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塔

傍晚,姑父開着拖拉機將一整車花生秧卸在場裏,爸爸將燈泡高高舉着,電線穿過大門的門框,一直扯到場裏,燈泡挑在竹竿一頭,另一頭插在成堆的花生秧垛上。在天邊最後一抹光亮消失之前,燈泡忽閃兩下,隨即綻放了柔和的燈光。

秋收時節,花生是帶着秧子一起從地裏刨出來的,集中運回各家堆在場裏,需要連夜將花生從秧子上摘下來,等天亮堆到場裏的空地上晾曬乾了,纔好用麻袋裝了運回家。而在摘花生之前,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已經回到堂屋喝酒去了,奶奶拿給葉森一袋餅乾,留他一個人在場裏看守高高的花生秧垛。

隔着低矮的南牆,葉森看見堂屋的燈光透出來,散向遠方的天空,而遠處的樹梢後面,月亮不知何時已經偷偷爬上來。秋夜的風裏殘留一絲夏日的溫暖,更多的卻是清涼。場邊的南瓜秧跟波斯菊糾纏在一起,螢火蟲從層層花葉之間飛出來,在場裏繞一圈,又飛入南邊的槐樹林,林中土墳在月光下顯出起伏的影子。葉森看得一個激靈,轉身在兩堆花生秧垛中間找個洞藏了起來。花生秧在秋夜裏散發出植物獨有的清香,又因爲不斷的呼吸產生了熱量,使得躲在其間的葉森渾身暖洋洋起來,連帶着驅散了心中的傷感。

葉森六歲,在村裏學前班上學,早晨出門之前,養了快一年的斑鳩死了,被媽媽丟出門外,葉森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撿回來,在門口石榴樹下挖個坑給埋了,白天的時候,葉森爲此傷心不已,班裏同學又都叫他“娘娘腔”,放學的時候被一路追着嘲笑。回到家尚未來得及跟大人們哭訴,現在又被丟在場裏,他擡起頭,漫天的星星都在向他眨眼睛,月亮又爬高許多,在天空的大染盤上散發着柔和的月光。場邊石榴樹下的草叢裏蟲鳴陣陣,葉森有些犯困,眼皮也沉起來,但他不能睡,自己的任務是看護場裏的花生,既要防備村民的山羊來偷食,又要防備外村的路人來偷拿,他強行將睏意從大腦中驅逐出去。竹竿挑着的燈泡閃了幾下,日出一般的光芒閃現,隨即消失,葉森睜開眼,看到面對面緊貼着的一張小女孩的臉,粉嘟嘟的小圓臉上,兩隻大眼睛正瞪得溜圓盯着葉森。

“你是誰?”葉森嚇了一跳,下意識裏將身體從花生秧垛中拔出來,詢問眼前突兀出現的小女孩。

女孩看上去跟葉森差不多,六七歲的樣子,兩條小辮子甩在腦袋後面,清涼如水的月光將四周籠罩在如夢如幻的光暈裏,她的眼睛裏透着不安與焦慮,眼角彷彿還掛着淚痕。

“我想回家,可是我迷路了。”女孩瞪着一雙無辜可憐的大眼睛說。

“你家大人呢?”葉森沒有立即相信。

“我自己偷跑出來玩的,忘了時間,也忘了回去的路。”

“我沒見過你,你不是我們村的吧。”一個村裏的同齡人,葉森都認識,即便不熟悉也是見過面的。

“我家住在仙姑塔。”女孩怯生生說。

怪不得,仙姑塔在西南方向,還有四五里山路要走,葉森想着,他跟女孩在花生秧垛上面對面坐着。

“你能送我回去嗎?”女孩試探着問。

“我?我、我不能,我還要在這裏看着花生。”葉森支支吾吾,他沒好意思說自己也害怕走夜路,尤其去仙姑塔要穿過南邊這一片滿是墳頭的槐樹林,還要經過一片廢棄的煤礦。仙姑塔在一座十幾米高的小山丘上,山腳下只有一戶人家,但葉森對那家人並不熟悉,於是他問女孩:“你家就是在仙姑山腳下那座宅子吧。”

“不,我家在仙姑塔。”女孩認真回答。

可仙姑塔只是一座兩米高的小土塔,並不能住人啊,葉森疑惑着,又問:“你家剛搬過去的?”

“不,我家很久以前就住在仙姑塔,還有鄰居白爺爺,胡大叔……”

葉森更糊塗了,問:“你說的是西南五里外那座仙姑山上的仙姑塔?”

“對呀對呀,就是那裏,可惜我不認路,天又黑了,雖然今晚的月亮很圓,但我還是不敢一個人走回去。”

“你家大人應該會出來找你的吧。”

“哦,應該會的吧。”女孩的聲音低了許多。

葉森以爲她在害怕父母的訓斥,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頭疼自己到底要不要送她回去,他很爲難,隔着南牆,他能聽到堂屋裏大人們喝酒時的說笑聲,要等他們喫喝完,將姑父送走,家裏的大人才會拎着板凳和柳筐來場裏摘花生,看眼前的小女孩又哭着要回家,葉森的小腦袋裏開始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他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他從花生秧垛上跳下來,對女孩說:“走,我送你回家。”

女孩眼中的淚光褪去,她開心地跳下來,跟在葉森後面跑到場邊南瓜叢裏。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女孩向在南瓜叢裏彎着腰的葉森問。

葉森從南瓜秧裏摘了一朵南瓜花,直起腰來,說:“對呀,不過我們要先做兩朵南瓜燈。”

“南瓜燈?”女孩不解,但葉森沒有繼續解釋,他又一次彎腰採下一朵南瓜花,兩朵花都是將開未開,花苞已經膨大,像倆長長的小房子,只需等到第二天清晨的陽光將它們叫醒,便會完全綻放。可是現在,它們連帶着花梗被摘下來,葉森又去波斯菊的花叢裏捉了一隻螢火蟲,從花苞頂端撬開的縫隙裏塞進去,螢光從南瓜花裏透出來,果然是一盞燈,只是亮度微弱,於是葉森帶着女孩在場裏奔跑着,捉了十來只螢火蟲塞到兩朵南瓜花裏,一人拿一朵花燈,向南邊的槐樹林走去。

其實月光皎潔,足以看清山路,比起照明,南瓜花燈更大的作用是給兩個人壯膽子。

槐樹林裏縱橫交錯的小路,雜草已經踩平,兩旁的山桃樹山杏樹在頭頂交織成濃密的樹傘,將月光擋在外面,只有樹木瘦削的地方,纔有月光灑落,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前行,唯有散佈在林間的墳墓讓人心慌。墳前多植柏樹,樹上有貓頭鷹隱伏,偶爾一兩聲鳴叫,整個槐樹林裏都充斥着驚悚的回聲,倆人頓覺毛骨悚然。

女孩緊緊貼在葉森身後,貓頭鷹叫過之後,她慌亂中抓住了葉森的衣角,葉森回頭見她害怕的樣子,牽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在林中穿梭,草狗子粘得袖子上、褲腿上到處都是,他們來不及往下摘,一門心思趕路,眼見就要到達樹林邊緣,葉森記得太爺爺的墳墓就在這裏,每年元宵節都跟爸爸來上墳,往西十幾米還有一座矮些的墳,埋的是他二姑,葉森不禁加快腳步,這時,從旁邊一座孤墳後頭竄出一道黑影,攔在兩人面前。

女孩不提防葉森忽然停下,慣性促使她直接撞在葉森身上,倆人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好在葉森強行站住了。

是一條野狗,村子裏經常有一些走失的狗,常年在外流浪,棲息在荒山野林,這些野狗兇性殘暴,老人們說這些野狗是會喫人的。

葉森慌忙彎腰撿石頭,若是村裏的土狗,見人彎腰便已經嚇得跑遠,但野狗並不後退,直到葉森將石頭扔過去,也只是後退了一些就停住,卻不離開,女孩不知從哪摸索到一根手指粗的木棍,遞給葉森,他拿過去胡亂揮舞着,面對野狗,後背朝前一點一點往林外走,野狗一直跟到樹林邊,不知道在顧忌什麼,忽然掉頭跑了。葉森來不及擦去頭上的冷汗,抓住女孩的手就跑起來,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兩邊是秋收後的田野,蟲鳴四起,飛快甩到葉森身後,直到前方出現一片破敗的磚牆,他們才停下來大口喘息着,手裏的南瓜花燈已經跑丟了。

磚牆橫亙在眼前,往兩邊延伸出去很遠,磚牆的盡頭,一端是荒山,一端是楊樹林,牆的中段有幾處倒塌,從缺口往裏看,有不少殘破的屋舍,這是廢棄多年的煤礦,沿着磚牆還有一道淺淺的水渠,水聲潺潺,月光下泛起點點鱗光。繞道而行的話要多走很遠的山道,爲了節省時間,他們決定穿過這片廢棄的屋舍,木棍還抓在葉森手中,他在心裏給自己加油打氣。

路過的第一座房子半邊房頂已經塌落,門窗俱無,只有四面牆還挺着,往裏瞥一眼,一半浸在月光裏,一半埋在陰影裏,葉森生怕像鬼故事裏說的那樣,忽然從舊屋子裏飛出幾隻惡鬼,或者幾個喝醉的大漢。他拉着女孩的手快步向前走,寂靜的月夜裏,萬籟俱寂,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和不遠處水渠裏的流水聲。

又往前走,兩人面前是一座保存較完整的磚瓦房,木門和玻璃都完整,裏面黑洞洞有些嚇人,葉森並不打算停留,但那木門忽然從裏面打開,緊接着一個人影晃盪出來,徑直來到葉森面前。

葉森擡頭看去,是個兩米多高的男人,面相魁梧,只是身體有些乾瘦,一副喫不飽的樣子。

那人伸出一隻蒲扇般的手掌,舉到葉森面前,甕聲甕氣說了一個字“餓”。

葉森只覺耳朵被震得嗡嗡響,但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大塊頭對自己並無惡意,應該真的只是餓了,又恰好聽到有人路過,這才跑出來攔路,只是,葉森有什麼辦法呢?他轉頭問女孩身上有沒有帶喫的東西。

女孩瞪着無辜的大眼睛搖搖頭,葉森另一隻手伸進自己上衣的口袋裏,還有半袋餅乾,他沒有猶豫,把餅乾拿出來放到大塊頭的手上。

大塊頭見了喫的很開心,當即撕開包裝袋將餅乾一把塞進嘴裏,吧嗒一下嘴,一伸脖子給吞了,又把大手伸到葉森面前,葉森把口袋翻個底朝天,對着大塊頭喊到:“沒有了。”

好在大塊頭沒有繼續糾纏,反而在前面帶路,說要送他們過去。

葉森來不及客氣,拉上女孩跟在大塊頭後面,前頭有不少屋舍,有幾座房子裏在他們路過時候發出了動靜,但大塊頭咳嗽一聲之後便安靜下來,直到出了這片礦區,大塊頭停下來,不知道從哪裏掏出個吹起的小氣球,並遞給葉森,也不說話,轉身走了。

葉森看一眼手裏的氣球,轉手給了女孩。

接下來的路程沒遇到什麼意外,到達仙姑山腳下的時候,倆人已經筋疲力盡,葉森卻長出了一口氣。

女孩邀請他去自己家裏歇息,喝點水再回去,葉森確實又渴又餓,正準備登山,這時候旁邊的樹叢後面竄出一道黑影,接着兩道、三道……數道黑影將兩人圍了起來。

是一羣野狗。

女孩讓葉森先跑,葉森沒動,不是他不想跑,而是根本跑不過野狗,就算自己能僥倖跑掉,小女孩也跑不了。葉森揮舞着手裏的木棍,可野狗根本不怕,繼續圍上來,越逼越近。葉森腦袋裏靈光一閃,想起故事書裏村民敲盆砸鍋利用聲音嚇走狼羣的辦法,他沒有鍋盆,可女孩手裏還有一個氣球,葉森伸手奪過來猛地一捏,氣球砰的一聲爆了。這還沒完,半空裏接連響起一陣氣球爆炸的動靜,像誰放了一串鞭炮似的,野狗猝不及防嚇得四散而逃,頓時沒了蹤跡。葉森還愣在原地,心裏想着那個將氣球送給自己的大塊頭。

“走吧。”女孩扯了扯葉森的胳膊,將他帶回現實。

兩人爬上山頂,葉森看到金光燦燦的七層高塔聳立在自己面前,他有些呆了。他以前爬過仙姑山,知道這裏有一座兩米高的土塔,破舊不堪,只逢年過節的時候有一些附近的村民會來供一點香火,但他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象,這隻有童話故事裏纔會出現。

這是仙姑塔?葉森轉過身問女孩。

女孩說,對呀。

你家住在塔裏嗎?

是呀。

那你是?

我是仙姑呀。女孩眨眨眼,看上去不是在撒謊。

別逗我了,仙姑怎麼能是小孩子。

誰說仙姑就一定是大人呢?

葉森覺得大姑、三姑、表姑都是大人,相應的,那麼仙姑也一定是大人,但他隨即想到,確實沒人說過仙姑必須是個大人。

這時候塔最下面這層的門一開,走出一位鶴髮童顏的駝背老頭,他看見女孩就笑着招呼:“仙姑回來了,又去哪裏玩了?”

女孩笑着回答:“剛回來,他送我回來的呢。”女孩邊說邊把葉森推到老頭跟前。

老頭打量幾眼,點頭說不錯,隨即轉身回去了,空蕩蕩的塔前又只剩下葉森和小女孩,不,應該是仙姑。

“進來吧。”仙姑推開塔,把葉森帶進來。

仙姑塔裏別有洞天,擡頭雕樑畫棟看不到盡頭,只說面前這第一層,葉森也看不到邊界,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倒是自己面前的近處,擺着一些桌椅,桌子上還有一些果子。

葉森將一整盤紅彤彤的不知名果子喫個乾淨,仙姑坐在一旁笑着看他喫,也不打斷,直到他喫完了,才說到:“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

願望?葉森有些意外,許什麼願望都可以實現嗎?可爲什麼要實現自己一個願望,就因爲自己把她送回來?可大人們都說助人爲樂是應該做的呀,而且他現在覺得就算自己不幫忙,仙姑應該也有辦法自己回來的,她畢竟是仙姑呀,他把自己的困惑說出來。

仙姑搖搖頭,說:“這是對你的獎勵,獎勵你的善良和勇敢。”

葉森想,說自己善良或許還過得去,可說自己勇敢,他想到自己在學校裏被人奚落的場面,心中苦笑,“他們都笑話我是膽小的娘娘腔”。

“一個人的品質是好是壞,並不能簡單的看表面,這一點,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好了,現在還是想一想你有什麼願望吧。”仙姑安慰道。

“我想……”

葉森正要說出自己的願望,卻被仙姑打斷。

“不要說出來,最真摯的願望是不能輕易說給別人聽的,只需默默在心裏許下就好了。”

隨即他讓葉森閉上眼睛,葉森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差一點把剛喫進去的東西吐出來,下意識裏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站在花生秧垛裏,淡黃的燈泡挑在竹竿頂端,越過南牆,院裏的燈光依舊柔和。姑父酒後的笑聲傳出來,葉森恍惚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夢,於是他緊了緊衣裳,將身子重新縮回花生秧垛裏,這時耳邊傳來兩聲咕咕叫,一個小腦袋從頭頂的花生秧裏鑽出來,是斑鳩。

爲了這隻斑鳩的死,葉森傷心了一整天,而現在,它又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葉森意識到自己確實從仙姑那裏實現了一個願望,但他並不打算將這件事告訴別人,哪個小孩子心裏沒有一個祕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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