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

【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人是懸在由他自己編織成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

我感覺,馬丁·麥克唐納的新作《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可以說是對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提出的這句話做了一次恰如其分的演繹。而偏執,似乎成了馬丁·麥克唐納電影中主角人物的標誌性人格。


一如他在《三塊廣告牌》裏設計的那個偏執狂女主米爾德里德·海耶斯,在《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中》馬丁·麥克唐納同樣安排了一個偏執到有些瘋狂的男主帕德里克。海耶斯是因爲自己女兒慘遭不幸後才成爲偏執狂的。如果這個還算是情有可緣的話,那麼,在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中男主帕德里克只是因爲接受不了舊日朋友沒來由的和他絕交,而後令他變成一個偏執狂,就顯得有些無厘頭了。

《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是馬丁·麥克唐納給自己這部電影起的名字,也是影片中夢想成爲作曲家的科爾姆給自己創作出來的唯一一首曲子起的名字。之所以用這個名字,用科爾姆自己對原來的朋友帕德里克的解釋來說,他只是喜歡兩個單詞中有同樣的兩個“sh”字母。但科爾姆卻再也無法有機會親自演奏這首曲子了,因爲他自斷了左手五指。這樣一個莫名所以的解釋和悲傷的結果,也直接表明了整部影片的黑色荒誕基調。

Banshee是愛爾蘭凱爾特人傳說中的一個會發出尖叫聲的女妖,她一旦出現就是在預告某個人即將的死亡,所以叫做報喪女妖。在馬丁·麥克唐納的伊尼舍林島上,雖然有着一個貌似報喪女妖形象的老婦人麥克邁考妮,但她並非是一個真正會尖叫的報喪女妖。在電影中,伊尼舍林島與愛爾蘭的主島隔海相望,島上的風景絕美,卻並非是一個真實世界裏的存在。島上的生活平淡寡味,但發生的一切卻很魔幻。而麥克邁考妮夫人則如傳說中的報喪女妖般彷彿可以洞穿世事真相,像個幽靈一樣時不時地出現在島上的每個角落,冷眼旁觀着伊尼舍林島上發生的一切。

或許她就是馬丁·麥克唐納自己在影片中的化身,因爲最終是他以自己的想象力,左右了伊尼舍林島上每個人的命運。

影片的情節其實簡單。

在島上生活着一對好兄弟帕德里克和科爾姆。他們平日裏每天一起去酒吧喝酒聊天,過着簡單而平靜的生活。但在某一天,一切改變了。科爾姆不知道哪根神經被上帝觸動了,突然意識到人生短暫和生活的無趣,不想再把每天的時間荒廢在和帕德里克無聊而寡淡的閒談中,就提出和帕德里克斷絕朋友關係,從此不再和他說話。他要轉而投入到可以讓自己生命意義長存世間的音樂創作中去。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改變,一貫安分守己並很享受往日時光的帕德里克被直接搞懵圈了。一開始,帕德里克覺得可能只是科爾姆的一個玩笑,試圖通過牧師和科爾姆恢復朋友關係。但沒想到,科爾姆再給出了嚴肅地警告:只要帕德拉克膽敢再糾纏,那麼,每糾纏一次,他就會砍掉自己的一根左手指作爲自己分手的決心,直到把自己的五個左手指砍光。

對於能和朋友平日裏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即使花時間討論如馬的拉屎裏粘着草那樣的無聊小事,是帕德里克向來當作他待人人友善和生活快樂的原則。所以,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相反,他認爲那是科爾姆的精神抑鬱所致,就固執地繼續接近他。於是,在酒館,帕德里克會藉着醉酒大肆和科爾姆爭論。在路上,他會編造謊言來驅趕和科爾姆一起玩音樂的朋友。他不惜一次次挑釁着科爾姆的自斷手指的警告,以試圖和科爾姆恢復友誼。

然而,科爾姆那個看似心血來潮地荒唐警告卻並非虛張聲勢。在帕德里克不斷地糾纏中,科爾姆沒有食言,果真一一砍光了自己左手的五個手指,並扔到了帕德里克的家門口。狗血的是,帕德里克最愛的寵物驢傑妮卻因爲誤食了其中一個斷指而被意外噎死。這下,痛失愛驢的帕德里克由先前的偏執一下變得憤怒起來,一把火燒掉了科爾姆海邊的家,甚至期待着把科爾姆一併燒死在大火中。但,科爾姆在大火中醒悟了過來,逃出火海。

在影片的最後,劫後餘生的科爾姆和帕德里克一起站在海邊。雖然帕德里克害他沒了手指,但他因自己的無心之錯害死了帕德里克寵物驢,就主動向帕德里克說了抱歉,並希望雙方能恩怨相抵並自此和解。沒想到,這次輪到帕德里克不幹了。

彼時,愛爾蘭主島上的內戰雙方也正在交戰。海那邊不時傳過來的隆隆炮聲裏,而這對昔日朋友的和解最終也沒有如願發生。有人說,作爲愛爾蘭出身的馬丁麥克唐納試圖通過科爾姆和帕德里克在影片裏的相互糾纏是在隱喻愛爾蘭內戰雙方的相互傷害。但我感覺,馬丁麥克唐納的想法可能未必止於此。


一個伊尼舍林小島其實就是一個世界。

確實,內戰炮聲不時越過大海傳到島上人們的耳中,但小島的人們似乎更多關心着傳入他們耳朵裏的來自於他們自己那個小世界裏的生活瑣碎。馬丁可能更想在這些生活日常裏,提醒我們去思考人類永恆的主題:什麼纔是人生的意義?什麼樣的人生纔算是美好的?

科林·法瑞爾和布萊丹·格里森,這對十幾年前就曾經在馬丁自編自導的電影《殺手沒有假期》搭檔的夥伴,出色地塑造了帕德里克和科爾姆兩兄弟間的相愛相殺。一個一本正經可笑地糾纏,一個滿臉嚴肅荒誕地胡鬧。最終,科爾姆沒了手指,也無法再做他喜歡的事-拉小提琴,甚至沒有機會去演奏自己的曲子。帕德里克則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寄託-心愛寵物驢傑妮。站在各自的角度看,也許都沒有做錯什麼。他們也都不是壞人。但在不經意間卻毀滅了各自美好的夢想和生活。

馬丁·麥克唐納以其才華橫溢的想象力爲我們精心編織了一個荒誕而獨特的故事,看似調侃,實則是他用黑色幽默道出了人類內心的精神和道德困境。科爾姆和帕德里克們,就如同懸在由自己編織成的意義之網裏的蜘蛛,我們又何嘗不如此。一方面不斷編織和捍衛着自己所謂的人生意義之網,並不時同闖入到那意義之網裏的其他生物做着努力地鬥爭,另外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陷落在自己編織的那張意義之網中,無法逃離。究其一生,爲了自已所認爲的意義,在和他人,和自己無休止地爭鬥過程中,最終無法逃脫相互傷害以及自我摧毀的宿命。不僅令別人失去,也令自己永遠失去了那些最珍愛的事物。

那麼,這樣的糾纏和鬥爭的意義何在?我們的初衷又是否正確?


而在影片中,馬丁並沒有給出直接的回答。只是,我們時而會被故事裏一些陰鬱的場面,如血淋淋的斷指和湖面漂浮的屍體等所衝擊而產生隱隱地不安。但,時而也會被一些細小的情節,如在帕德里克被警察毆打後,科爾姆默默的駕着馬車送他回去,如在科爾姆家被火燒之前,帕德里克仍不忘通知科爾姆並想法先安頓好他的狗等所溫暖,淺淺感受到馬丁·邁克唐納內心對於愛和希望的堅持。

假如《伊尼舍林島的報喪女妖》的故事創作是一次成功,那麼,除了在馬丁·麥克唐納非凡的劇本創造能力之外,更可以算是直面戲劇 (In-Yer-Face)流派,那是自上世紀九十年在英國戲劇界由薩拉凱恩爲代表所掀起的一種戲劇創作風格,對它的粉絲們一次從視覺到內心的洗禮和征服。

而馬丁·麥克唐納作爲當今直面戲劇的代表性人物,無疑再次出色地用直面戲劇的手法,以獨特的暴力敘事方式,大膽描寫了人與人之間相互攻擊、挑釁和魯莽等行爲,煽動性地展現令人無法忽視或避免的面對面對抗,來直面冰冷的現實和殘酷的人生。 並希望以此來來呼喚隱藏在人類內心深處的良知。所以,我們不僅在他幾年前的《三塊廣告牌》,更在如今的《伊尼舍林島的報喪女妖》中充分體會到直面戲劇所帶給我們的這種酸爽淋漓感,就猶如有人提了一桶泥漿直直地朝你面前潑過來,猛地糊了你一臉後的不知所措。

按此看來,要成爲一個優秀的劇作家,不僅需要靈感和才華,還需要有靠譜的體系和框架支撐。

雖然,我們終將和伊尼舍林島上的人們一樣,不可地避免將一生懸掛在由自己編織而成的意義之網上,或捍衛,或堅守,或質疑,或渾噩, 或毀滅, 或尋找那關於生存的一切意義,但當真實人生中所發生的一切,如直面戲劇般,將生活的泥漿,劈頭蓋臉地糊過來時,那麼直面苦難和現實,直面荒誕和暴力、甚至直面罪惡和死亡後的所感所受,所思所悟,大概就要憑各自的造化了。

也許有一天,我們也可以像馬丁麥克唐納那樣,在自己的伊尼舍林島上,讓自己化身成爲如報喪女妖般的麥克邁考妮夫人,着一襲黑衣,冷眼世間炎涼,彷彿洞穿萬物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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