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红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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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孩儿,我跟你讲一个关于寒梅的故事,它凋落在春暖之前。

那会儿刚好四零年,我被调到特别行动事务所担任狱卒已经数月,某天搜捕队又带来一个特别的年轻人。

马科长说,这个青年被北铭少佐怀疑是一个叫“寒梅”的中共地下党。我的任务就是为了让他松口,扒出他的上下级名单。

他叫凌冬。数月前,他还是上海人尽皆知的大汉奸,随北铭少佐剿灭一个个学联组织的抗日救亡活动,是上海东亚共荣思想的中国代言人。

怀疑的起因是一篇选到报刊的文章,在那份报纸发出去的当天,日军的秘密清剿行动就失败了,据点处只有一张还未烧完的报纸,看上去逃得匆忙。报社经理表示,那段文字是华东文学出版社投来的。出版社方面为求自保,坦言那篇文章作者的笔名叫“寒梅”,本来已经消失几个月了,那天他来投稿时穿着厚实的黑皮衣,与凌冬消失的时间段相吻合。

破获那篇文章秘密的是一个参加抗日活动的高材学生,不过他已经在我这里死掉了,临死前的求生本能并不能拯救他,哪怕他找出了字里行间的暗号。

我是在审讯了两天后才知道凌冬的特别之处。其实也谈不上审讯,抛出问题的一直是鞭子。没有人的意志能挨过两天,屈打成招不了,他肯定不是汉奸。北铭琅的怀疑是正确的,凌冬输了。

马科长早些年在东北做过伪军,根据他的经验,这些顽固的抗日分子其实都是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如果皮鞭之苦无用,就抓住他们的软肋,用别的忠良之士去威胁他们。这些人见不得别人因自己而枉死,不愿自己的信仰沾染灰尘,就全招了。

但这家伙是个怪物,他甚至亲手杀死过被捕的爱国师生。于是,马科长那套就不管用了,我必须得发挥些想象力。

当我用虎钳将他一颗指甲拔掉时,他的嘴吧也没有哼叫出来。他的胸口憋着一股气,眼睛胀得通红。

叫出来吧,或许好受点儿。我说。

还是算了吧,怕你心里遭罪。他笑笑。

你想多了,没有我,还会有别人。我又拔了一颗,这下是拇指。

我不能让他死去,也不能让他好看,不然,马科长会亲自动手。我曾看见老马亲自剜掉一个人的老二,再强迫犯人吃掉,就因为他觉得犯人看起来“过于体面”,而我“办事不力”。我觉得那样太恶心了,还不如直接拦腰砍断。

算上手脚,他还有十八颗指甲,我会每天没收两颗,他只剩不到十天的时间了。等到马科长出手,大家都不好看。

你已经暴露了,寒梅,除了你的那些暗号,你在三一年九月还是个学生时,参加过抗日游行。我拿出那份十年前的报纸,上面呐喊的人群中,有他那副青涩的脸。

唉,那行吧,我就不装了,真他妈疼,我说我说。他叹了口气。

你的上下线是谁,在日本领事馆办事的中国人还有谁是地下党,还有我们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内部的地下线人,你说,我记下来。我拿出一根烟,塞在他嘴里点着。

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原来你们是这样称自己的,汪精卫还真是厚脸皮啊。他冷笑了一声,将烟喷在我裤腿上。

汪主席英明神武,论爱国,他老人家打仗时,你这后生还不知道生出来没有呢,快交代你的底细吧。我嘲笑他。

对,对,我就是大汉奸,你们抓错人了。他狂笑起来,朝我做起鬼脸。

接下来,他的神志无法再回归正常。百般折磨下,时而求饶,时而疯笑,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我不愿再回到那个监牢里去,当我确认这一想法,已经是他被关押的第五天。当审问的手段告急,困住的反而是自己。我不相信他在酷刑下疯魔,一切都是伪装,他宁愿将自己的意志扭曲在血浆肉泥中,也不愿别人窥见秘密。

我需要证明他不是一个汉奸,不过口说无凭,北铭琅要看到他肚子里的东西。

北铭琅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汪精卫政府下一只最阴暗的手。此刻他正在夜兰香夜总会宣传大东亚共荣理念。他这人总是这样,无论任何公共场合,他都要带上一大帮日军喧宾夺主一番。

我必然不是来看他表演的,我不懂日语,他身边也缺少一张嘴,比如凌冬。我是来看他下台后,一个艺名叫雪梅的女明星演唱。只是很遗憾,她今晚唱的是日本曲。

不过她依然很美,这点就够了。我坐在预定的老位置,靠在右边不起眼的走廊座椅,努力寻找她舞到侧身时露出的酥胸。然而她今晚的烫卷发垂在我这一侧,遮住了不少春光。更糟心的是,那个保洁大妈又一次将拖把蹭到了我的脚上。

我有时会想她到底跟多少个男人快活过,总而言之,不会是我们这些在台下的人。头顶上有些痒,落下的是烟灰。我擡头望去,在二楼的那些人,无不是当今的商人巨贾、帮派头目、政府要员等,北铭琅也在。他们看着雪梅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宠物。

台下的人鼓掌呐喊,楼上的人谈笑风生。华丽从不属于仰慕它的人们,只谄媚于对它不屑一顾的幕后。

雪梅表演结束后我就离场了。正当我带酒肉回去消解闷愁时,我有了新的主意。我也要凌冬体验到这种落差。

凌冬是个不吃硬的家伙。这次解放双手后,他竟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我称兄道弟起来。

快吃吧,吃完,我还要再拔去你手上最后的两颗指甲。我笑着举杯示敬。

现在就可以。他嚼着鸡腿,喝了口酒,把那只凝固了的血手伸过来。

第一下,他被酒呛得猛咳几声,接着又开始猛灌。第二下,他嘴里的肉掉了出来,口水哈落成几道黏丝,很快又被他捡起来吃了。

招了的话,我放你走,我也好跟上面交代。我很无奈,只能掏出最后的底牌。

那我就交代不了了。他打了个饱嗝,一副慵懒模样躺在地上。

你落在这个地方,你那些残党也没来救你,他们没有向你交代,你也不用。我试着让他理智一点儿。

我是说,我没法儿给自己一个交代。他望着我,似笑非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继续劝着他。

懦夫为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他指着我大笑。

我给了他两脚,重新将他绑在刑架上。他学着狗向我发出怪叫,果然,他又恢复到了那副神经错乱的表情。看来北铭琅的奖金是拿不到了,我无能为力,只能等马科长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说,你活得可真失败,外面的人说你是汉奸,里面的人怕你是个假汉奸,你现在是所有人的公敌,也不知道你图个什么。我撂下这么几句话,准备睡觉。

这是我见他第一次流泪,不对,他之前因为疼痛也流过,唯有这次算得上哭,他轻轻抽泣,颤抖的肩膀有些羸弱,终于看上去不再那么讨厌了。

我在被窝里听着他一阵阵哽咽,做了一个久违的少年梦。

第七天,他脸色煞白,正高烧呢。他每个手指都肿成两个指头粗,看来是感染了,已病入膏肓。

谢谢。他说,眼神中已不再有以往的鄙夷,也许是痛苦击垮了他的敌意。

我也不想一直把你弄残再治好你,说出来,对大家都好。在系上最后一个绷带时,我使了使劲儿。

看来你也喜欢雪梅,那确实是个美妙的女人。他盯着我的皮鞋说。

真是奇怪,这你都知道。我很诧异。

你这右脚上的鞋,脏得很不均匀,我猜,你经常跟那个拖地大妈“擦枪走火”吧。他露出下流的表情。

我跟他一块儿笑了起来。本来,我是想反驳他,并非只有夜兰香才有这一情况。

凌先生,说实话,你是条汉子,没人在我手里熬过这么久,你还能开玩笑。我往他嘴里塞上一根烟,这次他没有吐掉。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玩世不恭一些。他猛吸了一口,灼烧半根发烫的烟芯。

唉,你可以只交一个名单,哪怕是你一个无关紧要的下线,我放你出去,我用别的尸体代替你。我擦去他脸上的血,还能看出几分英俊。

我说,我说,他叫寒梅,寒梅从来都不是我,或者说不只是我。他示意我凑近。

又过去三天,我升职了,我协助北铭少佐剿灭了一窝中共地下党,那些老家伙就坐在那里视死如归,又是一帮顽固分子。因为大功,我现在是特务科科长,而老马升职为处长。

凌冬并未被我放走,他被我亲手处决掉,在他讲了一个熟悉的故事后。

他不是寒梅,从未见过那个代号为寒梅的家伙。他只听组织说过,那是一个打进汉奸势力的卧底,他在搜集情报的过程中,多次通过文章中的暗号来化解敌人对地下党根据地的围剿。也许他拯救的次数过于频繁,身份暴露了,消失了好几个月。凌冬这次,不过是拙劣地效仿罢了,他继承了这个代号。不过,寒梅在文章中常常提到,他喜夜兰香的雪梅,任何时候的寒梅都是如此。

真是有品味的家伙,我想。

凌冬仍然是作为汉奸的身份死亡的,日军想维护好他的形象,就吩咐报社记者,写成为大东亚共荣圈牺牲的大和民族英雄。

听说北铭少佐很生气,逮捕的那些老家伙们,审问不到一天就死了,没套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医生表示,他们都是些得了绝症的老人,本就是苟延残喘。

我其实不太喜欢当这个科长,这意味着总是跟日本情报科打交道,他们生性多疑,被盯上就难逃一死。我曾经在七十六号担任过行动队长,几个月前因为日本人对于清剿行动失败的发难,上面只好让我们这些情报头子打发到下层。

摆脱那个阴暗的牢狱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去夜兰香。这次我坐在二楼,和他们一样,往下面弹着烟灰。

这家夜总会的老板是青龙帮的忠字堂堂主,他看我的眼神是勉强的敬意,肉笑眼不笑的。

刘老板,等雪梅下台后,我想跟她说几句话。我对他说。

没问题,秦科长,您的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他笑笑。

我在一处隐秘的幽径等候许久,才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她的皮肤散发着白月光,比起舞台上彩灯下的妩媚要朦胧不少。

他跟我说,让你回延安去,就今晚,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说。

他不在了,回不去了,寒梅死了,雪梅也没有了。

当她听到这句话时,表情从对我的讨好笑颜瞬间转为茫然的落寞。或许我已不再是她所敬畏的那些人,可以在我面前不再伪装危险的消极情绪。尽管她哭了出来,这大概也是一种解脱吧。她两个蹬腿,将高跟鞋甩进花丛中,一边摘着首饰,一边快步走开。

真可惜,好多年了,我本来还想拥有她一次呢。寒梅真的那么惹人喜爱么。

我将妒火洒在那几个爱国商人身上,他们从香港坐船过来,是北铭少佐的客人。

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找到了刘老板。我并非足够了解他,而是跟踪过雪梅,我亲眼看到他送她悄悄上车。

杜先生对我有恩啊,所以,我们不能拿日本人发的枪,我这两百个门徒可能没有活口。刘老板拿着斧头,叹息道。

我知道,但我能看出刘老板的一腔热血。我说。

如果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可否有人记得,我刘二狗也是个性情中人呢。他犹豫不决。

不,人们只会记得你逼良为娼,只会记得你投资烟馆,只会记得你卖国求荣,不过,他们也会记得,有人干掉了向帝国倒戈的汉奸企业家,但这人不应该叫刘二狗,应该叫别的什么好听的名字。我向他坦白。

年轻时不懂事,又想出人头地,又想明哲保身,蓦然回首,才知时势造英雄啊。他的眼神坚定了起来。

我将日军与我们特务科的兵力布置图交给了他。

第二天,报纸上报道了码头血案,几名刚下船的爱国商人被杀,上百名刺客无一生还。人们津津乐道,纷纷谴责这些亡命的民族败类。

在任职科长的几年,我带队杀了许多地下党,无论是军统、还是中共。我获得了来之不易的条件,那是间通讯室。

上海已不再有寒梅的影子,这里容不下它,只能顺着风声,飘荡在遥远的华北战场。我手上已沾染许多爱国之血,唯一的人性也化作摩斯密码远在他乡,最平安的回应则是杳无音讯。

再见到雪梅,她已不再是性感模样,她穿着深绿色的制服,踩着黑亮的高筒靴,跟许多从重庆来的官兵搜刮日本遗留的财产。有几个老百姓看着那些物资说了些什么,马上被士兵们轰走了。

她不关注那些,她认出我了,然后依傍着旁边高官的耳边说了什么,我就从街边的囚牢里被带走了。

只是空欢喜一场,我以为她能帮我作证,还是摆脱不了尘埃的宿命。

我不知道当时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许她本来就是军统的人,又或许,罢了。

我需要承认寒梅的身份,也需要承认共产党的身份,更需要承认那些汉奸行为。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

我就是大汉奸。我咬死不放。

凌冬是我杀的,爱国商人也是我杀的,大东亚共荣万岁。我斩钉截铁。

一件斗兽笼,除了我以外,是北铭琅。日本方面为了推卸责任,把他作为战犯卖给了国民党。

外围民众踊跃下注,他们对于汉奸与战犯的生死决斗喜闻乐见。

是你,秦科长,国民政府告诉我了,我早该想到,难怪运输路线总会出意外,难怪遭遇的共产党部队都像是在埋伏我们。北铭琅说着刚学的蹩脚汉语,并拔出他的武士刀。

北铭琅的刀很快,我自毕业以来,除了枪械,从未进行过冷兵器训练,不出几个回合,便被他刃指咽喉。

我不明白,你没有和马风建等汪精卫政府要员一起逃走。他说。

我杀了他们,包括那个船员。我实话实说。

看来你和我很像,我也杀了想要投降的那些军官,我们手上都沾染了同胞的血。他笑了起来。

不,你只是头冥顽不灵的侵略者畜生,而我是为了正义,我所有肮脏的手段都是无可奈可,我有良心,我会痛,但你不会。我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以为他会给我个痛快。

等我睁开眼睛,发现那声刺穿,是从北铭琅的腹部传来的。他自杀了。

真可惜,唯一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你的敌人,我喜欢看中国人和中国人自相残杀,秦君,这是对你的惩罚。北铭琅咽气了。

他说得没错,我被带到广场上,那些热血青年指指点点,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日军走了,他们终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表达爱国情怀了。

大汉奸秦湫,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否对你的身份有所异议。刽子手举起大刀,于心不忍地问我。

我沉默。

你快承认你是代号为寒梅的共产党,你能活的。刽子手很是急切,他眼眶湿润。

作为汉奸的秦湫可以死,可作为寒梅的英雄不能死。因为,寒梅从来都不止是一个人,不能沾染上任何灰尘。

兄弟,动手吧,我不怪你。我说。

你在人群腿间的空隙里来回滚爬,你来到了我面前,你好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你用小手掌比划着我俩的脑稍,发现跟我一样高。

看啊孩子,他们这些年轻人活力充沛,他们用情怀批判着一切不公,他们的嘶吼声、呐喊声,冲破层层云雾,每一张面孔都饱含青春的希望,这正是我们国家所需要的。你长大以后也要像他们一样,要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想起来了,那年我也是一名学生,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巴不得罪恶的子弹正中胸膛,好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血有多么的热!

那时我身后有个稚嫩的小学弟,好久不见啊,凌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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