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進浴池
一
繼我與孫同志同得“新冠”之後，閨女也出現了陽的症狀。這是屬於2022年末，我家的三連“冠”。
閨女的症狀比較嚴重，連續幾天發燒不退，牙疼、頭疼、腰疼、咳嗽……最嚴重的是嗓子疼，疼到飯不敢咽，甚至一度失音，說不出話來。
一向嬌慣的閨女，這些病痛她都默默忍受，表現得很堅強。只有對兩週內我不許她洗頭、洗澡這一項，她總是吭吭唧唧，表示不堪忍受。
這個懶閨女只是這點勤快，一日不洗，就嫌油膩。
每次她又在我面前唧唧歪歪，說不洗難受、非洗不可的時候，我就開始了現身說法，講起當年生了他們後，我都堅持一個月子不洗澡的往事。講網上說的陽了之後，要按坐月子的方式保養的重要性。
不管怎麼阻攔，她還是在四天後、剛剛退燒的時候，趁我午睡，就偷偷地在家沐浴了。
二
現在的生活條件好了，人們在隆冬裏洗澡也及其方便。不僅家門口就有公共浴池，樓上都有暖氣有浴霸，在家裏也可以隨時沐浴。
不由又對孩子們講起從前，想起我們小的時候，整個冬天都沒法洗澡。
七零後的童年時代，條件還是特別艱苦的。不但家裏沒有暖和的地方可以洗澡，就連浴池我們都沒聽說過。
那時，整個冬天都不洗澡的孩子們，於翌年春暖花開時脫下棉褲，會看到膝蓋上面就像鍍上了斑斑駁駁的黑漆。
講到蝨子這種生物，與小時候的我們，是肌膚相親的親密關係，零零後的閨女則表示未曾見識。
當時整個冬天都不能洗澡，會爲蝨子所擾，渾身癢得難耐，所以捉蝨子是屬於人們的冬季活動。
這種活動終止在我們的初中時代——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彼時，花季少女們已經有了講衛生的概念。大家擠在一個宿舍裏，同吃同睡，誰要是身上有異味，頭上還招蝨子是會受到鄙視的。
那時，有一種燒煤炭的憋氣爐子開始流行，能讓冰冷的屋子得到升溫。但其實室溫也不過十幾度的樣子，穿棉衣僅能坐得住而已。但在這樣的室溫下，爐子上燒着熱水，我們可以端來臉盆在爐子邊洗澡。
其實也不過是用熱毛巾擦拭一下而已。
饒是如此，母親也總會像我現在嘮叨閨女一樣，嘟囔一番：“大冬天的，洗什麼洗，凍着了看你還得瑟不？”
三
那個時代，我們村南向有個坪上玻璃廠，於我村隔十二里路的距離，當時在家鄉是非常有名的企業單位。
最讓我們神往的是，聽說廠子裏有個浴池，工人們下了班，可以免費去洗澡，即使冬天裏面也會有暖氣，洗得很痛快舒服。
冬天裏也能洗澡，這簡直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城裏人生活了。
在我上初二的那個冬季裏，玻璃廠浴對外開放，我終於和小夥伴們一起，去了那個公共浴池。那時候我們叫它“洗澡堂”。
老家當年還都是土路，坑坑窪窪不說，一路還要上下幾個陡坡、渡一條沒有橋的河。我們騎着自行車一路上騎一陣、推一陣，在冷風嗖嗖的野外艱難行走。
裝着香皂、毛巾的搪瓷洗臉盆綁在單車後座上，一路叮噹作響，就像我們激動的心跳。
四
浴池的澡票是一塊錢還是幾毛，在記憶裏也模糊了。但是，第一次進浴池的經過還記得清清楚楚。
買上票後，得到一把小鎖和鑰匙，跟着人們走進了洗澡堂。外面是更衣室，有幾排衣櫥。一進去，一股味道複雜的熱氣撲面而來，我的鏡片立刻模糊起來，隱約看到有人在穿、脫衣服。
第一次面對別人的裸體，很是難爲情。我目不斜視，默默地找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把鎖掛在櫥子上，慢吞吞脫下棉衣。
到只剩下秋衣褲的時候，我低着頭坐在那裏，手足無措起來，好像此時別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難爲情得不敢再脫。
夥伴們也不好意思脫衣，只見她們穿着內衣褲掀開布簾，陸續進了浴池。我呆在那裏許久，聽到她們一遍遍叫我，才終於下定決心，像她們一樣，抱着臉盆與香皂，進了洗澡堂。
熱氣騰騰的屋子裏，整個地用瓷磚鑲嵌着一個方形的大浴池。沒有淋浴器，只有角落裏的洗面盆上有一個水龍頭。
所有的人都泡在一個大大的水池裏，老的少的都有，笑語喧譁、非常擁擠，一個個就像下餃子一樣在水裏撲騰着。
升騰的熱氣中，瀰漫着澡堂裏特有的難言的味兒。屋裏水汽縹緲，看不清我的夥伴兒們在哪裏。此時，我感覺自己突然就暴露在了大衆的目光裏，就急於把自己藏進水池裏。
瓷磚地面滑滑的，我小心地扶着水池沿，終於邁進了池中，只見池水混濁，水面上漂浮着一層油花兒與香皂沫混合的物體，完全看不清池中狀況。
卻原來池子水比較深，池中還有一層臺階，我一鬆手，還沒來得及看清腳下，突然之間，腳一滑，整個人一下子就趴進了水裏。洗澡水不僅嗆到了鼻子，甚至還灌了一口。鹹鹹澀澀、臭臭烘烘……霎時，我一陣反胃，但心裏又很尷尬，就默默地強行止住了噁心。
啊呀，那股味道、那種心情……幾十年來記憶猶新，詮釋了什麼叫做終生難忘。
大家就在這熱騰騰的髒水裏，一起盡情泡澡，搓到褪去一層層皮的感覺，再小心翼翼地爬出來，拿起自己帶的洗澡盆，去角落的水龍頭打水，再三清洗。
就是這池髒水，那一天，多少人進去了走又出來，陸陸續續不知道有多少批，數不清有多少人同在那一池水裏洗過。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浴池裏換上了淋浴噴頭，只是第一次進公共浴池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
現在每當想起當年與那麼多人，同在那麼髒的水裏泡澡，就有些後怕。覺得當年是多麼愚昧無知。
站在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戒備之心的現在，回首當初，想起在那麼髒的水裏泡澡之後，竟然是那種通體舒暢，滿心歡喜的心境，那是因何而來的呢？
也許是因爲，那池水是髒的，但那時候人們的心是純淨的，人們眼裏的世界都是澄澈無毒的，所以喝一口髒水也沒有心理負擔。
時過境遷，只有當我滿心都是這病毒、那感染的疑懼，當我對於人與人的靠近感到恐怖，當我對外界的所有都滿心設防，想起那時的情景，纔會有了後怕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