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夢.黎明.黃昏

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嘀嘀……嘀嘀……馬路上的汽車鳴笛聲把你搖了搖,你睜開迷濛的眼睛,窗外暗沉沉黑漆漆。噝噝……嘎吱嘎吱……哐咚哐咚……汽車的急剎聲讓你從牀上坐起。你右手在牆壁上摸了摸,摸到一根線繩,拉了拉,光亮了。淒冷的白熾光從屋裏透出去,驚擾眠宿在對面梧桐樹上的小鳥,唧唧啾啾……唧唧啾啾……喧唱不停。嘀噠嘀噠……看了看對面牆上的石英鐘,呈L字。你把雙腳趿進拖鞋裏,打開房門上了走廊,拐過走廊盡頭,經過廚房,拐過洗澡屋,進了茅房(洗手間)。出來時,一股春雨攜帶空氣中浮塵,落到草上浸入泥土的腥鮮味隱隱約約傳來一一熟悉的菜土味。要挖土準備下種啦。你打開雜屋門,拿起一把鋤頭,一把二齒子,扛在肩上,走過長尾垞,經過土地廟,鉛灰色水泥路把無數菜地一分兩開。

水泥路對面,井字型的水渠縱橫,把菜地一分爲九個板塊。你兒子牽着兒媳婦在水泥路邊上用手指着菜地,介紹哪部分屬於自己家裏的。你搖了搖頭,這小子,平日哪會來菜地看,爲了討好芙蓉花般的新婦唄。你又有些疑惑,兒子兒媳不是結婚快二十年了,小孩子都十幾歲啦!你搖了搖頭,聽見兒媳婦的聲音飄過來,“這種土地規劃非常合理,像周朝後期的井田封建,每個領主各佔一塊土地。”真有文化!你沒念過幾年書,不知道什麼井田封建,只知道自己當年分土地時運氣好,抓鬮抓到中間那四面有水渠的一片土地。無以數記的日子裏,你在那塊土地上揮鋤挖土、撒籽種秧,撥草施肥。兒女的學費,家裏的樓房,嫁女娶媳的開支,全賴這八塊菜地。你大半輩子起早貪黑,鋤頭扁擔菜簍,穿梭在這八塊菜地中。

現在你握着鋤頭,感覺自己還年輕,有使不完的勁兒,舉起,落下,挖掘,一坨一坨的泥土被掀翻在眼前,你往後退,揮起鋤頭,落下,挖掘,感覺速度特別快,從來沒有過的速度,一上午挖完五塊地。另外三塊不用挖,一塊大蒜葉,一塊四季蔥,一塊白菜,白菜已抽苔,菜薹價錢高。這五塊地挖鬆了,施點人糞,養上半個月,栽兩塊空心菜,兩棚黃瓜,一棚豆角。你用二齒子把土裏的野草梳耙出來,又蹲下身體,抓着黑黑的泥土,鬆軟,略微溼潤,用手一搓,裏面的草根白嫩嫩。你纔不用除草劑,農科所現在菜秧沒出來,你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把泥土裏的草根清理掉。

“德明啊,你爲什麼要離婚,爲什麼不好好過日子?”

“姐姐。”你疑惑地擡起頭,“你什麼時候來的?”你站起來,把手往褲腰上擦了兩把,這才發覺你並沒有在長尾垞的菜地上,而是和膠土灣的村民一起打土方掙工分。面前的姐姐還是三十幾歲的樣子,高大微胖。

難道你願意離婚!金秀本來有個相好的,本隊上放鴨的小夥子。那個小夥子家中有個癱子父親,金秀的父母不同意她們相好,包辦了她與你這樁婚事。結婚後大半年,金秀碰都不讓你碰。你不甘心呀,在離婚前強了她。後來聽說她還是嫁給了那個放鴨的。

“德明,我是來告訴你,三哥給你弄了一塊宅基地,原是姓陳的人家佔了我們家老地基,他們成分不好,三哥壓着他們讓出這塊地,給你蓋房子,我這次過來幫你籤戶口。”

你撓撓頭,頭髮居然茂盛如野草,好奇怪(你記得自己六十歲時禿得沒有幾根毛)。

“那娘怎麼辦?”

“當然一起籤戶口,回到長尾垞,那裏有你的同族兄弟,大家都會幫襯你把日子過起來,好過跟着東簸箕這個爛人。”

你是背腹生(父親去世後纔出生),母親嫁到這膠土灣,年幼的你隨母下堂,十五歲的姐姐交由族人照應。後來姐姐進了湘紡當織工,找了廠裏的工人,姐夫是個東北佬。據說,當年東簸箕(你的繼父)手心顛簸着幾塊銀花餅(銀圓),讓你娘動了心,跟着嫁到了膠土灣。可惜的是,這個東簸箕賭嫖逍遙,你娘原想找個象境富實的男人也有依靠,順帶讓你生活過得好一些。結果東簸箕在家中好喫懶做,只會壓榨你們母子掙的工分。三哥是五堂伯的兒子,你父親死時,臨時當孝子摔盆捧靈。聽說現在是大隊的黨支部書記。

“德拗卵,你在這死人一樣幹嗎呢,還不快點給我回去,一口大風把屋裏的牛毛氈屋頂吹走了。”

姐姐的臉變了形,身材也變了形,小巧了很多。變成你第二個老婆碧芬。碧芬正氣洶洶朝你吼!

你怎麼又到了醬廠,正往發酵缸裏的成曲中拌入鹽水後進行發酵呢。你記得醬廠已經倒閉很多很多年,你貴五哥是醬廠廠長。當年就是他爭取了一個名額給你,讓你有份固定的工作,可以養活自己與你娘還留有餘錢,還了回族後蓋的那兩間房子的賬。那時候,全村人均三分田,種的糧食不夠喫。後來,很多國營企業倒閉,你所在的醬廠,對面馬路的酒廠,說垮就垮了。好在那時你們村劃分爲菜農戶,你才從醬廠工人變成菜農,每日辛苦盤活着那幾塊菜土,盤了幾個錢養家餬口。

第二個老婆也是二婚,與先頭男人沒有孩子生。經人介紹嫁給你後,那年頭工人喫香,找對象比較容易。你們結婚後第二年生了霞妹子,兩年後又生了剛伢子,碧芬也算勤勞發狠,就是性格太要強,平時講個閒話也要爭個高低強弱。在家裏橫行霸道,罵起你來像罵兒子。說句實話,你一直畏懼她,只要她起高腔,不敢違拗她半分。你娘看着你可憐,剛伢子半歲大,她鬱鬱而終。你記得當時你送娘上山,喪事的錢全是姐姐出的,剩下的魚與肉都留給了你,就是怕你們因爲沒錢吵架,貪賤夫妻百事哀。

你匆匆忙忙往家趕,經過土地廟,越過長尾垞,走到自家屋門前。碧芬不見了,你看着自家的房子,是八八年建的三間六的二層紅磚房。那一年屋頂被風吹走,當時找同族親友借了七戶人家,再加上姐姐送的那一千塊錢,才蓋了這棟紅磚房。

大門是打開,霞妹子和剛伢子在矮桌上寫作業,十五瓦燈泡的光昏黃地從屋裏灑出來,灑到了臺階上。

嘀噠嘀噠……你從夢中醒來,夢中的一切像鋤頭挖斷的蚯蚓,一頭在現實中扭動,另一頭在夢境裏彈跳。頭暈暈,你看了看牆上石英鐘,寅時了。窗外依舊黑沉沉,馬路上偶有汽車穿梭而過,噝呼噝呼……

“爹爹,我想初中畢業後去學縫紉,我賺了錢會供弟弟上學的,你們也就不用那麼辛苦種菜。”

霞妹子又跑到夢裏來了,接續開始的夢麼?

“不懂事,錢有那麼好賺就好啦,不種菜,喝西北風咧。”

你看着眼前的少女,十六歲了,黑黑瘦瘦,像根發育不良豆芽苗。唉,家裏伙食不好,逢年過節纔敢稱一點肉,如何長得茁壯。

“早就講過了,三根硬扁擔,難抵一個背時攤子,叫你去做生意,你不會,人家一個個去海南島販檳榔,發了大財。”

碧芬什麼時候跳出來了,與霞妹子的臉兩相重疊。碧芬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戳着你的腦殼罵。“八字先生講噠,我當男又做女,當家又做主,這個屋裏不是靠我起家,靠你這老畜牲,喫飯都沒有屎湯泡。”

“我四十塊錢進門,三十塊錢結婚,結婚牀鋪都是我置辦的,你這老雜毛只有兩間破房子。”

“我生了一崽一女,把屎把尿,老畜生沒插一下手。”

“當家三年狗也嫌,我當了幾十年的家,都是外面那些不曉得好歹的畜生得罪我,我可從沒得罪過一個人。”

“我生男又生女,會寫還會算,建房證報告都是我打的,泥工師傅也是我請的,你們這幫不曉得做人的東西,莫礙我的眼,給我死滾。”

咦,怎麼又到了兒媳婦蓋房的屋基前?碧芬邊罵邊將手掌拍,在兒媳婦屋基前來回走動,罵到興奮時跳起腳。你擡頭看了看,樓房正在建設中,竹架板、鋼筋,堆滿地,水泥碼在一邊,兩車紅磚卸在池塘邊空地上。龍爺是包工頭,正指揮着工匠扎鋼筋,築地基。兒媳婦拿根皮管子在給池塘邊那一大堆紅磚溼水。

“龍爺,要砌綿磚,可別砌空堵牆啊。”

“放心,老劉,做框架式結構,用的全是螺紋鋼,紮實得很呢!水泥也全是525,質量好,結構快。”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有糟得很纔有好得很。我是孃老子我是天牌,我要立住這根金竿子,我要站着死立着埋。”

唉,自從兒媳婦進門,碧芬更加不得了,一天不罵人,就渾身癢癢過不得日子。天天罵,指槡罵槐,點名道姓,終於把兒媳婦罵跑了,自己蓋樓。隔壁秋老弟屋裏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和和睦睦,只有她,一個兒子兒媳還天天喊滾。好了,早半年兒子兒媳帶着孩子滾了,在外面租屋住。現在在自留地上蓋房,她又追來罵。

龍爺對碧芬說,“趙娭毑,你媳婦也能幹哩”。碧芬不服氣,更是歇斯底里地咆哮,“她算什麼能幹,想我當年餵豬婆還餵了一欄豬仔,四十五歲時一天就學會騎永久二八的單車,去做水果生意。她一沒出過工,二沒種過地,夜壺打了一個絆,沒一棕沒一件比得上我,又算什麼本事!”

龍爺搖搖頭走向馬路邊,開上他那輛手扶拖拉機往別的工地上去了。

你縮了縮脖子,趁着碧芬咒罵之際偷偷溜走,要不然連你一起罵。

“毛毛是懷裏慣壞的,媳婦是來時慣壞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進得我屋裏的門就要守我的家規!”

“我看哪個忘恩負義的瞎眼畜生敢搭我的話,我就告到尋情記去,告這幫畜生不敬老尊賢!”

風拽了這些話送到你的耳朵裏,你唉聲嘆氣,碧芬這瘋性子是改不了的。唔唔唔……好濃好濃的泥土腥鮮味,你看見堂弟子青正揮動鋤頭挖菜土。子青鋤頭撐地雙手搭在鋤頭木柄上。

“我的哥哥呦,不怕你不喜歡,你就是太懦弱,才管不往堂客。你看看哪個屋裏,像你屋裏一樣,天天吵死吵活,吵得整個垞裏不安寧。你堂客又喜歡投人告訴,今天找這個講,明天找那個講,人家開導她又聽不進去,當面就把別人懟得回不過氣兒。”

唉,你也只是想她給你生了一兒一女,想好好過日子,就事事順着她,順着順着就成了這樣子。反正講也講不贏她,你一急講話就結結巴巴,她能說會道,道理是一籮筐又一籮筐。打也打不贏她,倒不是力氣欠,而是你下不了毒手,才揚起手準備甩一巴掌教訓一下她,她不是拖了鋤頭二齒子就是拿個磚頭,把你砸得血淋淋。你吃了好幾次虧,就儘量不去惹她。自從兒媳婦進門,碧芬認爲完成了所有大事,要享福,她就沒有跨入菜土一步。她的生活只有兩種狀態,一種是打麻將,另一種是罵人。罵姐姐,罵你,罵兒子,罵女兒,罵左右鄰居,罵來罵去最終目的是罵兒媳婦。結果是,兒媳婦對你說,爹爹,既然你管不住她,也不要怪我分家。她有力氣罵人,搞你們婆婆老老(兩口子)的飯菜應該也有力氣。你吃了兒媳婦十六年熱飯熱菜,麻辣鮮香。現在又要喫碧芬那被鬼吃了頭遍的飯菜,才兩個月,你感覺自己瘦了一圈。當然不能怪兒媳婦,只能怪碧芬,有現成飯菜喫,碗筷都不用洗一個,孫子沒幫忙帶一天,還天天罵,享福享過了頭。

“爺爺,爺爺,我要喫肉包子。”

子青的身體矮了下去,咋變成了小孫子?他怎麼這麼小?七八歲的樣子。不是上高中了?你站的地方也不是菜地,而是繁白路口紅太陽包點店門口。

你牽着孫子的手,買了三個大肉包子,把手中的書包掛在他雙肩上,送他過馬路。你記得了,兒子去了海南島做生意,兒媳婦在附近開了間南雜店,今早要去高橋進貨。昨天就拜託你,今晨幫她送一下孩子過馬路就行。主要是馬路上汽車穿來梭去,不安全,怕出事。

好在立雲小學近,很多孩子會在酒廠口子買早餐,然後一起同路去學校。

“爺爺,再見!”

你也朝孫子揮揮手,卻沒有將再見說出口。

目送孫子和幾個穿藍白校服的孩子一起走了,才把目光調回來。現在的孩子,這麼小小的,書包可真沉。你手上似乎還留餘着沉甸甸的書包,酸脹酸脹。不不,你全身都酸脹酸脹。

唧唧啾啾啾……唧唧啾啾……小鳥又在樹稍唱歌了。

嘀噠嘀噠……你看到牆上的石英鐘擰着八字眉。唉,又犯困了。擡眼皮好費力氣哦。

起霧了起霧了,怎麼這麼濃的霧,白茫茫一片,溼溼重重。

老袁從霧中走來,雙手捧着個紅色的投票箱,笑得像尊彌勒佛。“老劉,投張健一票,送包芙蓉王。”旁邊站着海霸的兒子林濤,懷裏揣着幾條金黃色的芙蓉王。

你正在大門口,用掃把掃水泥臺階上那一地的碎碗片。剛纔碧芬在你面前咬牙切齒地罵兒媳婦,你讓她少講兩句,搭發了她的脾氣,擰着你的耳朵講,“你不幫老子,就別喫老子煮的飯。”然後把堂屋裏的飯碗菜碗一頓摔,見你往臺階上躲,不解恨,拿起最後一隻碗砸向你,然後揚長而去。你暗自慶幸,到點了,她要去打麻將,否則不知又要罵多久。左右鄰居習慣了你們家天天“唱大戲”,早已見怪不怪,沒人敢上前詢問一句半句。經驗告訴他們,最好不要摻合你家的事,否則趙瘋婆會追着罵回去,不得安寧哩。

“以後我們這裏菜地會徵收,有個強勢的村長,對大家有好處。”

張健又叫健三牛,他弟弟豹子頭據說在外面混得起,欺行霸市收保護費,入了黑社會。你不相信這樣的人當村長會對村民有好處。你投了本族雲侄兒的票,他們姓張的從來沒有善男信女,你們劉氏族人,也許摳索一點,卻從來都是忠厚人。

咦,怎麼一眨眼到了村委會大禮堂?站在臺上講話是張健?他還是當上了村長。動員大會,動員大家在同意徵收土地的文件上簽字。你不籤,大家交頭接耳,沒有人願意簽字。

張健在臺上揮舞手臂,“推動城市化進程是大勢所趨,希望你們配合政府,完成這次棚改任務。”

兒媳婦和女兒說,“明明是良田,居然說棚改。我們又不是那種蓋個紅印章就以爲合法的老農民。再說了,五年前的徵地公告,早已失去時效。”

你不知道什麼是棚改,也不知道什麼是時效,你只是覺得當江山賣土地不是什麼好事情。再說了,除了種地,你什麼也不會幹。

轟隆隆……轟隆隆……什麼聲音?

“老劉,老劉,你怎麼還在這裏?快點去菜地看看咯,來了幾臺挖掘機,搞破壞呢!”本隊的聖友文拉着你就跑。

馬路上好多人,二隊三隊四隊的菜農戶都出動了。天上下着牛毛雨,泥土的腥鮮味溼漉漉地往鼻孔裏鑽。

五臺挖掘機,開到了菜地裏,伸長手臂,張開巨大的嘴巴,哐哐哐哐哐哐……那些綠油油的菜全被挖掘機鏟了拋在一邊。好像是二隊的老牛子衝上去講道理,被幾個青光頭攔在外圍,推推搡搡,倒在泥地裏,有個青光頭還踹了他一腳。好像是三隊的齊婆子,躺在自己那塊菜地裏,被幾個青光頭擡起來,拋在路邊。

四隊的張孟祥喊,“村委會的人呢,打電話叫他們出來。”

三隊華伢子堂客小楊講,“沒有用,集體關機。”

兒媳婦和霞妹子兩姑嫂從土地廟過來。

“騰地通知居然貼在土地廟,又不是初一十五,誰會去廟裏看。”霞妹子氣呼呼地講。

“印章蓋的村委會,村委會不具備發騰地通知的資格。”兒媳婦咬字清晰,說理準確。

“帶上鋤頭鬧到開發商那邊去,搶我們的土地,我們砸了他的辦公室。”後屋的陳德清怒氣衝衝。

“沒有用,到時候你違法違紀,有理變無理。”四隊的陳老師說。

陳老師,兒媳婦,張博士,商量了一下,決定去鄉政府要個說法。人們三三兩兩結伴,頂着細雨呼拉拉走在馬路上,你和老揚,老陳走在一起。哐哐哐哐哐……的聲音越來越弱。

“爹爹,爹爹,起來洗個澡。”是剛伢子呦,他回來了。

洗澡屋小小的,水汽迷漫,你感覺到身上溼燙燙的,熱熱的水真舒服啊。小時候,你也這般抱着剛伢子給他洗澡呢。夏季裏還帶着他在門口的池塘裏鳧水,託着他細嫩的腰,讓他仰天躺在水面上,揮動雙手划水。這樣的親密時光很久很久都沒有過啦。

你又感覺昏昏沉沉,似夢非夢。

“德明啊,我過來告訴你一件事,你先頭那個堂客,生的兒子和你一模一樣。在寶豐街賣肉呢!”

是姐姐。姐姐的頭髮全白了,八十歲了,不白纔怪呢。

“我特意去寶豐街看了,真的是好像好像,要不你哪天抽空去看看。”

唉,現在菜地沒有了,天天有空。寶封街不遠,穿過太陽城(菜地變成了現在的太陽城),金源小區,寶慶路口,往仁和醫院方向就到了。以前你的菜在村裏的菜場沒賣完,經常挑着擔子沿着這一路遊街叫賣,實在熟悉得不得了。只是你心中猶猶豫豫,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真的是你的種,你卻沒有盡過一天責。見了面又如何,又不能相認。碧芬那麼兇惡,親生兒子兒媳都搞不好關係,前頭生的兒子她會承認?肯定會罵死我!可你又想去看看,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

你蹣跚着穿過太陽城,金源小區,寶慶路口,往仁和醫院方向走,這條路變得好長好長,你感覺走了好久好久。終於到了寶封街,只有一個賣肉的店鋪,隔壁是賣牛肉的店鋪。你遙遙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皮膚黑黃,正揮着雪亮的刀子給買肉的顧客割肉。你不太確定,決定穿過馬路,去看清楚一點。

“老人家,要買肉還是排骨?”

你沉浸在這個男人的面容裏,怦怦怦怦……心跳聲你自己都聽得見。看見他,彷彿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

“老人家……老人家……”

你什麼也沒有講,也不知道該講什麼慌慌張張跑回對面馬路,馬路上一輛車踩了急剎,司機探出頭來罵,“老東西,找死哦!”

後來,你又悄悄去寶豐街看過幾次,有時候會拎回一塊肉或排骨。你不敢和碧芬講。有一次和去世的海哥的堂客愛蓮嫂閒聊,“有一天,我在酒廠附近轉悠,三路車上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緊緊地握着我的手。”

“爹爹,爹爹,喝點牛奶。”

身影模模糊糊,聲音也模模糊糊,彷彿是霞妹子,又彷彿是兒媳婦。你感覺餓極了,餓了好久好久。你想喫東西,感覺有人給你注射了牛奶,可卻吞不下,嗓子眼堵住了,頭一歪,那口牛奶從嘴角溢了出來。有人用紙巾在你脣邊,脖子上擦拭。屋外昏昏暗暗,你看到牆壁上的石英鐘兩根線筆直向下呈三角形。

“老倌子,起來喝牛奶。”

哦,又變成了碧芬,這是在兒子家的二樓一間房子裏。碧芬從來沒有過這麼溫柔地叫你老倌子,平時不是叫老雜毛,就是叫老畜牲。

“你的存摺交給我保管吧,我會天天過來侍候你的,兒子媳婦哪有堂客好。”

你想起來了,你生病了,那天兒媳婦在路上碰到你在馬路邊乾嘔,就打發她男人你兒子帶你去醫院看病。從中心醫院到長沙湘雅,也不知道究竟什麼病,開了很幾十副中藥帶回家。碧芬應該是知道你得了什麼病,說是怕傳染,兒子兒媳婦就把你接到了他們家裏面。兒媳婦每天會熬中藥給你喝,那些中藥腥腥苦苦好難喝。兒媳婦每天會熬粥給你喝,霞妹子會榨果汁給你喝,很甜很好喝。可惜的是,你很想喝,卻總是吞不下。

光線怎麼這麼亮,有白褂子在眼前晃。你又進醫院了麼?是了,正月過後你喫什麼吐什麼,心中餓得慌,卻吞不下。守在牀邊的是孫子,今天不用上學麼?

“爺爺,我上個廁所”,孫子出了門。

有腳步聲,應該是孫子返回來了吧。碧芬坐在你牀邊,從被窩裏拉出你的手指,在一盒什麼東西上按了按。那盒東西涼涼黏黏,味道奇特。印泥!你立馬意識清醒,她要幹什麼?你知道她要幹什麼,自從她順利拿到存摺後,又寫了一張紙,讓你把兒子的房子遺留給她。她說,“這塊自留地是我們當年分下來的,兒子是我生養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不同意簽字,就天天尋來吵死吵活,霞妹子和剛伢子把她拖下樓,她就天天站在樓下罵。那段時間很多人來家裏探病,有人送錢送營養品,她逮着人就說兒媳婦壞話。你記得八十多歲的姐姐(她被碧芬罵得多年未曾踏入家門)來看你時,嚎啕大哭,“我屋裏德明上輩子作了什麼孽,討個這樣的堂客,到死也不得安寧啦!”

你雙手握拳,把姆指收攏在其它四指中間,碧芬雙手用力,想把你手指辦開。你拳頭握得發抖,全身也發抖,卻說不出話來。你用盡全部力氣,擡腳在牀上弄出動靜,你想上廁所的孫子應該很快會回來。碧芬氣極了,緊噉的脣上縱紋豎起,泛白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讓你想起野狗準備咬人時的兇狠來。

叭叭叭叭叭叭叭……你不知道捱了多少個耳光,你感覺不到疼痛,只感覺到屈辱。

“啊……”年輕女人的驚呼聲。你看到碧芬很快折身,推了粉絲色衣服的護士一把,奪門而出。

“世上有這樣的人,簡直喪心病狂!”護士向你孫子投訴。

孫子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

“老人家……老人家……”

孫子變成了四十多歲的男子,手裏拿着雪亮的刀子,朝你裂嘴一笑。

唉,也許這一切只是報應,你一點也不怨恨碧芬,畢竟她給你生了一兒一女,讓你血脈有了傳承。

你感覺搭在身上的棉被吸足了水,沉甸甸。

“爹爹,爹爹……今天好些了吧。”

霞妹子用棉籤醮了水,溼潤你乾枯的嘴脣。

你看到牀上掛着吊瓶,村上的林偉醫生從你手臂上撥出針頭,走出房門。

“不……血管……萎縮……輸……液……一天……一天……”林偉醫生在門外和人講話。

另外有人壓低聲音,太模糊,一個字也聽不清。不是兒子就是兒媳婦。

“姐姐,你幫我看一下,我去弄晚飯。”

“好,好,你去吧!”

過了一陣子,不知是多久。

“爹爹,我上一下側所,過會就來陪你。”霞妹子走出房門。

嗬……嗬……嗬……嗬……你張開嘴,好餓好餓。

飢餓讓你想起跟娘在東簸箕所在的膠土灣,經常餓得前胸貼後背,從來沒有喫飽過一餐。

一座大山朝你壓來嗬,腐爛的泥腥味與發黴的苔蘚味朝你襲來。嗬……呼氣,嗬……呼氣,嗬……呼氣,嗬……呼氣,你終於呼出積壓於胸口上的那口濁氣。身上的大山移開了,你變得很輕鬆,像根羽毛一樣,自由自在地飄蕩。

屋裏一下變得明亮起來,有一條綠油油的道路在眼前展開。藍天、白雲、黃色油菜花、紫色的草籽花、白色的梨花、粉紅色的桃花,把你圈住,環繞,融入。

德明,德明啊,慢點,慢點,到娘這邊來。

你看到尚還年輕的娘坐在堂屋納鞋底,拿着一根針在油亮亮的頭髮裏颳了幾下,滿臉的笑如春花。

你那沒見過面的爹爹,掛在牆壁上,也在朝你着笑。

頭歪時你看到牆上的石英鐘,長短兩根針重疊,垂直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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