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玉皇山南之白雲庵

我喜冬日之暖陽猶如蛇蟲百腳喜早春之驚雷。1月8日,難得赤烏一輪懸空,氣溫陡升,我無片刻猶豫,奮勇外出。陋室四周可去之處不下六七,唸到近來“陽”之八卦迭起,思來想去還是拔步八卦田,欲以此八卦沖淡彼八卦帶來的數日萎靡。

八卦田之陰晴雨雪與我已是司空見慣。眼前,寒歲土色的阡陌與殘荷敗葉的水面,若不是被三三兩兩興致盎然的遊客驚動的話,滿眼就是大寫的兩字“蕭殺”。於是,自南往北,過一座小橋,竄到外圍白雲路上,不遠處就是“白雲庵”。

數次與白雲庵擦肩而過,也曾在山門外探頭探腦。終究以爲“庵”是尼姑進出之地,還是不入的好,再加上前年此地拉起了“危房”警示,更是不敢就近。誰料此刻就在我又意欲退避時,耳邊隱約聽得斷斷續續的經誦聲。雖梵音略顯蒼老,但聆聽依舊能辯聖者佛法之慈祥。不由自主便循着梵音指引,小心翼翼的走進“白雲不染塵,雲山有極樂”的白雲庵山門。

單從“白雲庵”三字解杭州古剎,眼前垂垂老矣的破敗是擔不起史料記載的諸多傳說的。

不過,俗世熱衷採用歷史沿革之法,好作張冠李戴,把個凱申和德生在江郎山清漾村言之灼灼的考究爲宗親,那麼,說到八卦田白雲庵,牽涉到“革命聖地、浪漫月下”的故事自然不爲過。儘管那些統統都要記在南山雷峯塔西側、今已蕩然無存的白雲庵賬下。

南宋時,雷峯塔西側有個翠芳園。借得湖山聖境,加上歷代修建的亭臺樓榭、堤橋花木,深得名家垂愛,花巨資重加茸治不說,連名字都數易。明時取“白雲庵”;雍正時改“慈雲”;乾隆南巡賜名“漪園”,遂恢復白雲庵舊稱。       

細細數來,雷峯塔西側的白雲庵確實有些故事,其中亦很有些八卦。

一爲“革命聖地”。

光緒二十年(1894),僧人智亮(紹興人呂得山)帶徒弟意周,遊方到此隱居。過數年,有個叫陶成章的來白雲庵避暑。晚間湖邊納涼閒聊,陶成章不免對着得山、意周狂噴時政。得山、意周聽罷,扼腕長嘆。師徒本是嵩山少林寺習武出身,秉直陽剛,實乃好俠尚義之人。而後便有阮毅成《三句不離本杭》中提到的:“在辛亥起義前,革命黨人每以白雲庵爲集會之所,以掩飾清吏耳目”。時,陳英士、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秋瑾等在白雲庵商討如何革命,得山、意周前後張羅後勤。

浙江光復後,得山離開白雲庵,雲遊天下音信了無,意周作了白雲庵住持。他謝絕民國政府厚贈,低調自隱。一直到日寇犯華,杭州淪陷,白雲庵成了游擊隊員的處所。日軍察覺後派兵捉拿意周。意周先一步逃到麗水。敵寇遂縱火將白雲庵焚爲平地。

二爲“浪漫月下”。

故事牽涉到民國三對欲成婚的名人,還有同行介紹人、證婚人和攝影師。根據其中一位姓趙名丹的自述,不難還原當時究竟:1936年4月25日清晨,他們在上海西郊的梵皇渡汽車站集合。下午1點光景到達杭州,在湖濱清泰旅館開了3個房間,就到隔壁知味觀草草吃了中飯,急着趕到六和塔去拍“集體婚紗照”,還要遊湖。估計喫得馬虎,一碗片兒川就打發了,不然今天知味觀難免會推出一款“民國新人浪漫中餐”。

三對新人原想在上海海寧路四川北路口的凱福飯店二樓完成“羅曼蒂克”,演一場獨幕劇的。那裏有家“臘雪斯”舞蹈學校,據說是林徽因小姐創辦的,專門給那些不會跳舞、又不甘落伍時尚的男性知識分子自娛自樂的。大約這個地方只接待衣冠禽獸(此用褒義原意),謝絕霓裳羽衣,所以未得成行,改而到杭州六和塔,借“六合、六和”吉言留影紀念。果然此舉甚好,六和塔前的臺階,三對新人對對依偎,風情萬種。尤其是姓藍名萍的新娘頭戴花冠,標新立異得很,沉浸於此,無暇顧及花冠何時變皇冠。

接下來的遊湖,衆人到了白雲庵。光緒時,杭州丁松生重建白雲庵,有點節外生枝的在庵中塑了一尊“月下老人像”,並配上一副楹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結果,求籤月老,問卜終身成了白雲庵強勢副業。三對新人在月老祠求得模棱兩可的籤後,又一起去了汪莊、三潭印月、西泠印社、白堤、蘇小小墓、岳廟遊玩,此是後話,不提也罷。

1958年10月,因西子賓館建造,白雲庵原址被綠樹草坪覆蓋了。雷峯塔西側的白雲庵故事也告一段落,是暫時還是永久,天知道。

還是言歸八卦田的白雲庵。

民國八年,也就是1919年。玉皇山腳的王世祿家中來了位陌生的安徽信女。她請王世祿作中人,向鄉紳王寶元租下了一畝四分山地,建了一座依山傍水的清修庵堂。明朝“四大高僧”之一的德清大師生前隨有口占山居詩二十八首,以志幽懷,最尾一首“平湖秋水浸寒空,古木霜飛落葉紅。石徑小橋人跡斷,一庵深鎖白雲中”,如此切題之意,庵堂自然就名爲“白雲庵”了。

後來知道,這位女子有此善舉是用了在上海做十八年保姆的所有積蓄,王寶元第二年就無償將地基贈送給了白雲庵。王寶元也算是可敬可嘆之人。

白雲庵規模不大,起初僅明智、根法師徒及客師十來人。民國三十六年交第二代尼師善圓管理。到1952年,尼師妙道接管了白雲庵,是時白雲庵日趨敗落,全庵僅她一人。

妙道尼師受戒於五台山塔院寺,俗名周玉珍。她父親與伍豪的爺爺是親兄弟。她是開國總理的堂姑媽。據說上世紀50年代,總理到閘口的杭州江干火柴廠視察,曾派祕書來庵探望,留下愛國愛教、自力更生的囑咐。

1958年,妙道把全部庵產捐給國家,在庵後的玉皇山上開荒種地自食其力,一天生活費僅2角,靠縫紉收入補貼開支,早晚堅持功課,一心清修。1999年陰曆十一月去世,享年89歲。火化後得牙舍利一顆、血舍利兩顆和小舍利數粒,這是她數十年修行的結果。

2000年1月,來自五臺山的一介和尚接管了白雲庵。

此時此刻的我遊蕩在逼仄的庵內。庵內的佈局與靈隱、淨寺高大寬敞、氣宇非凡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若是那兩處是豪宅,白雲庵就是建築工地臨建房。平心而論,要不是看指示牌,這裏供奉的千手觀音、送子觀音、大悲觀音、韋馱菩薩、彌勒菩薩,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只是感慨那些神佛真是能屈能伸,面對這樣的居住條件依然寶相莊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庵外聽到的經誦聲在庵內的一塊塑料簾子後綿延不斷的傳出,大約是十來位上了年紀的信女從心底發出來的。沒有千迴百轉,沒有抑揚頓挫,卻能把這裏神奇的籠罩起來,屏蔽了一牆之隔的塵世,讓一份安靜幽深滲透到人的靈魂之中。

四處的牆上都貼着“唸佛是誰照顧話頭緩步低聲”。十二個字貌似大白話,反而讓我懷疑隱藏着很深的玄機。我請教了一位端坐牆角,手持佛珠的中年女子(大約是佛國志願者)。她顯然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會來問這樣的問題,遲疑了半天,吞吞吐吐的解釋,“唸佛是誰就是你自己。照顧話頭就是不要亂說話。緩步低聲就是不好喉嚨邦邦響”。我毫不懷疑中年女子對佛的虔誠,但我堅定的相信她連基本的教義都沒有摸到邊。

白雲庵地方不大,大約一刻鐘就走遍了。出了庵門,卻見妻兒在八卦田遠遠招呼我。我放不下那十二個字,拿出手機搜索標準答案,未果。無奈的想到,雲,有說的義項,譬如人云亦云。現在我滿腦子都覺得那中年女子把白雲庵的“白雲”演繹成了“白說”。掃興得很,但也促使我要再去一次白雲庵,讓一介和尚幫我搞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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