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蝙蝠



記得有個鄰居女孩,纔到小城工作一個月,回到家裏,就扯着半生不熟的城裏話,實際上只不過把家鄉話的第四聲換成了第三聲而已。等她轉身走後,鄉下婦人會撇撇嘴不屑譏諷,瞧瞧,土狗做洋狗叫哩!也許她只是想借助蹩腳的城裏話,表達她見過世面和與衆不同,期待更多關注的目光,以便加持自信。

我嫁到小城二十幾年,在小城說地道的城裏話不夾帶一絲家鄉口音。回到家鄉,俚語方言如蝴蝶一般紛紛飛出來,當別人露出詫異的目光時,我會對他們說,沒覺得我們家鄉話更接近普通話發音麼。之所以回鄉講土話,未必沒有怕別人說我土狗做洋狗叫的心理,而我更願意認爲是,回到熟悉的環境中會被熟悉的語境所包圍,拉回原本烙在生命中那些初始記憶。

每次回孃家和村人說話,他們語氣無不帶着幾分豔羨,帶着討好我的神情讓我去摘他們家的桃梅李果。在鄉下人眼中,我的衣着打扮,談吐舉止,儼然已經是城裏人。他們看我的時候,似乎我的額頭貼着城裏人的標籤,不管我的家鄉話說得多麼地道,他們也會認爲我是爲了拉近距離故意那麼說的。似乎我身上穿的,手裏提的,都貼着高級的標籤。其實不過是T恤搭配破洞牛仔褲,可在他們眼中那就是城裏範。至於手裏提的,不過都是些垃圾食品,或着水果店買的光澤鮮豔(估計是打了臘的緣故)鄉下少見的水果,哪裏比得上地裏樹上現摘的瓜果疏鮮好呀。鄉下親友對我的特殊看待,讓我感覺莫名的焦慮與惶惑,有種偷了一件華麗外衣披在身上的不自信,更有種被鄉村環境疏隔的羞愧。我往往不由自主想起掛在屋檐下的蝙蝠。

老屋的房檐是用木頭撐起的,牆墩處用一根粗大的圓木頭作爲主挑,另外兩根小一點的圓木作爲輔挑,形成一個三角架,支撐着上面的瓦片。夏季的時候,蝙蝠白天會睡在老屋的房檐下,與其說是睡,其實是倒掛,兩隻腳懸勾於木頭的縫隙,翼手撒開,很舒服的懸掛着。蝙蝠都是白天睡覺,似乎不畏懼光線與喧囂,安安心心睡大覺,冬季則會眠宿在牆縫裏,像青蛙,蛇,一樣冬眠。夜間纔是蝙蝠的天堂,天一落黑,他們就飛出去,尋找食物。每一隻蝙蝠都有自己的超聲波,根據喉嚨發出的聲音回聲去探測前面的物體是移動的還是靜止的。

有一次,我在地上撿到一隻受傷的蝙蝠,開始我以爲是一隻老鼠,因爲它寬大的膜翼已經收攏,又長了一身褐色的毛,除了耳朵大一點兒,它的樣子和老鼠差不多。我用小樹枝挑起時,上面的翼手被小樹枝挑得撐開了,下面的翼手也自然朝下撒開,我才知道這是蝙蝠。這東西還真的是很奇怪,以至於我無法給它明確歸類,說它是走獸吧,它又長着翅膀,說它是飛禽吧,它又是哺乳動物。總而言之,蝙蝠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東西。雖然書本上說它是哺乳動物,可是我卻願意把它看做一隻鳥。我喜歡有翅膀的東西,不受腿腳限制,飛得更高才看得更遠不是嗎?何況,鳥兒是多麼的自由,視野開闊,無拘無束,自在飛翔。何必非得要給它貼上哺乳動物的標籤呢?捧着受傷蝙蝠仔細端詳,我用母親的油大蒜給它肚皮消毒,然後把它塞到牆壁縫裏。忽然感覺悲哀,想起它雖然能夠飛來飛去,卻只能掛在我的屋檐下或躲在牆壁縫隙中。繼而想起無論什麼東西,都要有個依附點,作爲身體的寄宿。種子要塊地,鳥兒要有窩,動物要有穴,家裏圈養雞鴨牛羊的更加不要說了,家禽家獸們到了傍晚就得回到雞屋牛欄。人類其實也是如此,“家”是穴字頭下面一個豕,父母白天出去勞作,晚上回家休息。只不過那時候年紀太小,還不懂什麼叫安全感與歸屬感。

很小的時候,以爲小城是個很大的地方,記得第一次到小城打工,要去大富豪海鮮酒樓實習。臨行前的夜裏竟然興奮得整宿沒有睡着。心中有無數的宏圖大計,彷彿未來的大道鋪滿金光,在公交車開動的時候延展出來,等待我踏足。實際上,幹了三天,就覺得幹不下去了,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語言、陌生的面孔,讓我手足無措,而且做服務員好辛苦,每天得站着看別人喫香的喝辣的。只好安慰自己,努力幹一個星期,幹過試用期。試用期一過,安慰自己,幹一個月,拿到工資再說,不能給人白乾。就這樣,逐漸把自己從父母身邊養成的那條懶筋給一點點拔了出來。終於理解,什麼叫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陌生環境試圖把一坨鏽鐵重新回爐,再次錘鍊,按照固有模子重新鍛造出另外一個人。

從父親把含淚的雙眼偷偷別過去,揮手示意我上接親的轎車那一刻開始,我並不知道,此後我將進入一種尷尬的身份。汽車載着我從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出發,經過百多裏的水泥路,我對未來充滿好奇與憧憬。並不知道從偏遠農村嫁到城市邊緣,不只是外在環境與內在價值發生的變化與衝突,還有許多莫名的東西橫亙其間。當從小積累的驕傲在陌生地無法獲得認可,地域差別與內心價值像兩面牆,不停地瘋長,越長越高,遮天蔽日,而我只能在狹小逼仄的縫隙中求得生存。我有了新的戶口,夫妻投靠,我的戶口落在小城的城郊。鄉下人羨慕我嫁到了城裏,從此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種田,確實太苦太窮。父母與親友不由自主給我的未來抹上了童話色彩,以爲我會像童話故事的公主一樣,每天穿得漂亮活得滋潤。甚至拿我對面的鄰居和我對比,你看看她,在孃家就嬌生慣養,什麼農活也不會幹,註定了好命。再看看誰誰,小學畢業就開始四處收雞蛋,田裏地裏都要幹,嫁到男家,還是得什麼都幹,還是每逢趕集就去收雞蛋。他們習慣把一切歸納於不可逆的命運,心安理得接受際遇被命運之手操控的理論。

郊區,其實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何況小城本是不入流的四線城市。這個地方說是農村吧,缺乏農村該有的樸實與善良。說是城市吧,又缺乏城市該有的修養與素質。這個地方集中了農村與城市的一切缺點,環境骯髒,語言粗暴,欺善怕惡。混黑道的,吸毒的,嫖賭逍遙的,處處塞滿縫隙。我感覺自己是一粒外來的種子,不小心在這塊土地上落了下來,在淺表的泥地裏被迫生根發芽。可是這裏的土壤不是原來的土壤,這塊土壤裏的雜質嚴重的干擾了我的生長,以至於我始終沒有長出自己的樣子來,有種南橘北枳的無奈。在郊區生存,並不是那麼容易,和城市一樣,什麼都要花錢買,油鹽醬醋水電燃氣都要掏錢。城市裏的人有工資,有福利,我們都得靠自己一雙手去拼搏。這些年,從河西到河東,我的足跡踏過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我企圖用努力與汗水去磨合自己,讓自己深深地嵌入這塊土地上,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家庭的磨合,夫妻的磨合,以及整個大環境的磨合,我都努力去嘗試。不知道是郊區拒絕我,或是我潛意識對抗郊區,似乎收效甚微。我依然像懸掛在郊區房檐下的那隻蝙蝠一樣,弄不懂自己是鄉下人,還是城裏人,亦或是似是而非的郊區人。在我失眠症很厲害很嚴重的那段時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睡不着肯定會胡思亂想,我的想象經常張開翅膀,飛出窗外。像蝙蝠一樣在夜裏四處飛翔。我相信人不但有肉體,還有靈魂,靈魂並不受意志力控制。那段時間意志力把我的靈魂放逐,它飛呀飛,飛過夜露打溼的樹梢,飛過廣闊無邊的鉛灰色空間,它不知疲倦,不停地飛翔。有時候停駐在樹葉上,有時候眠宿在野草間。月明星稀的夜裏,它就朝着月亮的方向飛,偶爾會在月光暈染的雲朵上伸個懶腰。我時常像個失魂症者一樣,軀殼在此處,思緒在別處。

婚姻是一座更爲巨大的熔爐,它對女人的鍛造比起打工生涯更加苛刻嚴厲得多。我們這地方的伢子,哪怕坡腳瞎眼,也不愁找不到老婆!一直生活在這種強勢的語境下鄉下年輕媳婦們,對此話莫不惱火萬分。面對長輩們居高臨下優越感與地域歧視,大家一邊強壓怒火一邊努力生活,這或許是我永遠無法真正融入到郊區生活的堅硬屏障。是的,我生活在這裏,卻覺得身份尷尬,這並不是我所期待的生活,也無法與周邊世界達成和解。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卻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冷靜觀察與思考,無法熱烈地投入其中。爲了生存,我必須努力賺錢,爲了站穩腳跟,我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小農意識嚴重,眼皮淺,蓋房子時唱反調的都是本族人,這也是讓我寒心與無法真正融入的一個原因。好像一隻蝙蝠,爲了尋求食物,倒掛在別人的屋檐下,或是眠宿在別人牆壁的縫隙裏。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背叛了自己的靈魂,我的身體寄宿於髒污中不堪裏,我的靈魂卻眠宿在月亮上雲彩旁。但我依然咬牙承受,安慰自己,過一陣子習慣了就好。一眨眼,都熬過來了,只不過心比雙手粗糙,靈比眉眼滄桑。曾有段時間,我嘗試努力融入郊區,融入郊區的燈紅酒綠生活,融進郊區的麻木不仁生活中去。和大家一起打麻將、K歌、泡酒吧、看節目、一起短途出遊。抽最嗆的煙、喝最烈的酒、跳最勁的舞、打最炫的牌,我武藝超羣我怕誰?可是每一次醉生夢死,我發覺自己內心空洞,茫然四顧,一片荒涼,我的靈魂在別處打盹——它像個旁觀者一樣退在角落,悲哀地看着我。我朝它招招手,回來吧,我還是我,我始終只是徘徊在城鄉之間的幽魂。我的身體與靈魂,既不屬於鄉下,也不屬於城市,似是而非城郊人是我最尷尬的身份。去年被初中同學拉入同學羣,大部分同學都在縣城安家落戶。聚過兩次後就退出來了,也只有兩個以前關係特好在微信好友中。羣裏不是搶紅包就是約飯局牌局,似乎同學們都有錢有閒,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開始質疑,究竟怎樣纔算活得有尊嚴。努力賺錢,努力消費,就是有尊嚴的活着嗎,是我想要的生活嗎。以前會寫詩填詞的,現在被麻將迷了眼,以前愛看書的,現在幾乎不再翻書。我承認我有些不合羣,如果要玩我可以玩得比別人更嗨,只是我已經不願意這麼玩,我不願意把不充足的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人事應酬上。人生苦短,來日無多,我想我應該做一些自己願意做的事情,而不會爲了合羣去敷衍別人欺騙自己。去年至今年,我把大把的時間花在尋找尊嚴上。隨着城市化建設,城市不斷擴張面積,我們的土地被掠奪。作爲一個農民戶籍的城郊人,我認爲不經過我同意就把土地搶走,是無視我的人格與尊嚴。我必須通過各種渠道,花費大量時間、金錢、精力,去尋找我的尊嚴。我不喜歡唱高調,如果自己的權益不知道去維護,一切的高談闊論都等於零。雖然知道對手太強悍,但去做總比不做好,推動法治進程本來就不是一個兩個,一日兩日的事情。至於結果如何,至少努力過,無怨無悔。當然一切只是徒勞,我用了三年的時間,一點漣漪也沒有冒起,只不過證明個體的渺小與無能爲力。

生活是可以把羊一樣的人磨鍊成狼一樣的性格,我狠毒地活着,即便受傷,咬斷自己的腿都要前進。不管內心多麼瘡痍,遭遇多少擠壓與撕裂,外表看上去總不至於讓人操心。馱着許多人期待的目光,馱着諸多的責任,有時候也會感覺很辛苦很累,但一咬牙,還是扛下來。有時候,我甚至會爲自己驕傲,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女孩,居然會迸發出這麼大的能量。我的生活,必須我自己去一一印證,任何勵志雞湯都無法教會我生活經驗。

農村已經回不去,城市也無法抵達,白天我像蝙蝠懸掛在郊區的屋檐上。09年我開了博客,嘗試用書寫的方式來尋求某種心靈慰藉,尋求某種情緒釋放。我只能用文字擦亮自己的眼睛,讓自己的心不會沉淪到幽暗的谷底。通過不斷地閱讀,書寫,重新確立自己的生活目標,精神向度。時間擠擠總是有的,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像蝙蝠一樣,利用自己的超聲波尋找體裁目標。得閒寫點散文隨筆或小說,當作排遣心中鬱結。用心情打點文字,用文字打點心情。這曾是某個博客的簽名,卻也適用於我。學會減法生活,學會享受孤獨,我是我自己的,不去零售時間,利用有限的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刪減一些生活中不必要的物件與人事。只與自己精神契合的,價值觀相近的人,談天說地聊文字。今年夏季,透過窗戶看見鄰居家的圍牆紅瓷磚的夾縫裏,有一株野草兀自拉風的生長着。或許那顆種子是鳥兒銜來遺落在夾縫,或許那顆種子是被風的翅膀攜帶而來的,一切的因都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的現實,夾縫中伸出綠色的枝葉。那些童年記憶,心中召喚,手下就可以敲出當時的美好。散文多是記錄童年少年的各種事情。原來我記憶中那麼多寶貝被雪藏了,等待揮動鏟子一鏟一鏟挖掘出來。馬爾克斯有一本《活着爲了講述》的文集,是啊,還有什麼比寫小說更好的表達方式。

簡友魏先生有次說,“對你很好奇,你有閒卻不小資,文字又很接地氣。”我骨子依舊是個鄉下人,鄉下人寫的文字自然有一股泥腥味撲面而來。有一陣子,我在抖音上天天看那些回鄉改造老房子的視頻,幻想着兒子成家後,我的任務完成,可以重新回到鄉下生活。父母相繼離世,我內心荒涼無比,在返城的時候方纔覺得,身後的路已斷。我已經回不去了,逝去的親人與歲月,唯有在我筆下獲得另外一種持續的生命。那些記憶庫中的人或事,只要思緒勾聯,會在文字中重新復活。文字是最好的東西,可以跨越時間,穿越空間,讓自己遇見時空交錯的自己。夜間我伸出自己的翼手,撐開思緒的膜翼,扇動靈性的翅膀,讓文字自由自在四處飛翔。我不再糾結於在郊區是否能夠找到歸屬感,也不去想未來究竟是生活在鄉下還是城區,這些都變得不重要。文字已經認領我的靈魂,認領我的身份。寫作之於我,是一種傾訴,是一種平衡。我願一直寫一直寫,用心來簽字畫押,一直寫到我死的那一日,厚厚的文字就是我的呈堂證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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