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恨觀音

生而爲人,以一聲啼哭來,以一聲哀嘆走,生離死別被認定爲至極之痛,然而世人多有不知,世上還有比生離死別更深層次的痛楚——恩怨糾纏。

假如一個人曾經對你無微不至,情真意切,如沐春風,他/她永遠離開你的那一瞬之間,你一定會把所有的悲痛如同泄洪一般爆發出來,翻江倒海,情難自己,此等情緒勢猛卻易竭。

然而假如一人在漫長的生命長河中,愛過你亦惡過你;疼過你亦嫌過你。那種複雜的情感糾葛會讓一個人一生無法釋懷——愛恨交織,怨懟遺憾,綿綿無絕期的陣陣疼痛感,如同精神上的病變,一到陰雨天氣,便要痛入骨髓。

一生下來,略微懂點事兒,父母就因爲生計遠走他鄉,因爲種種原因,我被丟到外公家裏,一晃在哪裏度過了整個童年。

都說血緣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打小明明是外公外婆一手帶大,我卻始終心心念念爺爺奶奶。一到週末,我就迫不及待從學校步行幾公里的路程,興高采烈地奔赴爺爺奶奶所在的磚廠,磚廠是伯父開的,爺爺奶奶在幫忙看守着。

爺爺是個極其嚴厲,又極其好爲人師的倔老頭兒。當我拿着作業在長凳上書書寫寫時,爺爺一定會湊上來指指點點,一會兒這個沒寫好,一會兒那個沒寫對,說到興起處還會發出“你們學校老師怎麼教的”憤慨,堂姐這個時候總會在他因爲其他瑣事轉身離開時悄悄地呢喃一句:“死老頭兒!”

奶奶相對是慈愛的,我印象極其深刻的往事是,一次週末我如期到了磚廠,爺爺斥責我頭髮長了,走的時候給了我兩塊錢,讓我理髮。週日回去的下午,我路途忍不住把這兩塊錢花了,第二週我壯着膽子繼續去爺爺家,當時爺爺正好去磚廠巡視去了,奶奶看我髮長依舊,連忙再給了我兩塊錢馬上去就近的地方剪了,語氣雖是責備,卻又充滿仁慈。

好巧不巧,那天爺爺家就近的理髮師有事出門在外,我只得躊躇着步伐往回走,離磚廠還有幾步路的距離就看到了爺爺,爺爺晃眼看到了我的頭髮,火氣登時上來,惡狠狠地一頓臭罵,讓我心驚肉跳。

那周星期天我趕回外婆家,我喜歡走路,步行大約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左右,那天奶奶執意要步行陪同我一起走,說那條路車來車往,不安全,於是真的就陪我走到了彌陀街市,然後獨自一人再返了回去。

那時年幼,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感動,那一路的陪伴,一老一小也忘記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自己的嘴巴嘰嘰喳喳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鳥兒,一路隨風吟唱。時光荏苒,往事如昨,如果有人要問我人生中幾時有過純粹的快樂,那奶奶陪我走過的那一段不近不遠的路途,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後,瘦弱蒼老卻執意呵護茁壯成長,那就是絲毫沒有違和感的自然純粹啊!

一個酣眠的午夜裏,外婆家的座機鈴急促而刺耳地響着,外婆踉踉蹌蹌地起牀接電話,“喂,哪個?”隨即發出一陣不敢置信的語調,“啊?!”

我微微睜開眼睛,這時外婆突然掛斷電話,喃喃道:“你公(爺爺)死了!”

來不及反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悽惶嚎哭了一晚上,精疲力盡得微微睡了一會兒!

第二天到了學校,我還清楚的記得班主任語文老師叫歐芳,她看我眼睛紅腫着,課堂上殷切地詢問我怎麼回事,我在課堂上又肆無忌憚地放聲痛哭一場。

終於等到下午放學,我一路狂奔到老家,本已淒涼冷清的老宅子人來人往,看到了許久不見的父親、伯父,披麻戴孝,神情冷峻,眼眶無不紅紅的,老宅中間那件祠堂門口的右首陳列着爺爺的軀體,一張黑色的布重重地蓋在他的臉上,再一次繃不住的淚腺泉湧而出,撕心裂肺的感覺快要斷氣了……

那個時候我以爲奶奶還會在磚廠繼續待下去,爺爺喪事快要完畢了,週末又要如期而至,我問奶奶:“週末我來磚廠嗎?”奶奶有點生氣的語氣說道:“難道我一個人還要在那裏?”後來奶奶跟着就去了伯父、父親做生意的江蘇、上海,我在被窩裏又哭了一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覺我和奶奶有了距離。

那種距離說不上來是空間還是內心……

我人生最孤獨的日子恐怕就是初中那段時光吧,外公沒幾年也去世了,我亦不住在外婆家,先是去舅舅家居住了一段時日,性格不合,最終選擇獨自一個人居住在縣城裏。

一次學校放國慶,七天假期我一個人在家裏足不出戶呆了六天,早上睡到下午一兩點喫早飯,晚上一兩點喫午飯,一直到假期最後一天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放縱頹廢,百無聊賴,我沿着縣城周邊把整個縣城繞了一圈回到家裏,突然一種人生失重的感覺油然而生。

一天夜裏,突然回憶起小時候,奶奶在外公家做客,我突然肚子疼,外公外婆農忙,於是只得奶奶帶我去鄉鎮上“看醫生”,去了醫生說是炎症,需要打一針,奶奶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給我打了一針,開了兩天的藥,路上奶奶頗有些負氣的說:“你外公外婆讓我帶你去看病,錢也不給我……”

這句話突然像一記重拳打在我的心上,這句話實實在在在某一個時期像一把鋒利的刀剜去了我心臟的一片,讓我難堪又難過。下意識的意識到成長就是讓人看得起……

後來奶奶又回到了縣城,居住在我的家裏,那個時候我也在讀高中了,充實而又富有鬥爭的高中生活讓我漸漸忽略了一些往事。心中的隔膜也隨着父母的經濟能力變強而微乎其微,每天都在青春的慷慨激昂中戰鬥着。

我總覺得自己在那一時期做過最完美的自己,正義、慷慨、膽識過人、義薄雲天……能和老師處成朋友,能對朋友赤誠相待,能成爲同學尊重和崇拜的對象,能大度的接受一切不公允只做好自己。奶奶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吃藥,肺氣腫讓她很難煎熬冬天,只要她一生病住院,我就要想方設法學習熬煮各種清淡粥食讓她多進食物,補充營養,即便是她並不只有我一個孫子,即便同住一座小城,一年到頭除了我,並沒有其他身影,甚至一個電話打來。

那一年奶奶滿七十,我存了好幾個月的生活費,去步行街爲她挑選了一隻玉鐲。當時爲了省錢,我原本中午在學校用餐也改成回家喫飯,烈日炎炎似火燒,擦擦汗想象奶奶收到鐲子的喜悅又覺得清涼一夏。

買鐲子的時候,原本想買個一千多塊的就可以了,結果櫃員給我挑選了好幾千塊的,但是確實看對眼了,我只得咬着牙交了一個四百塊的定金,約定在兩個月後的某一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否則定金拒不退還。就在這樣催人奮進的“霸王條款”之下,我用堅定的意志完成了任務。

七十歲那天,我送了一隻玉鐲,奶奶的外孫比我大八歲,送了一臺泡腳的機器。我清楚的記得這臺機器沒過多久就在我家“消失”不見了,原來它回到了我姑姑家……

我和我父親的脾性很像很像,好想什麼都能忍,好想又什麼都不能忍。他罵我母親罵得可多了,年少的我罵得也不少,一個是用肢體一個是用語言,那種暴虐恣睢的態度去對待一個叫嚷公平的女人。

奶奶在我家住了十幾年,奶奶就是這個家的主人。母親常年在外,一年到頭偶爾到了家裏倒像是一個客人。即便是沒住家裏,常年水電氣費都是我母親按月交付。就有一兩次生意忙碌忘了,父親的兄弟姊妹交了一兩次,全小區的人都在說奶奶住我家水電氣費都是別人交的。

直到這樣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我纔開始有一點點“醒悟”,我不再製止母親的憤怒,而是在一邊寬慰她一邊心中憤懣,“遠香近臭”原來如此。

天底下說來孝子聲名在外的人最可笑,你說他孝感動天,做到了孔子尚且說事父母最難的“色難”(和顏悅色最難),但他苦心孤詣一輩子,房產無數,見過的山川風物無數,但諷刺的是他的家裏自始至終沒有自己父母的一個牀位,沒有一處風景、一步腳印有過父母的痕跡。這不是批評,這一定是遺憾。

特別是父親在的時候,奶奶格外把一些對母親不滿的情緒放大,例如做飯做好了故意不上桌,以忌口爲由又或其它。終於一天我忍無可忍,怒斥了這種行爲,揚言:“你喫不慣可以讓你大兒媳給你做,你這輩子喫過幾次你大兒媳做的飯?恐怕屈指可數!”

奶奶突然不開腔了,那種無言辯駁的神情讓我產生了一直勝利的感覺,但人往往容易在勝利當中迷失,成爲自己討厭的人。

明面上,有些場景減少了許多,有些情緒削弱了許多,但根植於心的偏向是一個人一生無法改變的事實基礎。

我在重慶買房,我外婆窮苦了一輩子,買菜辛辛苦苦,一塊兩塊給我湊足了一萬給我,我奶奶從來沒有過問過我。我結婚外婆送了六百塊,我還了一千二,奶奶仍然分文未給。

在我心裏,那已經不是偏愛的問題,那是輕視!

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愛錢,但在。某些特殊身份上,愛錢超過愛人便要備受批判了。每到逢年過節,我買東西也好買東西也好,奶奶從來都是來者不拒,外婆確是無一例外的拒絕我的好意,十分真誠的讓我不要花一分錢,到了鄉下總是把讚了幾個月的雞蛋全部給我,種的蔬菜老早就去給我弄好。人心難免會在這麼顯而易見的地方進行比較,比較的結果多是不好的情緒。

我一次又一次負氣,漸漸電話少了,回自己家的時間少了,因爲那已經似乎不是我的家,我也成了客人,因爲奶奶曾在外婆面前說過我每次回家都沒有買過菜,還是她花錢……這樣令人哭笑不得的語言令我一陣陣寒意席捲。

家裏的空調遙控器不見蹤影,我第一個在網上買了,結果回老家忘了拿回家;回去一次發現電飯煲壞了我立馬就要買一個……後來我是那麼埋怨這個似乎並不待我恩高義厚的奶奶,但似乎只要她一半點不便我鐵打的心腸也要軟如棉絮。

有一天我還是回去了,當時豔陽高照,氣溫還沒有很低,洗澡的時候發現熱水器的溫度太高了,我去調低了溫度。後來突然氣溫就降了,走之前我原本想着要回家去把熱水器的溫度調高,但負氣的情緒一下子上了腦袋,心想:“在老家中的孝子孝女倘若這個都發現不了,我倒要看看孝在何處!”

於是我負氣就直接走了。也就是這電光火石之間的一走了之,將成爲我一生這種最最遺憾的事情了!

“負氣”這東西確是一陣一陣的,奶奶八十歲生日,我又忍不住精心給她準備了一份禮物。我給她買了一尊觀音像,給她齋戒沐浴,焚香虔誠的臨了一遍趙孟頫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並請了能工巧匠裝裱成冊,信了一輩子佛的奶奶必然會心內歡喜。


到了老家,我送給了奶奶這份禮物。奶奶似乎並沒有我想象那樣歡喜之情溢於言表。瞬間我的內心又有一種“熱臉貼冷屁股”的負面情緒,沒待幾分鐘就離開了,那一晚也沒住家裏,在酒店安安靜靜躺了一天,第二天返回了重慶。

說巧不巧,突然全國封城,在那期間我內心深處最擔心的居然還是奶奶。夜晚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忍不住想打個電話問候,但一直到“遠香近臭”的理論,便心內自我安慰“你喫這樣的虧還少嗎?孝子賢孫可不指我一個,多餘的問候不問也罷……”

就在解封不久,我覺得一切都要好起來的時候,母親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給奶奶打電話,我頗有些驚訝,母親不應該是問我有沒有給外婆打電話嗎?強忍着不耐煩我回了句:“沒有!”

母親說“你回去看看奶奶吧,婆婆病得快不行了!”一句話讓我突然腦中一片空白,才幾個月時間,我去送“觀音”的時候奶奶還身子骨硬硬朗朗,怎麼就突然一病不起。

我隨即掛斷母親電話,終於撥通了奶奶電話,響了很久奶奶才接,聲音從那邊傳來,聽起來聲音還是和尋常不大差別,略微放了心。寒暄了幾句,我決定隔兩天的星期三回老家看望。母親卻一連打好幾個電話讓我回去看望。唸了一輩子嘴仗的母親到這個時候確是最希望我看望奶奶的人,感情真是莫名得讓人哭笑不得……

終於踏上了回家的征程,到了家裏,我小跑進了奶奶房間,呼吸機的管子搭在奶奶的鼻子上,“男男回來了哇!”那一瞬間我似乎回到了十幾年前我週末放學一路小跑跑到爺爺奶奶還在的磚廠,似乎回到了十幾年前奶奶跟在我身後一路護送一路閒聊的爛漫。沒有任何芥蒂,沒有任何情緒,血濃於水的親情終於爆發出它最原始的偉力,所有的負氣、埋怨、惱恨、誤解在那一瞬之間土崩瓦解,原來在先天的血脈面前,所以後天產生的情緒都是那麼的不堪一擊!

我第二天連忙去銀行取了一千塊錢現金給奶奶拿到牀頭,“您拿着,要爭取早點好,好了我再給……”奶奶輕輕地說了聲“要得!”那一刻我再也沒有之前給奶奶錢,但她從來不問我好不好的情緒,我真希望我能日日給,月月給,只要她能好起來。

都說人在最無助的時候總會在潛意識裏尋求神靈的庇佑,無神論者如我,在這一刻也實在沒有理由不去求助神明。於是我晃眼四處打量我給奶奶買的“觀音像”和虔誠抄錄的《波若波羅蜜多心經》,難不成它又在姑姑家去了?

疑惑半晌,我終於還是開口詢問,“我給您買的觀音呢?”奶奶回答道:“我拿到廟宇裏開光供奉去了!”一陣暖意瞬間席捲心頭,二十幾年的寒意突然自天靈至湧泉抽出,乾乾淨淨。原來奶奶是那麼重視這尊觀音,這本“心經”。因爲廟宇在奶奶的世界觀裏,永遠是最神聖的地方。

奶奶的肺氣腫導致他呼吸困難,行動受限。但她的聲音似乎在告訴我她可以撐過這次危難,因爲她漫長的八十年歲月裏有無數次比這都還危險的時刻,她都挺了過來,現在有了“觀音”的加持,我堅信神蹟一定會出現。

那天晚上,我開始在牀上悄悄默唸“觀音心經”,沒有一日中斷。返回了重慶上班,電話裏得知奶奶一日比一日胃口好一些,我都覺得這是“觀音”的功勞,有時候喜上眉梢,心情暢快。

直到2022年12月29日早晨,我剛剛醒沒有多久,伯父打來電話,“男男,奶奶快不行了,你看你有沒有必要回來一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收拾起衣服行李,電腦「上網課」,十點左右把車開出了車庫,一路狂飆在高速路上。

十一點二十幾分,還有不足半個小時就要到家裏,妻子接到電話,奶奶走了。淚水嘩嘩在眼眶打轉轉。

傷心只在須臾,憤恨直衝雲天。都說“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爲何一位老人虔誠如斯喫齋唸佛一輩子,仍然受病痛折磨直到身死魄消?爲何我飽讀詩書,大行孝事,口唸聖號,抄錄佛經,在我剛有一絲信仰的時候,在我剛剛頓悟親情的時候,在我急需實踐情感抱負的時候,觀音並沒有庇佑我的虔誠——我恨觀音!

我曾笑奶奶一輩子愛錢,我卻哭着聽聞她一歲喪父,和姐姐相依爲命,受盡世態炎涼,大冬天與人爭搶未燒盡的煤炭,燙紅了手掌……原來一個人八十年的人生路途旅途真的不是一個三十年不到的人可以窺測到的,那些崢嶸歲月,往昔風景,苦難與命運的糾葛,我只能在奶奶的祭文中寫下“生逢亂世,人命危淺。初歲喪父,姊妹相依。無丁難旺,窮極則辱。伶仃漂泊,冷暖豈知。時運維艱,飢餐黃土。幼弱病殘,久勞成疾。荒涼度日,苟全性命……”的蒼白語句。我哭,我悔,我恨觀音……

奶奶走的時候,把一切來看望他的人給予她的錢財之物都在臨終前的好幾天全部告訴了姑姑,但姑姑怎麼也找不到她的那隻鐲子。姑姑問她玉鐲呢?奶奶想都沒想回答道:“摔碎了”。

最後我母親在一個極其隱蔽的地方找到了這隻鐲子,包的嚴嚴實實,那一刻我的心終於釋然了,早年剜走的那片心重新歸位了,祖孫之間的那種天然默契似乎不會因爲天人永隔而間斷惦念,是永恆,是無邊,是無休無止,是滄海桑田……

從此我恨觀音,也許有一天我也可以再度釋懷,如果我有幸能走完八十年的旅途風景,我一定會回來告訴大家答案——是否恨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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