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就都過去了嗎?——讀餘華的《一九八六年》有感

餘華中篇小說集《現實一種》裏選了三篇文章,第一篇《現實一種》,第二篇《河邊的錯誤》,第三篇就是《一九八六年》。三篇小說持續的血腥,持續的暴力。不過《一九八六年》明確指出了文化大革命的影響——主人公是文革期間被迫害的一位歷史老師。生活中遇到事情,總有人叫着:朝前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可有些事情它真的就能過去嗎?

前兩篇小說是殺人,是他殺;第三篇是自殺,是歷史和現實的雙重摺磨讓人把刑罰施於自身,把中國古代刑罰之暴虐在自己的肉身上施展一番,血淋淋不堪入目。

讀完第三篇,合上書卷,無奈的一聲嘆息,在時代的潮流裹挾中,人類只是卑微的一粒塵,無形中的命運之手掌控着你,你的一切努力、掙扎、渴求、不甘等等,最終不過就是瘋子的自我表演,他人皆是看客,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什麼感同身受,大家都在走自己的路 ,大家都很忙,沒有空閒也沒有義務摻和別人的人生。

歷史老師

《一九八六年》的主角是一名歷史教師,他熱衷於研究中國古代刑罰。

我們現在回過頭來想中國古代刑罰的確是慘無人道,但如果置身於當時的社會,古時候的人又何嘗是人?

成千成百的活人可以用來殉葬,災荒年間窮人易子而食,“菜人”市場明目張膽的買賣,《水滸傳》裏的孫二孃也爲我們貢獻了一些“菜人”用法,夠血腥。兩國交戰一將功成萬骨枯,“人”其實和動物一樣必須遵守叢林法則。

五羊大夫百里奚從奴隸市場蛻變是他的幸運,管仲從監獄活着出來是他的智慧。孫臏臏腳、商鞅車裂、司馬遷宮刑等例子不勝枚舉纔是常態。作爲一名歷史老師,他不僅深諳古代的各種刑罰,可能在課上也對學生多次精彩演繹過各種刑罰的精粹。刑罰加之於肉體的種種細節他早已爛熟於心。至於爲什麼要對這些人施之刑罰,他也很清楚有時候並不需要原因,時代的風雨來了,無人能夠抗拒。

有一天,時代的風雨刮到了他的身上。他瑟縮着,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熟悉的同事選擇上吊自殺,刑罰的種種方式在他頭腦裏一一閃現,有一種力量推着他出走,他在渾渾噩噩的癲狂中離開了自己的家園。

十多年銷聲匿跡。流浪在外,誰知道他是誰呢?既然不知道他是誰,誰又管他呢?所以他居然奇蹟般的活下來,奇蹟般的回來了。回來的他帶着當初的某些記憶,只是他已不是當初的少年,他的家也早已不是當初的家,他記憶中的家人可還是當初的模樣?他回來了,可是他似乎更徹底的陷入他的刑罰中,他更瘋了。

歷史老師之妻

她與歷史老師有過美好的愛情,他們曾經是溫馨的三口之家,他愛她,她也順從他,可誰也無法逃脫命運之手的翻雲覆雨。往事如煙,歷史老師失蹤以後生死不明,社會動盪,留下她和女兒如水中的浮萍無所依傍。生活總要繼續,失蹤的反革命家屬也要活着。她終於再覓良緣,重新組建了一個快樂祥和的三口之家,過去的就過去吧,時代的大風雨過去了,冬天過去了,冰雪消融了,春天來了,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歲月靜好。曾經被蹂躪的千瘡百孔的心,慢慢的慢慢的,一點點的在撫平傷痕。

人生如戲。昨日重來,是夢是真?

他回來了!以瘋癲之態回來了!怎麼辦?

作爲局外人,我們也許都能給出站在道德高地的答案,可是,身處其中的人呢?動盪不安神鬼不分的十年過去了,又十年喘息尚未定,好不容易眼前似乎春暖花開,但是誰又能確定歷史車輪的走向?何況世間最難直視的除了陽光就是人心,人心難測啊。

她遲疑、痛苦、掙扎、崩潰……

歷史老師之女

父親文革期間因爲被批鬥失蹤的時候她只有三歲。三歲的記憶非常模糊,以至於她對生父基本沒有記憶,她心中更記得繼父對她的寵溺,一家三口和諧有愛。

十多年悠悠歲月,時間老人把文革帶入了歷史,把歷史老師摧殘成瘋子,也把一個三歲的小姑娘梳妝成和當年的母親一樣的“兩隻漂亮的紅蝴蝶馱着兩根烏黑髮亮的辮子”的青春美少女。她的靚麗形象如電一般直擊歷史老師的記憶最深處,復活在歷史老師大腦溝壑間。小說家安排她目睹了歷史老師對自己的施刑過程:劓、剕、宮、凌遲、大辟……也許掀開窗簾的一角遠遠的看不真切,也許父女連心的天性看的比什麼都真切,甚至感受到每一個細節。

可是,她並不知道他。她也和所有的周圍人一樣,都是看客。但,我們又不由得懷疑,她真的就一點也不懷疑嗎?她是他的女兒,生活中怎麼可能沒有一點蛛絲馬跡?

皇皇看客

“看客”,《藤野先生》一文中,魯迅先生因爲看客的麻木不仁,憤而棄醫從文。《一九八六年》中的看客呢?

看客中,年紀大的經歷過文革的浩劫,年紀小一點的,聽說過文革的殘酷。但無論年紀大的還是年紀小的,無疑都沉醉於眼前安逸的生活:醉人的春色、有條不紊的工作、熱熱鬧鬧的消遣、茶餘飯後的閒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對於他們來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生活要向前看。所以大家都在盡情的享受生活,只要能固守眼前的利益,哪裏還管他過去的公平與否?

所以歷史老師的自殘成爲小鎮的狂歡,街道都被阻塞了,大家都爭先恐後的觀摩血淋淋的切割場面,無人阻止。直到歷史老師的哀嚎讓看客們感到駭人,讓看客們感到呼吸困難,纔有人想到把他捆起來,捆起來任他自生自滅,不,捆起來等他自己死掉,消失在這個世界。瘋子死了,人們把他“扔到一輛板車上”推走了。

像對待一條死去的野狗。

小說中的描寫

魯迅先生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歷史老師的人生是悲劇,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的人生又何嘗不是悲劇?十年浩劫,還有多少人間慘劇?人爲的悲劇不僅殺人而且誅心。

如此慘劇下,小說卻給我們描繪了特別美好的景色,“早霞開始從漆黑的東方流出來,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一片紅光已經燃燒着升騰而起了。”“月光燦爛地飄灑在街道上,路燈的光線和商店裏傾瀉而出的光線交織在一起,組成了像梧桐樹陰影一般的光塊。”“春雪浩蕩而來”“那聲音像是彈在溫暖的陽光上一樣美妙無比。”……

滿身污垢與鮮血的瘋子,縱然來到了如詩如畫的小鎮上,也不能夠喚醒人們的回憶了。十多年前那場浩劫已成了過眼煙雲,人們再也看不到過去了,人們只看到現在。

都過去了。

歷史老師也只能過去了,他從歷史埋葬他的墳墓裏跑出來,讓活着的人怎麼辦?他只能活在人們記憶裏,眼前的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他只能再回去,沒有人承認他來過。

                          2023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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