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三幕劇)·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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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鉅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這鉅變的。
                            ——魯迅《鑄劍》


                              幕一


人物:干將  店主  共  俠客  四酒客

黃昏。有夕陽血色。

古代羈館、酒食驛一類的店中,幾副桌椅。四酒客在最末一桌上喧坐。左置門,掛幡。後應有牆面佈置,斑駁古老,上開簾門。店主於門外撿拾散落的柴。


                            場前諢戲


(干將穿行於觀衆中,迷離)

干將:(向觀衆)喂喂喂喂喂喂喂……(撣手)你們都是要到哪裏去?這麼成羣結隊,走了好遠的路吧?在這兒坐着歇腳嗎?喂喂喂,曾經我鄉里的人吃了夜飯在村橋上坐着嘮嗑,和你們一樣,同一副散亂勁兒。誒?但是他們可都嗚嗚喳喳的,吵的像西天的麻雀,你們怎麼都鐵鑄了似的沉默着?坐在這兒就像坐在墳崗裏一樣?是路太遠走得累了嗎?

外音(成年男子):干將!時候要到了!還不快點!

干將:哎呀!(突然抱頭弓身,慚愧地,慢慢打頭)哎呀!我都快忘啦!

外音:跑起來!跑起來!干將!這個世界瘋了吧!時間如此珍貴卻閒庭信步嗎?

干將:好啦好啦,(向觀衆拱手)我也有我遙遠的路程要走。和各位一樣兒呢。我也花了悲哀的代價,花了長久的時間才走到這兒,並且還要長久地繼續走下去呢。(干將跑步上臺,慢,姿勢滑稽地模仿標準跨步,三吸一呼)喂!這可是馬拉松的吐氣法子!你要問我從哪兒學來的,我也不知道!

外音:跑起來!跑起來!干將!



                                幕啓


(干將上,背上新負了一把用布條裹着的劍,落魄狀。店主顧自撿柴。俠客和四閒人在店中用餐,俠客和四客離很遠,靜穆,坐在陰暗的角落,斷斷續續地咳嗽。四客則喧鬧。共倒酒端盤服侍。)

干將:(忽視店主。走向店門欲開)啊……終於……

店主:喂!客人。你要點什麼。

干將:(回頭。逐漸會意。)啊呀,打攪您了。我走了很遠的路,只是想要碗水喝。

店主:哈哈,好啊……(抱起柴走來)請幫我開下門吧客人我們進去說。

(干將開門兩人走入)

店主:共!搬到後面去!

(共接柴,從簾門下,臉色陰鬱地)

店主:天晚了,你或要留宿嗎?

干將:啊呀,不,我依然要走夜路。這大半天跋涉而來,見到這館子,實在口渴,就是想捎一嘴水喝罷了。

店主:好。這店是我的。你去那邊坐一會兒吧,我給你舀碗清涼的井水來。

(共從簾門上,新託一盤菜,放到四客的桌上)

店主:唉唉!共!你到後面去打碗井水來,再告訴那老婆子再給鍋裏的肉填把火!

四客:(戲謔地)對啊!對啊!快些煮肉!

(共沉默。挪向簾門)

店主:共!你小子怎地不應一聲!

共:(陰鬱地)好。(下)

店主:(對着依然徘徊的干將)快坐吧,不幹事,反正那麼晚了也不會有什麼客人了,你坐吧。井開在店後的林子裏,一會兒他就會舀來的,早上打的幾桶全燒熱水了,你喝不下。(從簾門下)

俠客:(乾笑幾聲,幽幽地低聲地自語)好酒……

干將:(找一隻位置,卸劍於側)真感謝,唉(掩頭犯困,作小憩狀)

(四客小聲討論)

客1:你看他,這種時候還到處揹着劍呢……

客2:我看那根本不是劍,像是一把LED燈管……

其餘三客:(戲謔地,指向客2嬉皮笑臉)籲!

客2:(委屈地)啊啊,我看那不是劍嘛,倒像是一根古老的旌節!

客1:(更小聲地)不過你們聽說了嗎?王城裏到處在剮佩劍的人。

客3:噓……這可不要亂說……

客1:沒事,荒郊野外的客店,沒事……

客4:又因爲什麼事啊?

客1:(神祕地)你們還記得以前那個造劍的嗎?

客2:怎不記得!

(四客湊得緊了些)

客3:怎不記得。三年前咋們王把冶煉那塊奇鐵的任務給了他,鑄了整整三年啊,如今才完工。咱王已經等得火了,風傳那劍工進城呈劍時,王要殺他解恨吶!

客2:可是鑄劍這種事,哪裏有定準?遲些鑄成而已,至於那樣嗎?

客4:喂!肉呢!快些!還沒好呢?!

客1:哪裏!唉!不是這樣的!(大搖其頭)

外音(店主):快了!

(店主從簾門上。端一盤,送到桌前,四客暫時沉默。大快朵頤)

店主:(邊放盤邊朝打盹的干將喊)客人!你再等等,那小子就這樣磨磨蹭蹭的,請再等些許時候吧,一會兒就好。

干將:(客氣地)不幹事,不幹事。(站起)我去看看他吧

店主:(走到干將身前,勸他坐下)誒,誒,不,你等着吧,他很快就會來。(走下)

(干將起身徘徊,長吁氣,哈欠,伸展肢體,扭胳膊扭腿)

客1:(小聲地)你們看他,多滑稽!

客2:哈哈!我看他,好像在打第八套廣播體操!

其餘三客:(驚愕地)啊?

客2:(尷尬地)啊啊,我看他,好像扭着屁股的老女人!

其餘三客:(戲謔)唉!(異口同聲、指着盤子)好肉!

客1:害!你們不知道啊,那個鑄五劍的歐冶子如果不死,咱王也不至於動氣殺他的!

客3:唉!噓!噓!

客1:(拘謹地)不知道嗎?誒,那個歐冶子曾是天下聞名的鑄劍巨匠,王就是嫉妒他的劍藝呢,歐冶子鑄的美劍,人人都以爲是天下第一,人人都說越國的劍吶!削鐵如泥無人能比啊!三年前,咱王得了一塊舉世無雙的奇鐵,堅不可撼,若做成劍,絕對是天下第一的寶器呢,他把那任務派給那個無名小匠,因爲他與歐冶子同師,娶的還是歐冶子的女兒,只是那鋒芒被歐冶子比下去太多了,王想要鑄超過越國的劍,那劍工想鑄勝過歐冶子的劍,王真是看重了這一點!可是!一年前,歐冶子就死了,你說,現在才做出天下第一劍,又給誰看吶?所以王纔要殺他,那麼堅決,消息也不藏,這是準備他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斬他呢!

客4:那劍工鑄了整整三年,雖說熔鑄那種東西絕非易事,但真的要那麼長時間嗎?

客1:誰知道呢!罷!肉也吃了!咱們回吧!

(四客下)

俠客:(冷笑一聲,重新斟酒,乾咳,低聲地自語)好肉。

共:(簾後上。疲憊地。大汗淋漓。)可惡!

店主:(急忙地跟出)共!你這混小子!不是讓你捧水來嗎?

共:(疲累而恍然地)唉唉!誰要俺娘讓我去看她的竈!守完就忘了?唉唉……

店主:(抓住共的肩膀摔他。怒極)哎呀!你們娘倆兒真沒幹過一件好事!

干將:(上前勸阻)好啦,別這樣。(扶起共)孩子。你告訴我地方,我自己去舀一碗喝。

店主:(搖頭大嘆其氣)快帶客人去吧共。客人,真浪費你時間啦。

干將:沒事,我們走吧孩子。

共:(嗚呃地,弓腰退去)來吧,只是天很黑了,注意腳下。

(干將先下)

店主:共!

(共停步)

店主:什麼樣子!共!你這麼蜷在那裏像什麼樣子!

共:俺娘說了……

(俠客暗暗起身,走近干將先前坐的位置)

共:俺娘說不要和你對眼兒,你發火就弓着,越低越好,不要說話就好……

店主:你!

(共下)

店主:(轉身,看出俠客要拿干將放着的劍的意圖)客人!你怎麼?那是剛剛那位客人的東西啊?

俠客:別裝了。你的雙手,我也注意到了。年輕時候也是研習劍術的人吧?你其實知道他背上這把劍的分量吧?他去說是舀水,故意不拿劍,其實是他的心眼,故意不重視這珍貴的東西。喂,現在的情形接待一個背劍的人,你也是知道危險的吧?

店主:你在說什麼啊,你自己身上不也佩着劍嗎?

俠客:哈哈哈哈!我這劍完完整整地佩在左腰,我隨時都是要用度的,劍就是劍。他的劍用布條纏得嚴嚴實實,揹負在背上。如果說我是劍客,那他是什麼身份,我想你心裏明白的吧?

店主:你難道說他是干將?就算他是鑄劍的匠人,他一定就是干將嗎?憑什麼不能迎他進來?一個劍工,和你有什麼關係嗎?

共:(從簾後探出一個頭)大爸……

店主:回去!共!幫你母親去吧!等等?你不是領他去井那裏嗎?

共:那人執意要自己去,我指了方向他就去了,我正來問你要不要跟着,天黑着,沒什麼問題的吧?

店主:不幹緊。你去幫你母親吧!

(共退出)

俠客:(坐到干將的座位上,舉起裹着布的劍,把劍拍到桌子上)告訴你吧,我現在握着它,這劍隔着裹布,手也感到凜厲的清寒,又似乎摸到戰慄的血氣,又冰冷又刺燙,絕非世間物,今天我與你一道打開看吧。

店主:那還是請你出去自己看吧!

俠客:哈哈!怎麼!怕這寒光折你的生意氣運嗎?還是你怕看見這奇劍,就想起你悲哀的過去?

店主:我沒有什麼悲哀的過去。劍乃兇兵,永遠沒有欣賞一說。你若好奇這雄兵的力道,你就自己領會吧!

(干將簾後上)

店主:奧,客人你……(又突然煩厭朝向後面)唉……

干將:(望着俠客手中的劍,遲疑地)壯士,那是在下的東西,能還來嗎?

俠客:啊!只知道保全自己的人,你一定是那個干將吧!

干將:干將?啊……那就是我的名字,干將,我就是干將。你居然那麼堅決就斷定了。

俠客:(抒氣)因爲這樣的奇劍,天下只有干將造得出來吧。

干將:我以爲那井水也不過幾步遠,就倚了劍在這兒,沒想到那孩子指引的地方那麼遠,還過來吧,這劍對我很重要。

俠客:(冷笑。抓起劍丟在地上。)好!這砸地的一聲真如金石也!好啊!

(干將作撿劍的姿勢。馬上要碰到劍時,俠客抽己劍直指干將的臉。干將手停在半空)

俠客:你碰到劍。我的劍也碰到你的脖子。

干將:(冷笑不動。冷靜)這劍關乎我一家的姓名,你不止會碰到我的脖子,我的脖子裏還有一個女人,一個腹中胎兒的呼吸。

俠客:愚人!

干將:你好像很看不起我。

(俠客將己劍歸鞘。干將撿劍退防)

俠客:(長嘆)這個世界已經瘋啦。你在王的迫害下苟且自己的生命,不佩和劍爲伍。

干將:這樣不行嗎?人不擇劍劍擇人罷了,我的劍不是我的附庸,我的劍也可以是你的劍。

俠客:哈哈哈!我若是你!一定要讓劍擇我!我決不會和你一樣送死!你也明白你這回有去無回的吧,我若是你!呈劍的時候,一定要憑自己的氣力斬殺那昏君!無論是否成功,我都爭取殺他的性命。

店主:(冷笑)好在這是荒郊的野館子,你如果今天是在王都的酒市裏,你也會這麼說嗎?你也會這麼吼出來嗎!

俠客:我當然!

店主:(憤怒而顫抖地)那你……那你也不過是一個愚人罷了!

俠客:(拔劍)你說什麼!那我就先殺了你這心已腐爛的劍士看看!

(干將以劍相迎,干將的劍並不開鞘,二人相鬥,店主慌張避之,躲在干將身後,俠客在兩劍第一次撞擊時就停下退後。整個武打過程中,由於干將只是鑄匠,不善使劍,只是仰仗神兵的偉力,所以過程中干將更爲喫力狀)

俠客:(端詳着自己的劍)好啊,真奇兵也!僅僅劍鞘就如磐石不可摧折。

干將:壯士。請你冷靜。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獻劍之時不會殺他?

俠客:(凝重的)我看見過你的那雙眼睛,我曾經看見過相似的神情。我的無奈和憤怒還未平息——你那是奴隸的眼睛,奴隸的眼神!

(二人的劍再次相擊,持續搏力)

店主:(握住干將的劍相助)夠了夠了!

(兩劍分開。雙方相防)

干將:(大喘其氣)我說!你有妻小嗎?

俠客:我知道你們這羣人就會拿親人當藉口,我也有母親!但我如果有行必行之事的那一天!我是不會退縮的!無論累及誰,這份心永遠是高尚的!哪怕這種高尚是我推及他們的也好!(衝上前)

干將:(退避迎擊)而我的妻子!如今身有胎孕,你說啊!那腹中的胎兒!全全未降生過這人世的一個精靈!我有什麼權利把這沉重的意義!帶給他呢!

俠客:(一劍劈在干將的劍上。劈倒干將,酒意上頭)既然如此,你那麼想保全他們,就先從我劍下爬起來再說!我倒想試試這奇兵!(欲復擊)

店主:(突然擋於前)夠了!他只是個劍工!沒有和你匹敵的劍術!(俠客猶豫地放下劍)如果你想打,干將!把那劍給我,我來和他廝殺。

俠客:哈哈哈哈?你也配嗎?一個已經丟了劍的劍士?

干將:(淡淡地,堅定地站起來)夠了。你們都是壯士。我且告訴你們我的一切吧。(指着俠客)我就是那前來獻劍的干將,想必你這王城的遊俠肯定也聽說了我的事,我臨行前,曾告訴妻子,我這一行恐怕凶多吉少,若遲遲不歸,一定就代表我遭逢劫難,趕緊離開家鄉,逃避追殺。我那劍,鑄煉三年,其實鑄得了雌雄二把,我手中的只是雌劍,雄劍還在家中,我告訴她,生女就將劍沉江,生男則一定保管好!等男兒長滿十六歲,就讓他取雄劍,來王都替我復仇。(將劍舉起怒吼)你們都看好了!

(俠客放下劍,和店主震撼地看)

干將:我如今不親自行刺的原因,一來我一身老骨,無半點武力,你剛剛也看見了,如果不是因爲這劍的奇絕楔利,我怎麼可能擋下你那幾下?二來,我也是怕一旦失敗,王必定死追我的妻兒,那還未降生的孩子,我不忍心!

店主:請不要再說了!

干將:(慢慢解開劍的裹布,又奮力抽出)看吧,這就是那奇鐵鑄成的雌劍,二位,十六載後若看見有人持相似劍器者,希望助他一臂之力!

(店主、俠客皆驚愕)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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