯干伫立于通往太阳城的路口时,我会想起对面那家红火火米粉店以及奥克密戎病毒大爆发的那个冬季。

那时候太阳城一期工程已经开盘七年,入住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太阳城广场前的湘衡路东往涟水桥(可达县城易俗河),西接砂子岭(进入市区),是城乡交接的枢纽。从砂子岭到和平村这一公里路段,街边商铺林立,糖酒副食品商业街、槟榔大市场、医药批发大市场缩在湘衡路左边的门店后面。而砂子岭加油站、湘潭市酒厂、日杂批发大市场、则排列在湘衡路左边。太阳城座落于一公里处的繁白路对面。繁白路连接立云村与白云村,繁白路右边是科林医院,往上拐则是新景家园。太阳城原是长尾组的菜地,背靠金源小区,前接和平村委会,后被开发商看中,建成楼盘,耸立十二栋十六层的高楼,三栋五层高的商业铺面,第一栋呈7字型环角的商业铺面前留有宽阔的广场,前临湘衡路,环接金源小区。红火火米粉店往金源小区那条路边上,正对着太阳城的商业铺面的环角玻璃大门,斜对面是繁白路口,背后靠着一栋栋郊区居民自建房。从地理位置上讲,算金三角。每个早上,来来往往上班的上学的进城的下乡的,都要途经此处,很是繁华热闹。

红火火只是一溜只有十平米的狭长小店,旁边有一间二十五平米的名烟名酒店。每天凌晨五点钟,有个身量中等、年纪大约四十多五十不到的妇人,会从身上掏出钥匙塞入红火火卷闸门的锁孔,吱呀一响,妇人双手擡起了早晨的门阀,哐当一声,红火火米粉店准备开始营业。妇人不慌不忙地从过道上推出装了万向轮的长方形银色洋铁电炉灶,一直推到卷闸门前的台阶上,然后拿出底下的电线插头插入墙壁上的排插孔。电炉灶有两个圆形的灶眼,每个灶眼里放着一个直径约有400厘米深约600厘米的不锈钢大铁桶。一个铁桶里盛有清水,用来煮米粉面条,另一个铁桶里则盛有骨头汤,用来当米粉与面条的底汤。羊铁皮炉灶台的一端有约200厘米深200厘米的不锈条形框桶,中间呈十字形隔成四格,每一格里备放好炒好的米粉面条码料,分别是肉泥、辣椒炒肉、牛腩、牛肉。除了辣椒炒肉是妇人临时炒好的,其余的的码料一般是妇人的儿子先一天下午制作好放冰箱里,第二天再加热。

每天下午二点到四点,妇人的儿子会从太阳城好食汇酒楼出来,走到红火火店里。那个时候妇人已经买好了明天要用的码料食材。人们时常会看到一个身高约有178的青年男子系着围裙布,搬出店里的一张条形桌当案板,案板上摞着一块半寸厚的枮板,把一块腿肉去皮切段,然后双手挥手,极有节奏地剁肉泥。妇人则在里面把沥干的小米辣、蒜子、酸菜。在一块小的枮板上切辣椒、酸菜、剁蒜茸。有时候他们一边工作一边说话,有时候只是默默工作并不交流。早上的时候,青年往往不会来,来的是妇人与妇人请的帮工。妇人负责下米粉面条,帮工负责收碗抹桌,每天早上大约能下一百二十来碗米粉面条,在这一片区的早餐店,红火火米粉店独占鳌头。

这样的冬日里回想起今年四月份时的事仿佛已经很遥远。那时我用毛笔醮了红色油漆,挥豪把洋铁皮炉灶那大块空白上铅笔画好的大字填满。肉泥7元、辣椒炒肉8元、牛腩9元、牛肉10元。填完退后一看,两排红字清晰醒目。我妈也来看了一眼,这样好,把码料的品种与价格写在炉灶围框,就免得别人问。又疑惑地问,星坨啊,价格是不是有点贵,这一片区米粉面条基本6元。哎呀,妈,你放心啦,我们只要保证每天的骨头汤新鲜,码料新鲜,口味地道,贵一块钱有什么关系。做生意做的是回头客,千万不要怕浪费用剩料坏了口碑。再说了,你儿子我好歹是厨师,码料口味肯定比别家好。手工剁的肉泥可比机器绞的口感丰富有层次,这一线早餐店品种单一,现在有机会供人选择,别人尝试过好吃,不会再乎几块钱的。你看你每天辛辛苦苦,也就下五十来碗米粉面条,挣不了多少钱。反正现在我就在对面饭店上班,有时间帮你把制作这些码料。你看多一锋还在火车站,一碗普通的面条8元,很多人还不是去吃。酒香不怕巷子深,人家的面条自制的,有特色。我们呢,也要搞点特色,弄点口碑,让别人记住红火火。我妈笑着拍我后腰,看把你能的,自从学厨,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叫陈星宇,这个名字只限于学校使用。我妈叫我星坨。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我喜欢下米粉、米线、面条,还喜欢帮我妈数钱。我妈说要想出息就要多读书,她总是从沾着油渍的围裙口袋里掏出那些5块、10块,一张张集攒,换成大面额的100块,供我念完初中又念高中。我妈希望我念完高中念大学。当她知道我退学,可是拿了漏勺追了我半条街。可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勉强在市四中读完了高一,拿着惨不忍睹的成绩单琢磨老半天。就我这成绩,顶多考个200分可读的大专,那学历一点含金量也没有,凭什么让我妈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很多大专生还不是当辅警送快递做保安,除非家里有门路,认识的人有能量。还好红火火隔壁名烟名酒的老板娘毛细姨劝我妈,说电视新东方职业学校不也开了厨师培训班的课,星坨不爱念书,学门手艺也不差。

毛细姨介绍我跟着和平饭店厨师长学厨。开始学配菜,练刀工。可能从小在我妈米粉店帮忙,帮她切萝卜丁、切葱花、切辣椒习惯了,我拿刀比拿笔轻松,很快就掌握了基本决窍。一个萝卜摆枮板上,切段,片刀入皮,一个囫囵,一圈的皮在刀下滚出来。左手按萝卜,右手提刀,手腕用手,切片。左手掌一压,片整齐排列在枮板上,手起刀落,枮板咚咚响,萝卜丝从刀下飞出来,又细又匀。我从师傅满意的笑脸上,找到了自信。第三个月,我离开了切案,上了打荷台,半年后,师傅教我做蒸菜,九个月后,师傅教我做明档,一年后,师傅让我站在他旁边,炒边锅。

我们家原是菜农户,土地征收以后,土地补偿款让村民统筹进入了社保,五年前我妈用青苗补偿款在太阳城对面盘了间10平米小门脸开米粉店。每天早上五点我妈从家里去小店拉开卷闸门,搬出活动洋铁皮大灶到路边,煮米粉,下面条。那时候米粉面条行情是5元。小店狭长,左边挨墙置放两张长方形条桌,八把椅子。条桌上放置了酱油、醋、萝卜丁、剁辣椒等瓶瓶罐罐,供来就餐的食客自己调配。右边留一条过道,供人行走。生意呢,不好不差,恰好供我们母子嚼用还能余下点学费钱。

奥克密戎病毒席卷的冬天,天气很好,日光倾城,气温在13⁰至19⁰之间浮动,而气氛却沉郁。路上奔驰的车辆稀少,偶有三两行人,也把表情隐藏在口罩里,只露出眼睛与额头。颜色各异的私家车,如密密麻麻的甲壳虫,匍匐在大阳城广场。各类门店的卷闸门紧闭,对面的芙蓉兴盛超市与和平菜市场倒是开着门。芙蓉兴盛超市旁的林伟医生诊所则人满为患,戴口罩的人们多数涌入诊所,空手进去,出门时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大约是退烧、抗病毒、消炎的各类药物。

有两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只听得到她们的声音。一声略微嘶哑的声音从口罩里渗透出来,芙蓉兴盛的红糖断货,去美宜佳碰碰运气,看是否买得到。另一个则在咳嗽声中努力吐出几个词,今天……买温度计……花了30元。可能是卡顿着说话让她难受,捂着胸口在路边猛咳了一阵才追上开始说话的那个女人,两人拐进了太阳城美宜佳门店里。两个女人再出来时手中空荡,应该也是断货吧,我目送她们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对面的新景家园。

到了夜晚,路灯凄惨,仿佛一个人被抽走了灵魂,像个活死人一般沉寂无声。以前太阳城广场的空地上,临湘衡路这边有三班跳广场舞的,七点钟准点响起音乐,各种颜色的大妈如同企鹅一般涌向广场,扭动发福的身躯,播洒着她们的欢畅。转向金源小区的那一边,则有人摆放了个硕大的气垫蹦蹦床,广场护栏边停放了带彩灯的汽车、轮船、轿子,全是电动的,形成一个小型游乐场。一到傍晚,附近的父母带着儿子,爷爷奶奶牵着孙子,都到这儿来玩。儿童的嬉笑声、大人的交谈声、广场舞的音乐声、湘衡路两边夜宵档,烧烤店里顾客的吆五喝六声,像擀面杖一样,把太阳城及周边的夜晚擀得宽宽阔阔,活色生香而又回味悠长。

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红火火米粉店。香槟色的卷闸门紧闭,在路灯下泛着死气沉沉的幽光,如同一口不见底的井。就在早几天下午,那个妇人骑着电瓶车从湘大路口大菜场的方向往这红火火来。还曾拉起卷闸门,她的身影在小店里忙碌不停,打了一大盆热水,倒入洗洁精,用抹布把条桌、电炉灶、摆放调料的木条凳仔仔细细抹了一遍,又抹一遍。又打了一大盆热水,把所有碗筷、调料瓶瓶罐罐清洗了一遍。又拿了拖把擦地,黑白格的地板被擦得锃光瓦亮。然后打开电瓶车尾箱,拿出一袋又一袋的食材,择菜,清洗,沥干。在一个不锈钢大铁桶中放入大骨头、香菇把、鸡爪,注入大半桶水,插了电煲骨头汤。又剁了肉泥、切了牛腩、牛肉,在液化气灶上用高压锅炖制码料。还剁了辣椒、蒜子、和在一起加盐腌渍,用保鲜膜封好,塞入冰箱冰藏。十平米的小空间雾霾弥漫,大骨汤的清香,牛腩牛肉的浓香夹杂。

妈,你感觉咋样?

不要紧,就是骨头缝里疼。你不要过来,免得感染了,把饭送到门口就行。

退烧药吃了吗。

吃了吃了。

妈,记得要喝大骨萝卜汤。阳了后味觉退化,也要多吃一点。

知道,知道咧。

我送了饭菜,穿着拖鞋从我妈的房间走向阳台,天气很好,阳光在门前的池塘上打水漂,风来一阵一阵金色涟漪。打开手机刷抖音,抖音上全是这个阳了那个阳了,有什么症状。有说身体里有只火麒麟凶猛咆哮,有说嗓子疼像吞了一把暴雨梨花针,有说全身乏力软绵绵,有说关节处千万只蚂蚁在噬咬。隔着走廊与房门,我妈的咳嗽声具有强劲的穿透力,一阵又一阵,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我戴了口罩出门,走到太阳城路口,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中间截断,树茬森森,不知道是哪个司机注意力不集中导致开到路边,撞断了这棵树。我在太阳城美宜佳超市买了两包红糖。师傅已经阳过了,告诉我他服用的一个偏方,姜蒜煮红糖,喝了比退烧药好。我往砂煲注水,开火,拍了姜蒜,放了红糖,待水在砂煲翻滚冒泡时,改调文火慢煮,让姜蒜的辛辣味充分融入糖水中。倒了一碗端到房门口板凳上,妈,这红糖水我师傅说喝了好,你起来趁热喝。又把我妈的隔离套餐碗筷收了去厨房,倒热水加盐烫一遍,洗干净,收入碗柜中。

今天是我妈感染的第三天,据说第三天最难熬,到第四天就会慢慢好起来。我给自己泡了一包板兰根预防,不管有用没用,当饮料喝。

厨师之家群的师兄发关于阳的视频段子,一个女人躺床上哼哼唧唧不舒服,老公第一次拿毛巾压老婆额头,老婆还是难受,第二次拿冰块压额头,老婆又难受,第三次拿一叠人民币(一万元)压额头,老婆不好意思笑笑,说舒服了,老公你去上班吧。中国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总能想到这种苦中作乐的把戏。只是我不喜欢这种物化女性的段子,面对生活中的磨难,女性比男性更有弹性与韧性。比如我妈。

我不太愿意想起我爸。他的存在,是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块斑癣,芥疮,是不愿触及的流脓流血记忆。从我记事起,他就像一只搜山狗一样,无论我妈把钱藏在哪里,都被他搜走,找不到钱就打我妈。他唯一做得正确的一件事是,四十一岁那年,用注射器在自己颈动脉注射了足够剂量的4号,很嗨地结束了自己一生。吸毒鬼的儿子一一像一块牛皮癣顽固地贴在我身上成为标签。家中厕所里的锡铂纸,池塘垃圾堆角落里的注射器,家里时常来访的警务人员,半夜门外鬼叫寻伴的瘾君子,妈妈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构成奇异童年的生活图景。

第四天我妈感觉好多了,还是全身乏力,没有胃口,但她出来晒了太阳。看来我妈在逐渐恢复中。第五天我妈明显精神了,戴了口罩出门遛达了一圈。一个星期后,我妈闲不住了,拆了被褥放洗衣机洗了晾晒阳台上。不过这一天我感觉有点低烧,出冷汗,家里没有抗原试纸,医院也买不到,我想着我年轻,不要紧,很多年轻人身体好,症状轻。第二天醒来,确实没有什么感觉,嗓子不疼,胸口不闷,精神也好,中午煮了黄刺鱼,还吃了两碗饭。下午又有点低烧,出冷汗,但胃口没倒。第三天半夜醒来,感觉双手奇痒无比,痒到骨头缝里,开灯一看,手指手掌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小水泡,用手指一掐,里面有水,掐穿了更痒,双手搓,手指挠,越挠越痒。倒了热水泡手,用棉签沾了碘伏消毒。为了分散注意力,坐在被窝里刷抖音,看搞笑段子,直至困乏,倒头睡去。一觉醒来,双手肿胀发热,十指叉叉如粗壮的泥鳅。

我妈感染的第十天,上午在家搞了大扫除,把楼上所有房间的窗帘布拆下来洗干净,又抹了窗户玻璃及不锈钢护窗。中午烧了土豆红烧肉,开了豆腐脑葱汤。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今天早上看到白玉早餐店开门营业。

时间迈入元旦节,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太阳城的门店、湘衡路沿街门店都打开了。中午的时候,太阳城好食汇酒楼应该承接了宴席,伫立路口望去,隐约可见门口立着指引的水牌。门前停了很多车,来了很多人涌进玻璃大门,迎宾员站在门口,欢迎光临的声音响亮又频繁。美宜佳超市,宏丰水果超市,客源不少,毕竟到了备年货的时节。太阳依旧很好,人们依然戴着口罩,脚步却比早几日轻快不少。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即便发生过什么,于别人而言不过是一声叹息,或语焉不详一语带过。我抖动一下身上稀疏的叶子,感觉脚下有一种能量在涌动,我知道那是我来时之路,也是我归去之途。遗忘与爱,同存在。时隔多年,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伫立在马路边,长成一棵笔直的树,才是终极任务。

奥密克戎病毒大爆发三年后,我已经枝叶满头。那一年三月,挖掘机张开巨大的嘴巴,咬碎了对面的红火火那一线门店。路上来来往往戴着黄色头盔的工人,丈量、抛石灰线、打桩、仿佛一夜之间,红火火门店及背后的自建房就长出了一线围栏。后来的几年时间,一栋栋楼基像经历了一场春雨的竹笋一样,从地面上冒出来,而且见风就长。吊车伸出长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以强有力的手势向人们传达什么信息。直到高楼插入云霄,一条条红色的横幅从楼顶坠下,太阳城二期工程开盘。过去一切成为过去,未来的一切不可预期。历经八年的我,也终于长得笔直修长,见证了一片天地的消失,另一片天地的倔起。

我伫立于路边目测,那一栋三间六的二层楼地基的位置在哪儿,究竟被压在了哪一栋高楼下。二层楼门口的池塘又是哪一栋楼前的路径与草坪,可惜我只能固定地伫立于此处,无法移动,也就无法知道那栋二层楼的具体情形。我又想,不知以后谁会入住在那里,住在那里的人们会不会听说,曾经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想到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子从世界上消失了名与姓,所有的一切都将不会活跃在人们唇齿之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湮灭在时光里,我感觉悲伤无比。

围栏拆除后,迅速铺了柏油路,原先通往金源小区的那条路拓宽了三米,变成了四车道。红火火那一线门店建起了五层楼的商铺,与太阳城商铺两两相望。红火火与名烟名酒的位置,透过落地玻璃门可见大理石巴台,另一边玻璃大门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沙盘模型。很多从玻璃大门进入,会有穿着小西装套裙姑娘引领,带入沙盘模型前。身着白衬衣西裤的精神小伙会挥动手臂为顾客讲解楼盘周边的配套设施。红火火那一线门店一层楼高位置,镶嵌着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一一太阳城售楼部。



我泡了足光粉,双手浸水的地方变成墨绿色,没浸水的地方则通红。我擦干手,抹了舒肤林。手在太阳下逐渐干燥,角质化。师傅微信我,阳过了吗,我们元旦节开工。我说应该是正阳吧,倒是不痛苦,病毒全散手上,奇痒难忍。现在抹了药,感觉硬邦邦,像长了树皮。然后拍了手发过去。师傅说,还真像树皮。

路过客厅时,我妈坐在电视机前清理零钱。想起把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交给我妈时,我妈把我的工资收好,她一边清理红火火的零钞一边用计算机算账,星坨啊,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欠债,再多干几年,你再攒点钱,就在太阳城买个房子付个首付,这样你也可以谈个女朋友。我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眼角那可以夹死蚊子的鱼尾全撒开了,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很多。我说,妈,我们不是有三间六的自建房,又不是没地方住,到时候装修一下就可以了,没必要买房。再说现在也不急,我才多大呀。

我进了卧室打开电脑玩游戏,电脑桌上放着个七寸的相框,我爸抱着三岁的我,我妈依傍着我爸,我爸穿着白衬衣,眉目清爽,皮肤白净。我妈齐眉刘海,齐肩短发乌黑油亮,穿着粉蓝色T恤,靓丽活泼。我穿红卫衣黑卫裤,胖手握拳在胸前。三人同框,笑得很傻很呆也很幸福。那时我妈年轻,皮肤光洁,脸上没有岁月沉积的黄褐斑,眼角也没有操劳形成的鱼尾纹,鬓角也没有时光的风霜。我把相框放倒,进入王者荣耀。按键盘的双手越来越笨掘,长了一层甲一样。找了个电影,今敏的《末麻的部屋》,挺烧脑,有些看不懂,看了三分一,放弃。又找了国产电影《你好,李焕英》,讲一场灾难女儿穿越回过去,遇到正年轻的妈妈,女儿怀着弥补的心情企图改变她妈的命运。最后大反转,妈妈也同时穿越,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妈妈弥留之际的幻觉。

感觉到自已身体有变化,手也不痒了,而是一丝一丝地木质化。这种感觉非常清晰,木质化是从外向里的,从表皮细胞一点点地渗透,到了肌肉、血液、骨骼、器官。有尿意,迷迷糊糊打开门穿过走廊,走向厨房,拐入洗手间,排空膀胱里的水分。恍惚间,双手洗盂盆擦洗时猛地一擡头,镜子中乌黑的头颅上似乎有个绿色的蝴蝶结,像植物肥厚的子叶。

似乎有咳嗽声从我妈房间里传出来。应该是别人,不是我妈,我妈早就不咳嗽。

梦里(能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我妈把我放在三轮车里小马扎上,星坨啊,坐好,妈妈带你去卖菜(这才注意到三轮车里码满了空心菜、青辣椒、豆角、茄子)。我肥胖粗短的小手抓着三轮车的挡栏铁杆,擡头仰望我妈。我妈刘海齐眉发尾齐肩,头发乌黑,皮肤光洁。我妈擡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星坨啊,我们要开动了,呜呜呜,象火车一样。

妈,我们要去哪里呀。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坐在三轮车上,眼前一片雾茫茫,哪里有我妈。

我喊了一声,妈……

尖锐的声音刺穿了黎明。

我再也喊不醒我妈。

我把匣子放在红火火十平米小店里的长条桌上,打开炉灶,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浇了勺牛肉码子,倒了一点陈醋,加了红油辣椒,拌动两下,用筷子卷了面条送入口中。三天了,这些码料我没有觉得味道不新鲜。我走到水龙头前伸手接水洗手,水龙头是远红外的。我伸了几下手,没有感应,或许是停水了。忽然听到吱吱声,两只老鼠在洗碗池边追逐,一只老鼠弹跳开至水龙头下,自来水哗啦啦淌下来。

路边上那棵断了的香樟树早已被环卫拖走,剩下的截断也被修理平整与地面齐平。我拿了把锄头,把香樟树的树蔸挖出来,费了大半夜工夫。我看着那个硕大的坑洞,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放进去,匍匐在匣子上良久,才开始一把一把填土,把自己的双脚栽进去。又开始填土、填土、填土。

对面的售楼部里走出两个穿小西装制服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她们穿过人行道,穿过太阳城广场的护栏,打转的时候每人手中捧着一杯印有书亦烧仙草的奶茶。一个小姑娘依傍我躯干喝奶茶,另一个小姑娘站在不远处仰视着我。

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一线马路边全是长得开桠的香樟树,就这一棵树,不知究竟什么树,看枝干像银杏,叶子又不像银杏叶,树干笔直修长,树荫撒得又宽又阔,像一把擎天伞。

嘿嘿,当然啦,十年树木,现在的我任何人也无法忽略。

依傍着我躯干的姑娘反手抚摸着我的皮肤。

你看它的树皮纹理细腻,青中泛白,像玉籽料一般。

那我们不管了,干脆就叫它玉树吧。

起风了,满头的枝叶在摇动,悉悉窣窣,如同许多年之前那个冬季里母子间絮絮叨叨。

星坨啊,你毛细姨说要回老家,年底房子一到期,名烟名酒不开了。你说我们盘下隔壁店,扩大红火火怎么样?

妈,可以啊,那我明年就不去饭店干活了。我们就好好把红火火做起来,不但做早餐,还要做夜宵。

星坨啊,我去宝丰街喜羊羊看了,那快餐店生意可真好。米汤泡饭呀,蒸菜呀,什么都有。

哎呀,我妈都会搞市场调查了。

我们要是盘下隔壁烟店,这边这十平米就只能做厨房摆蒸菜,两边打通,那边二十五平米多摆几张桌子。尽头还要做个小小收银台。

等你有了女朋友,你炒菜,我抹桌收碗筷,你女朋友就收银。等你们结婚生了小孩,我就退休了,帮你们带小孩。星坨啊,你说好不好啊。

哈哈,妈,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先去找房东把房子盘下来。

我们星坨今年二十二了,应该找个女朋友了。

找找找,妈,别怕找不到儿媳妇,你儿子往那一站,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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